貴族的真正內涵是品格上的高尚,其高尚之處就在于優雅地活著,有尊嚴地活著。貴族精神有豐富的人文內涵,貴族精神最基本的構成就是道德修養和責任感。以都市女性情感聞名的廣州作家張欣在書寫世俗都市生活時,始終保持著高貴的氣質,她的都市小說始終蕩漾著一種貴族氣質,表露出她對貴族精神的追念和仰慕。其中,《終極底牌》中的江渭瀾和《千萬與春住》中的夏語冰二人身上體現的貴族精神尤為突出。
一、何謂“貴族精神”
“貴族精神”是“貴族”所具備的精神。據考證,歐洲是貴族最早的起源地,作為一種歷史文化傳統,貴族不僅代表著一種地位和頭銜,也代表著社會生活行為準則和價值評判標準,也就是我們稱為“貴族精神”的東西,其具有豐厚的人文內涵。
貴族精神有兩個特征:其一是具有騎士精神,即英勇尚武,磊落光明,尊重女性和弱小;其二是具有主人翁意識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
春秋戰國時期,中國的貴族精神開始形成,其核心是儒家的倫理道德,即“仁”和“禮”。后來,科舉制度產生,貴族階級逐漸消亡,但貴族精神出人意料地得以保留,并且內涵得到豐富,知識分子階層最終承繼了貴族精神,被稱為“君子”。
我們絕不能想當然地認為貴族精神就是貴族階級的所有物。貴族階級是特殊歷史發展時段的必然產物,但貴族精神不受時間束縛,不被家族門第所限制,是始終持續著的文化傳統,它超越時間和空間,歸屬于全世界。普通平民和普羅大眾中也有貴族精神。廈門大學教授楊春時認為,貴族精神就是超越庸俗的現實生活,追求崇高的精神生活,貴族精神常常表現為高貴、自由、尊嚴,否定世俗、鄙俗和消費。
“貴族”一詞一度成為對一個社會上層階級的代稱,究其實際,并不是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就能被稱為貴族了。真正意義上的貴族必須具有貴族精神。貴族精神有三個重要支柱:一是文化上的教養,要具備高尚的道德情操和文化精神;二是有對社會的擔當,要能主動自覺地擔負起國家和社會的責任;三是具有自由的靈魂,能獨立自主地行動,不受別人意志的影響。“在平民時代之中,這一貴族傳統不再是對少數精英的要求,而是對所有公民的要求。我們也可以說,在一個沒有貴族時代的貴族精神,就是現代的公民精神。”(賀紹俊《鑄造優雅、高貴和詩意的審美趣味—以張欣的〈終極底牌〉〈不在梅邊在柳邊〉為例》)在當今社會,貴族精神主要體現在高尚的道德、文明的教養、責任的擔當、人性的良知、人格的尊嚴、諾言的信守、高貴的氣質和高雅的情趣等方面。
二、篤情重義、責任擔當、信守諾言、有恩必報—《終極底牌》中江渭瀾身上體現的貴族精神
張欣的《終極底牌》是2013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反映廣州市井生活的都市小說,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其主要內容,就是該著作講了兩個來自單親家庭的高二女生的故事。豆崩和崖嫣都在重點中學讀書,她們的感情非常要好,雖然同樣來自單親家庭,但她們的性格完全相反。崖嫣的媽媽紫佳一直體弱多病、沉默寡言,性格古板;崖嫣的性格則十分沉穩內斂,對家人非常孝順,讓人對她心生憐愛。豆崩的媽媽是野晴小姐,她是商場中的精英女強人,家庭非常富裕;豆崩的性格則是活潑開朗,為人仗義,助人為樂。兩姐妹各有暗自喜歡的對象,崖嫣喜歡的是學校的美術老師江渡,而豆崩喜歡的是高三的學長程思敏。雖然生活看起來一片平靜,但其實有一條暗流在悄悄地流動著。江渡的爸爸江渭瀾不承想竟然是崖嫣媽媽的初戀情人,他當年為了報恩舍命相救的戰友,對家人不辭而別,最后成了別人的丈夫,擔起了另一個家。程思敏的媽媽剛好是崖嫣和豆崩當時的班主任蘭老師,蘭老師費盡心神精心培養了出類拔萃的兒子,但就在程思敏即將被保送到清華大學之前,他卻悄無聲息地去了北京龍泉寺。
