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第二十一條的規定彌補了相關法律對擔保合同仲裁管轄的缺漏,但該司法解釋未能將擔保合同糾紛是否可以提交仲裁進行類型化規定,因而針對擔保合同仲裁管轄權異議的問題也就隨之產生,司法裁判也莫衷一是。對此,需要在對擔保合同仲裁管轄進行類型化分析的基礎上,從擔保合同仲裁管轄異議審查所應遵循的基本原則出發,完善相關立法,從而為人民法院和仲裁機構正確處理擔保合同仲裁管轄權異議問題提供指導。
關鍵詞: 擔保合同;仲裁管轄;類型化分析;制度完善
中圖分類號:D997.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1003-7217(2023)01-0155-06
筆者前不久代理一起借款合同仲裁案,涉及主合同有仲裁協議,而擔保合同沒有仲裁協議的仲裁管轄權異議問題,雙方代理人之間,甚至仲裁員之間觀點各異。系統研究相關規定發現,看似常識的問題,其實隱藏著巨大的法律漏洞。針對現行立法的寬泛性問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第二十一條規定,不管是主合同還是擔保合同,如果有約定仲裁,則人民法院對有約定仲裁的主合同或擔保合同糾紛就沒有管轄權。但是對于主合同約定了仲裁,而擔保合同沒有約定仲裁的糾紛解決如何確定管轄問題,該司法解釋沒有做具體規定。因此,針對主合同提交仲裁,但與主合同有實質關聯而又沒有專門約定仲裁的擔保合同能不能一并提交仲裁審理的問題出現了立法缺漏。司法實踐中,如果主合同有仲裁協議,而擔保合同沒有仲裁協議,仲裁可不可以對擔保合同一并審理?這其實是一個不容回避且迫切需要解決的現實問題。最高人民法院(以下簡稱最高院)民事審判第二庭主編的《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擔保制度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以下簡稱《理解與適用》)對此做了謹慎而模糊的判斷,認為如果擔保合同中沒有約定爭議適用主合同仲裁協議,僅僅是概括性的并入條款,難以認為雙方已約定擴展主合同仲裁協議的效力范圍至擔保合同所涉事項,這種情況下主合同仲裁協議難以約束擔保合同[1]。雖然用詞謹慎,但從中可以明確的是,擔保合同中概括性的并入條款都難以確認一并仲裁,可想而知,連概括性并入條款都不存在的擔保合同就更不能一并仲裁了[2]。然而,這種簡單排除未約定仲裁的擔保合同的仲裁管轄的規定不僅在法理上需要斟酌,而且在司法實踐中也會產生諸多不便,需要對之進行類型化規定,以完善相關制度。
一、擔保合同仲裁管轄的司法困境
由于民事立法對擔保合同仲裁事項只做了原則性規定,給司法解釋留下了巨大空間,因此,在2006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的基礎上,2020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發布了。這兩個司法解釋對于正確適用擔保合同的仲裁管轄無疑是有重要指導作用的,但由于沒有針對擔保合同的仲裁管轄作出類型化規定,仍然沒能很好地解決司法實踐中的困擾,無助于消除同案不同判的情形。
(一)成都優邦公司、王國建申請撤銷仲裁裁決案
2007年2月1日,友邦公司與成都優邦公司簽訂一份《商標使用許可合同》。按照合同的約定,友邦公司將其注冊的“YOBO優邦”許可給成都優邦公司使用,王國建、祈祥、陳建軍共同簽署了一份《擔保書》,共同替成都優邦公司為友邦公司提供擔保。后來,在合同履行過程中,雙方發生糾紛,友邦公司按照《商標使用許可合同》中的仲裁協議的約定,向深圳仲裁委員會申請仲裁,請求終止與成都優邦公司之間的《商標使用許可合同》,并責令成都優邦公司馬上停止使用友邦公司的注冊商標,同時支付商標使用費人民幣4333334元給友邦公司,并由成都優邦公司承擔違約金 2774001元;裁決由第二、三、四被申請人王國建、祈祥、陳建軍對上述費用和違約金承擔連帶責任。2011年4月11日,王國建提交了《無管轄異議申請書》,認為王國建并不是《商標使用許可合同》中的當事人,并不受該合同中仲裁協議的約束,《擔保書》上并沒有約定由仲裁委員會對爭議進行管轄。仲裁庭對王國建提起的管轄權異議進行審查后認為,《擔保書》明確表明是為《商標使用許可合同》中的相關事宜進行擔保。因此,《擔保書》可以看作是《商標使用許可合同》的從屬性合同,根據主從合同關系,《商標使用許可合同》約定的仲裁對《擔保書》的各方也具有約束力。最后,仲裁庭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以下簡稱《仲裁法》)第二十條的規定,駁回王國建提出的案件仲裁管轄權異議。
王國建對此仲裁決定書不服,便向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以下簡稱深圳中院)提出申請,要求撤銷仲裁決定書。深圳中院經審查認為,《商標使用許可合同》和《擔保書》雖然具有主從關系,但兩個合同的簽訂主體不同,保證人王國建、祈祥、陳建軍并不是《商標使用許可合同》的簽訂主體,而且《擔保書》中也沒有約定該《擔保書》受主合同《商標使用許可合同》約定的仲裁的拘束。仲裁協議只有反映了當事人之間真實有效的意思表達,才能提交仲裁,也就是說只有當事人明確表達出提交仲裁解決糾紛的意愿,仲裁庭才能對該糾紛進行審理。法律對于仲裁協議的形式也是有具體要求的,一般都應當是書面形式。當主合同約定了仲裁,但擔保合同沒有約定仲裁的情形下,無從推斷《擔保書》中的擔保人接受了主合同的仲裁協議。因為,《擔保書》中并沒有約定仲裁,形式要件缺乏,也不能因此認定《擔保書》當然適用于主合同約定的仲裁。因此,對《擔保書》中沒有約定仲裁,又沒有明確表示受主合同約定的仲裁拘束的擔保合同,仲裁庭如果進行仲裁審理并作出裁決,是沒有法律和合同依據的。如果仲裁庭對《擔保書》里的相關事項進行裁決,該裁決便超出了《商標使用許可合同》中約定的仲裁的范圍。
深圳中院就其意見向最高院請示,最高院回復認為,此案中擔保合同沒有明確約定仲裁,雖然主合同有仲裁協議,但不能由此推定擔保合同作為主合同的從合同當然受到主合同約定的仲裁拘束,因此支持了深圳中院的意見①。
(二)中航惠德風電工程有限公司與遼寧高科能源集團有限公司保證合同糾紛案
2010年,中航惠德風電工程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工程公司)與沈陽瑞祥風能設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設備公司)簽訂購銷合同,后來又簽訂了補充協議,購銷合同和補充協議都約定有仲裁。2011年,遼寧高科能源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能源公司)與工程公司和設備公司商談,確定具體的欠款數額。同日,能源公司向工程公司開出了擔保函,明確為設備公司所欠款項承擔連帶保證責任。2014年,工程公司將能源公司起訴至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要求能源公司連帶承擔其為設備公司所擔保的欠款9000余萬元。作為第三人的設備公司認為工程公司所提供的貨物有質量問題,按照購銷合同和補充協議的約定,此案應提交仲裁解決,法院不能管轄。
法院審理認為,能源公司為設備公司開出的擔保函雖然明確了在設備公司沒有支付貨款余額時,由能源公司承擔保證責任,但是按照法律的規定,能源公司享有對債務人設備公司的抗辯權。工程公司的實體權利源于其與設備公司簽署的購銷合同和補充協議,但是,依照該購銷合同和補充協議的約定,能源公司的擔保爭議屬于在履行購銷合同和補充協議的過程中產生的糾紛,應當屬于仲裁管轄范圍。法院如果對該擔保糾紛進行審理,不可避免地會侵害到工程公司和設備公司的選擇仲裁解決爭議的權利,從而違背了當事人意思自治的原則。所以,如果主合同約定了仲裁,擔保合同沒有約定仲裁的情形下,應當先由當事人通過協商達成一致或經過仲裁裁決對主合同項下債務范圍進行確認。