這部小說包含了很多的情感因素,讓人在閱讀之中常常被感動。張欣非常看重江渭瀾這個人物形象。小說中的江渭瀾身上具有一種文化基因,他出身于文藝氣息濃郁的家庭,他的父母都是一所音樂學院的老師。深受家庭氣氛的影響,他自幼就學琴,最終他也愛上了小提琴。他的成長經歷還伴隨著一段青梅竹馬的愛戀,“他們親密無間地一塊兒長大,成為難得一見的金童玉女”,“點點滴滴都是不必言說的喜悅、愛戀,如春花秋月般自然天成”。按照正常的生活軌道,江渭瀾在軍隊服役期滿后就會回到他少年時代的大學校園,因為他的戀人紫佳在那里等著他,他將擁有美滿的婚姻和詩情畫意般的生活。但是,后來戰友為了救他而犧牲,這件事徹底改變了他命運的走向。
江渭瀾認為,戰友王覺為了救他而犧牲了年輕、寶貴的生命,他不能對不起王覺,他愧對王覺。為了報答戰友,他在深思熟慮后堅決地拋棄了原有的事業、家庭和身份,不辭而別,從此毅然扮演起戰友王覺的角色,成為別人的丈夫,擔起了原本不屬于他的家,過上了另一種全然不同的生活。他的這種“擔當”改變了好幾個人的人生軌跡:他的初戀女友、父母、義子、女兒,他相濡以沫的妻子也經歷了人生的大轉向。先不說江渭瀾這種報恩的方式正確與否,光看他這種有恩必報、責任擔當的精神,就值得我們當下人學習。《終極底牌》的故事情節其實非常老套,所有一切看似復雜與糾結,充斥著感激、負疚、擔當、歷練、相濡以沫、相忘江湖。這些古老的情感讓我們有種回歸的感受;這些古老的情緒,讓當代都市越來越冷漠的人際關系能夠產生一絲躁動。原來,我們曾經淡忘的那些古老的情感,一直是積淀我們人生終極方向的底牌。情感,它超越了愛情,超越了友誼,也超越了浮華表面上的一切表達,從小貞對紫佳的傾訴可見一些端倪:“我和他是恩愛的。是的,先有恩,然后有了愛。我們已經是一個人,無法分開。”情感究竟為何物?其實它容納糅合了非常多的情愫,幾乎無以言說。來自知識分子家庭的江渭瀾和林紫佳,本來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但因為宿命的安排,最終咫尺天涯,改變了他們一生的軌道。小說表面言情,但其實內里有更為豐厚的內涵,有對現代商業發展的深刻反思,有對愛情舞臺的變幻描寫,還有更多對艱辛與坎坷、困境與選擇的表達。
江渭瀾于20世紀80年代初入伍,當他轉業到地方政府后也遭遇到了時代的大轉變,他終于舍棄了在安穩的編制內的工作,闖入商海。他賺過錢,但在遭遇了經濟危機以后,他的經營狀態每況愈下,最后甚至為了還錢變賣了剛買的新房子。盡管他始終處于奮斗與創業的困難困境,但他從來沒有悲觀失望,默默地承擔了各種打擊,并始終擔負著家庭的責任,堅強地生活著。江渭瀾從小到大受到家庭的藝術熏陶,因此在他身上潛藏著一種貴族氣質。盡管他被困窘生活的負擔壓得直不起腰,但他還是會時不時地顯示出身上的貴族氣質。在為別人搬家的時候,他無意間問的一句“會拉《野蜂之舞》嗎?”就使別人感到非常疑惑,因為他當時的衣著、形象還有所從事的工作都使人不敢相信他竟然懂得《野蜂之舞》。江渭瀾身上所具備的獨立的人生觀使他在精神上不想和世俗同流合污。雖然他做生意老是失敗,很缺錢,有很大的生存壓力,但他從來不斤斤計較、自私自利。他雖然認為好人無用,但為了心安,他一直努力成為一名好人,并且教導子女也要當好人。他堅定地認為將心安放得好才是最關鍵的事情。由此,江渭瀾身上所具有的教養與文明也就體現出來了。而且,不管他生活的社會發生了怎樣巨大的變化,他始終堅守著他原有的品質。他告訴江渡,讀經典可以讓人有最基本的品位,將來無論遇到什么情況都會始終保持本色。評論家賀紹俊認為,張欣非常喜歡江渭瀾這個角色,連他說出來的某些話都像是偉人說出來的。由此可見,張欣把江渭瀾塑造成一位不凡的人,他的不凡之處就在于他始終擁有自幼形成的文明和教養,而這實際上正是一種貴族精神的特征。
前面提到“貴族精神”有三個精神支柱,這三個精神支柱都在江渭瀾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張欣在小說中著重書寫了他變成戰友化身之后怎樣在艱難的逆境中保持他高雅文明的教養,怎樣對犧牲的戰友的親人承擔責任,還有怎樣捍衛他的精神自由。
三、待人寬容、以德報怨、勇敢獨立、助人為樂—《千萬與春住》中夏語冰身上體現的貴族精神