如果債權人只對擔保人起訴,擔保人以主合同約定仲裁和合同履行情況進行抗辯,就會牽涉到法院對當事人約定的仲裁事項能不能進行審理和裁判的問題,這關系到合同約定的仲裁中當事人糾紛解決選擇權的問題,也關系到人民法院審判權的行使問題。該案的設備公司針對其與工程公司約定的仲裁沒有明確地表示放棄,因此仍然應當確定當事人有通過仲裁確定主債務的意思。如果主債務未經仲裁予以確定,那擔保責任的范圍也不能確定,因此,在沒有經過仲裁裁決確定主債務的情況下,工程公司無權直接要求能源公司承擔擔保責任。法院最后判決駁回工程公司訴訟請求,并釋明,工程公司在主合同爭議協商一致或經過仲裁裁決以后,可以另行向擔保人能源公司主張擔保權。工程公司不服一審判決,上訴至最高院,最高院二審駁回上訴②。
同樣是主合同有仲裁協議,擔保合同沒有仲裁協議,對于擔保合同能否由仲裁審理的問題卻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判斷。雖然第一個案例是直接從仲裁是否有管轄權的角度去作出判斷,第二個案例是從法院是否有管轄權的角度去作出判斷,但不同的角度指向同一個問題,那就是,對于主合同有仲裁協議,擔保合同沒有仲裁協議,仲裁是否有權審理擔保合同的問題。對于此問題,同樣是最高人民法院的指導性意見,案例一作出了否定回答,而案例二則作出了肯定回答。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矛盾和沖突?根源還是在于現行立法規定不明。司法實踐對于主合同仲裁協議效力能否擴張至擔保合同這一問題并沒有統一的認識,學術上也是莫衷一是。要想從根源上解決這種混亂現象,需要對擔保合同的仲裁管轄進行類型化分析,以確定不同情形的法律適用規則。
二、擔保合同仲裁管轄的類型化分析
為了緩解司法資源緊張的局面,中央提出完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推動司法體制和社會治理體系改革[3]。商事仲裁作為司法裁判之有益補充,正逐漸成為域內外商業糾紛解決的一項重要手段。因此,科學劃分法院和仲裁之間的管轄關系也是有效化解糾紛的重要命題。職是之故,是不是要將主合同仲裁協議效力擴張適用于擔保合同、延伸仲裁裁決范圍已是立法必須面對的迫在眉睫的事。鑒于自愿原則所包含的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的精神是現代商事仲裁之基礎[4],因此,當事人在擔保合同中明確約定爭議提交仲裁或訴訟,都應當尊重此約定,這與現行立法并不相悖。而對于擔保合同未明確爭議解決方式的情形才是當前立法缺憾與司法抵牾之所在,對此應進行類型化分析,進而分類規定,以體現法律的嚴肅性和針對性。
(一)擔保合同已起訴至法院的管轄問題
人民法院對案件審查中發現主合同沒有仲裁協議,擔保合同也沒有明確約定糾紛解決方式,無論是擔保合同糾紛還是主合同糾紛,均只能通過訴訟裁判方式解決,對此并無爭議。但主合同約定了仲裁,擔保合同沒有明確約定糾紛解決方式,這就涉及主合同仲裁協議效力擴張問題。有學者指出,仲裁協議擴張論可以打破傳統仲裁理論的束縛,對仲裁協議簽約各方有約束力,而且在一定條件下還能夠拘束仲裁協議簽約方以外的第三人[5]。仲裁協議效力擴張論的主要利益考量邏輯是,雖然擔保合同沒有約定仲裁,但是擔保合同訂立的目的就是使主合同項下的債權能夠得以順利實現,因而由主合同引發的擔保合同糾紛理所應當隨主合同一并仲裁解決。如果要求在附屬合同或附屬法律行為中再行約定仲裁,這既不經濟也不現實。有學者還從行為推定接受理論角度對此加以解釋,沒有簽字的一方參與仲裁程序雖然不直接以口頭或書面進行意思表示,但可從擔保合同當事人的行為加以推定[6]。也有學者認為,在連帶擔保中如果主合同仲裁協議的效力不及于擔保合同,仲裁庭就無法越權裁決擔保人承擔擔保責任,這會使得擔保責任失去存在的價值[7]。這也與前述第二個案例中法院明確的在主債務約定有仲裁而沒有經過仲裁確定的情況下,債權人直接向人民法院起訴要求擔保人承擔擔保責任的不予支持的裁判要旨有異曲同工之妙③。因此,為了能夠一攬子解決糾紛,應當允許主合同中的仲裁協議進行適當擴張適用。
主合同仲裁協議效力擴張建立在當事人將擔保合同隨主合同一并申請仲裁的基礎之上。只有在當事人將擔保合同隨主合同一并提交仲裁委員會時,才能夠運用行為推定理論得出當事人想要讓仲裁庭同時解決主從合同糾紛的結論。
因此,當法院審查發現主合同有仲裁協議,且當事人已將擔保合同隨主合同提交仲裁時,法院應告知當事人通過仲裁解決擔保合同問題,法院不再處理。相對而言,倘若法院審查發現主合同約定有仲裁,而當事人又沒將擔保合同隨主合同一并提交仲裁時,無法得出當事人想要通過仲裁解決擔保合同糾紛的意思表示。在這種情況下,法院應當對擔保合同糾紛有管轄權。是故,當擔保合同沒有明確糾紛解決方式而主合同約定了仲裁的時候,應著重審查當事人是否將擔保合同隨主合同一并提交仲裁,若是則仲裁庭可一并裁決,若否則擔保合同糾紛仍應由法院判決處理。
(二)擔保合同已提交至仲裁庭的管轄問題
對于主合同中有仲裁協議,且擔保合同完全圍繞主合同訂立的情況,應當認為仲裁庭需要對主合同與擔保合同一并仲裁。這一做法的法理基礎在于對關聯合同理論的理解與適用。有學者認為,是否將沒有在仲裁協議上簽字的第三人置于仲裁協議的約束之下,最主要的是看沒有簽字的第三人是不是仲裁協議的關聯方。詳言之,第三人與仲裁協議是否有關聯關鍵是看其是不是參與了合同的實際履行,或者該第三人是否受到違約行為的損害[8]。也就是說,擔保合同完全圍繞主合同展開,當債務人不履約時,擔保人將極大程度受到債務人違約行為的侵害,此時擔保人與主合同間的實質性關系甚密,由仲裁庭對主合同與該擔保合同一并作出處理能夠在節約司法資源的同時恰當化解矛盾,避免后續訴爭。因此,當仲裁庭審查發現擔保合同的訂立是完全圍繞主合同進行時,仲裁庭可對主合同及擔保合同一并管轄。
而對于擔保合同內容并非完全針對主合同債務,同樣基于關聯合同理論進行分析,當仲裁庭審查發現擔保合同并非完全圍繞主合同訂立,僅僅是部分內容有關聯時,并不能得出上述結論將擔保合同當然一并仲裁。如果主合同與擔保合同雖然有一定的關聯性,但擔保合同所擔保的內容不僅僅針對主合同,則應區分處理,仲裁庭可就擔保合同中關涉主合同債權債務關系部分的內容進行仲裁,其余部分則應交由法院管轄。同理,若仲裁庭審查發現擔保合同并非針對主合同債權債務關系,僅個別要素與主合同有關,則二者不存在實質意義上的關聯基礎,應當告知申請人就擔保合同另行向法院起訴。
綜上所述,當事人將有仲裁協議的主合同下的沒有仲裁協議的擔保合同糾紛不管是提交到法院解決,還是提交到仲裁庭解決,法院和仲裁庭都有審查并針對不同情形作出不同處理的義務,而不能簡單地判定仲裁無管轄權。
三、擔保合同仲裁管轄的基本原則
從前述擔保合同仲裁管轄的類型化分析,基本可以歸納出合理判斷主合同有仲裁協議而擔保合同沒有仲裁協議的擔保合同糾紛仲裁是否有管轄權需要遵循的兩個基本原則,這兩個基本原則也可以說是擔保合同仲裁管轄的判斷標準。
(一)訴訟或仲裁擇一原則
實踐中常有當事人因對訴訟程序不了解而約定爭議既可通過訴訟也可通過商事仲裁解決,即達成“或訴或仲”協議。而根據《仲裁法》司法解釋第七條規定,如果當事人同時約定了糾紛既可以向仲裁機構申請仲裁也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訴的,可以判定仲裁協議無效。因為仲裁和訴訟是兩種不同的糾紛解決方式,兩者非此即彼、無法共存,選擇了仲裁則排斥了訴訟,反之亦然。
基于訴訟或仲裁擇一原則,仲裁協議的生效必須具備三要件,即當事人有通過仲裁解決爭議的合意、糾紛屬于可仲裁范圍、當事人對仲裁機構的約定符合法律規定。當事人既約定訴訟解決糾紛又約定仲裁解決糾紛之所以會被看作是仲裁機構約定不明的原因,是由于糾紛發生前當事人未就此達成一致,在糾紛產生后恐更難就此形成共識,此時將讓當事人陷入選擇困境,其實是變相排除了仲裁解決糾紛的可能。如果當事人想要選擇仲裁解決糾紛,其達成的仲裁協議必須使用肯定性語言來表達意愿,如果表達不清晰不準確,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仲裁協議有缺陷,可能導致無法申請仲裁之結果[9]。如果當事人游走在訴訟和仲裁之間,使糾紛循環不斷,則會明顯造成司法資源和社會資源的浪費,進而損害司法和仲裁的公正性和權威性。