《千萬與春住》也是張欣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首次出版于2019年。《千萬與春住》的書名來自北宋詞人王觀的《卜算子·送鮑浩然之浙東》里面的“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這部小說告訴我們,如果避免不了黑暗的現實,我們就要盡可能成為自己的光源,哪怕只有一絲微弱的光亮,也要奉獻給我們所愛的人,千萬要保留住心靈的春天。
小說的主人公夏語冰受現代都市文明熏陶,擁有智慧與美貌,勇敢而獨立,是引領都市的女性。夏語冰家庭條件優越、聰明漂亮,和海歸才子周經緯結合,二人后來在美國生活,生有一個可愛的兒子,生活簡單而幸福。兒子周鴻儒在夏語冰的精心培養下成長為技藝嫻熟的日本料理師,不久,母子二人回到國內工作。然而,平靜的生活因滕納蜜丟失的孩子薛獅獅有了下落的消息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原來,當年滕納蜜出于嫉妒,趁夏語冰將孩子寄養在薛家半年之際,調換了兩個孩子的身份,夏語冰帶回美國的其實是滕納蜜的孩子,而留下來的薛獅獅才是夏語冰與周經緯的親生兒子。如今,丟失的薛獅獅改名為王大壯出現在夏語冰面前,他卻堅決不肯認親生母親,夏語冰心如刀絞。一面是閨密的背叛,一面是王大壯的冷漠,再加上與周經緯的婚姻危機,夏語冰陷入了無盡的絕望之中。可這些困難并沒有打倒夏語冰,她重新審視滕納蜜,為了撫慰兒子周鴻儒,她放棄了對滕納蜜的起訴。面對王大壯的冷漠,她也沒有退縮,堅持用愛去溫暖這個可憐的孩子。后來,王大壯的養母鄧小芬要做心臟手術,夏語冰想盡辦法,動用一切資源為鄧小芬安排最難預約的手術。生活打不倒夏語冰,都市的冷漠與自私也沒有影響她,她動用了最優質的資源來拯救鄧小芬,她是都市文化培養的精英。當周經緯堅持要求王大壯回歸親生家庭接受教育之時,夏語冰卻同意讓王大壯繼續生活在農村,當一個貨車司機。當周鴻儒堅持要做日本料理師,不繼續深造經商之時,夏語冰也全力支持。她認為人心地善良、講信義就足夠了。在物欲橫流的都市社會里,金錢、地位、欲望深深吸引著都市中人,而夏語冰依舊堅持尊重孩子的本心,極力支持孩子選擇他本人喜歡的路,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這部小說雖然是寫世俗生活,但小說中充溢著一種貴族氣質,流露出張欣對貴族精神的追念和仰慕。張欣的小說有著“優雅和高貴的審美追求”,“在書寫世俗生活時仍然保持著高貴氣質”(賀紹俊《鑄造優雅、高貴和詩意的審美趣味—以張欣的〈終極底牌〉〈不在梅邊在柳邊〉為例》)。這種優雅和高貴,直觀地體現于張欣對人物的塑造之中。夏語冰身上所具有的鮮明的貴族精神,不是來自她天之驕女般的出身和條件,也不體現在她的生活品位和格調上,而是來自她所具有的文明教養。她的高貴道德品性體現于她對待自己、他人乃至世界的優雅而有尊嚴的方式—待人寬容、以德報怨、勇敢獨立、助人為樂。我們看到,當她遭遇愛情失敗、親情破裂、友情背叛的時候,當她家庭解體、認子被拒的時候,她有恨、有痛、有苦,但更有勇氣、風度和胸懷,有自我的尊嚴與堅守,有“體面”的良心和良知,以及人性的敬畏和慈悲。具有這樣的貴族精神,夏語冰這個人物便在時代的都市喧囂中散發出已經被當下所遺忘、所貶低的“神性光輝”,而小說也就此標識了自己的可貴的審美品格和高貴氣質。
從《終極底牌》中的江渭瀾和《千萬與春住》中的夏語冰二人身上體現的篤情重義、有恩必報、責任擔當、信守諾言、教養文明、道德高尚、待人寬容等貴族精神可以看出,張欣的都市小說蕩漾著一股貴族氣質,流露出張欣對于貴族精神的傾慕。這種貴族精神其實可以看作當代的公民精神,而且是我們當今社會比較缺乏的一種精神,閱讀張欣的都市小說可以讓我們意識并反省這個問題。
本文系廣東白云學院校級項目“城市傳記《北京傳》《廣州傳》《南京傳》創作特色研究”(項目編號:2022BYKY94)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