(二)關聯性原則
將仲裁協議的效力擴張至第三方,并形成程序上的權利義務約束,突破嚴格書面形式與契約相對性理論,體現了對第三方與主合同當事人利害關系的實質性考量。然而,為避免主合同仲裁協議的肆意擴張,在審查中應堅持合同內容的關聯性原則。
關聯性原則包括程序上的關聯與實體內容的關聯。最早在海商法的判例中即存在提單中仲裁協議約束未在其中簽字第三人的情況,其法理基礎在于“因提及而并入”,即雖然從合同中沒有明確仲裁作為爭議解決方式,但概括性地援引了其他包含仲裁協議的文件以作為自己的爭議解決方式,如“本合同項下爭議隨主合同一并處理”等。在國際貿易實踐中,這種程序上關聯的“提及并入”理論常常在提單、建設工程合同及擔保合同中得到適用,其運用范圍如今正越來越廣。然而,《理解與適用》一書中卻并未意識到這一點,其認為擔保合同中的概括性并入條款無法產生主合同仲裁協議效力擴張之結果。值得注意的是,便捷性與高效性是商業貿易中不容忽視的重要特征,在當事人皆有意愿的情況下擴張仲裁協議的效力范圍能夠迅速確定管轄,為當事人的爭議解決避免不必要麻煩。因此,應當認為在建立起程序上的關聯后,將能夠產生擔保合同隨主合同一并仲裁解決糾紛之結果。
關聯性原則最重要的意義在于,主合同與擔保合同存在內容上的關聯。詳言之,擔保合同是針對或部分針對主合同當事人的權利義務的。將擔保合同納入仲裁一并處理的目的在于對有密切聯系的當事人間發生的糾紛進行一攬子處理,避免高度關聯的爭議既進入仲裁程序又進入訴訟程序而產生處理結果上的矛盾以及資源浪費。因此,在擔保合同隨主合同進入仲裁時,仲裁庭應首先審查二者的關聯程度。這里的關聯程度強調的是擔保合同與主合同在當事人、訴訟標的等關鍵點具有重合,而非僅僅個別要素相同。例如,在連帶擔保中如果未將擔保合同與主合同一并仲裁,將無法讓擔保人承擔責任,會給權利人帶來不利后果;而在非連帶擔保中,則只有在當事人明確約定該擔保合同與主合同不可分割時才能認定二者具有實體法上的密切關聯,進而一并仲裁。
四、擔保合同仲裁管轄的制度完善
盡管最高院在(2013)民四他字第9號復函中表示,把擔保合同作為從合同使之受到主合同仲裁協議的約束的觀點缺乏法律依據,但實踐中仍有不少擴張主合同仲裁協議效力及于擔保合同的司法裁判。例如,在付少林申請撤銷仲裁裁決案中,永州中院認為,如果主合同有仲裁協議,擔保合同沒有仲裁協議,則主合同仲裁協議對擔保合同當事人具有同樣的約束力。這是由于擔保人同意承擔擔保責任應看作是其知道或應當知道主合同的仲裁協議,而且同意接受仲裁協議的拘束。反之,若擔保人不受主合同仲裁協議的拘束,那么仲裁庭只能裁決主合同債務人承擔責任,而不能裁決擔保人承擔責任,這樣一來,擔保責任就變成一句空話,這顯然與當事人各方的立約原意是相違背的④。故駁回了付少林的撤銷仲裁裁決申請。在賈曉媛申請確認仲裁協議效力案中,深圳中院通過闡述賈曉媛并未在法定期限內提出異議,因此盡管《保證函》中并不存在仲裁協議,但應當看作是賈曉媛自愿接受了主合同的仲裁協議的拘束⑤。對于主合同仲裁協議效力擴張的問題,應當積極尋求制度層面的完善路徑,統一審查認定標準,避免司法與仲裁實踐中的不同做法。具體而言,應對《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和仲裁規則的相關規定進行反思,將前述擔保合同仲裁管轄規則的類型化分析落實于實踐之中。
(一)《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之再解釋
現行的《民法典》擔保制度司法解釋只是原則性規定了法院對仲裁協議當事人之間的爭議沒有管轄權,而沒有對主合同仲裁協議的效力延伸作出具體規定。《理解與適用》一書也認為擔保法律關系與主合同法律關系雖有牽連,但仍為各自獨立的民事法律關系,且適用仲裁必須以當事人合意為基礎。因此,如果擔保合同中僅僅只有概括性的并入條款,那么主合同的仲裁協議將難以延伸及于擔保合同,因擔保合同而引發的糾紛仍然需要通過訴訟解決。
通過前述法理分析可以得出,嚴格的書面形式及契約相對性理論不能成為限制仲裁協議約束非簽字當事人的有效理由。自比較法以觀,域外許多國家在法律及實踐中正不斷擴張仲裁協議的對外效力[10]。我國2004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若干問題的司法解釋(征求意見稿)》曾有幾條詳細規定支持主合同仲裁協議的效力擴張,不僅認可仲裁庭可對隨主合同一并提交的擔保合同爭議進行仲裁,還消除了主合同與擔保合同約定不同仲裁委員會可能產生的沖突。然而,這一規定最終未能寫入司法解釋正式稿,實屬遺憾。結合當時商業貿易與仲裁制度發展的情況,擴張仲裁協議的管轄效力也許的確存在超前性與不適應性。然而,在當前實踐背景下,將原征求意見稿第七條與第十五條之內容納入司法解釋則恰逢其時。出于對仲裁協議適用的實質理解,應當將現行司法解釋中“法院無管轄權”的范圍予以擴張,將其理解為當擔保合同中無仲裁協議,但擔保合同與主合同存在密切聯系且隨主合同一并提交仲裁時,應由仲裁庭仲裁解決糾紛,此時法院對擔保合同糾紛也無管轄權。
(二)主合同仲裁協議效力擴張的仲裁規則設計
仲裁與訴訟所具有的國家強制性特征不同,其更多體現的是當事人的意思自治與靈活解紛。不僅具體仲裁程序可由仲裁委員會與當事人協商約定,仲裁規則也可由仲裁委員會依據《仲裁法》和《民事訴訟法》,結合自身爭議解決實際而訂立。因此,可以通過對仲裁規則的修訂而實現主合同仲裁協議效力擴張的制度完善。
結合國際商事仲裁規則,《紐約公約》和《國際商事仲裁示范法》皆體現了放寬仲裁協議嚴格認定要件的趨勢,規定了在特定條件下,仲裁協議可約束未簽字但涉及主合同糾紛的擔保合同當事人[11]。英國1996年《仲裁法》也規定在一定情形下,默示也能夠成為達成仲裁協議的一種方式。如今,國內一些仲裁機構也逐漸在其仲裁規則中體現了擴張主合同仲裁協議效力的精神。按照2019年版《銀川仲裁委員會仲裁規則》第十二條的規定,如果當事人沒有另行約定,主合同的仲裁協議當然適用于補充合同項下的糾紛解決。主合同仲裁協議對主體相同的從合同當然有效。2021年版《廣州仲裁委員會仲裁規則》第十六條規定,主合同的仲裁協議對相同事項的從合同有約束力。2017年珠海國際仲裁院發布的《橫琴自由貿易試驗區臨時仲裁規則》相關規定也與前述規則相類似,在其第八條中規定,主合同的仲裁協議對相同事項的從合同有效。上述仲裁規則均肯定了主合同仲裁協議的效力可擴張適用于與主合同相同事項的從合同上,為靈活處理糾紛提供了寶貴的實踐經驗。由此可見,主合同仲裁協議效力擴張不僅僅是學術研究論題,更經實踐證明可行。
仲裁委員會在其仲裁規則中對主合同仲裁協議進行效力擴張具有明顯開拓性,為擔保合同仲裁管轄提供了新思路與新辦法。在完善擔保合同仲裁管轄的制度設計上,不僅需要對司法解釋進行理解與修正,還可基于個性對仲裁委員會仲裁規則進行修改,納入擔保合同仲裁管轄的類型化分析思路,在制度成本最小化的基礎上實現仲裁管轄的有益發展。
五、結 語
擴張仲裁協議的“長臂效力”是完善多元糾紛解決機制、緩解司法資源緊缺的有益嘗試,也是發展仲裁理論的必要舉措。在承認主合同仲裁協議對擔保合同當事人管轄效力的同時,仍應嚴守訴訟或仲裁擇一原則與關聯性原則,在類型化分析的基礎上進一步明晰具體程序中“關聯”的判斷標準,合理劃定仲裁解決爭議的范圍,為推動仲裁制度發展積累實踐經驗。
注釋:
①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成都優邦文具有限公司、王國建申請撤銷深圳仲裁委員會(2011)深仲裁字第601號仲裁裁決一案的請示的復函》。
②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5)民二終字第125號案件。
③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5)民二終字第125號民事判決書。
④ 參見湖南省永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永中法民二初字第18號民事裁定書。
⑤ 參見廣東省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粵03民初2319號民事裁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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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鐵軍)
System Improvement of Arbitration Jurisdiction
of Guarantee Contracts
DING Guomin, WU Guanghui, ZHANG Cheng
(Law School of Fuzhou University, Fuzhou, Fujian 350016,China)
Abstract:The Supreme People’s Court has promulgated the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for Related Guarantee System in Civil Code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nd Article 21 of the Interpretation makes up for the lack of jurisdiction over the arbitration of guarantee contracts in relevant laws. However, the Article fails to categorize whether disputes over guarantee contracts can be submitted to arbitration or not. Then, there are objections to the jurisdiction of the guarantee contract arbitration, as well as discrepancies in judicial adjudication. Therefore, relevant legislation is necessary to be improved, which based on the topological analysis of the arbitration jurisdiction of guarantee contracts on the basic principle of review of jurisdiction objection of guarantee contract arbitration. Thus, the people’s courts and arbitration institutions can be guided to correctly handle the objections to the jurisdiction of the arbitration of the guarantee contract.
Key words:guarantee contract; arbitration jurisdiction; typological analysis; system improvement
收稿日期: 2022-06-12
基金項目: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22BFX073)
作者簡介: 丁國民(1968—),男,湖北襄陽人,法學博士,福州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經濟法、環境法; 吳光慧(1990—),男,山東梁山人,福州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環境法、經濟法; 張 程(1990—),男,浙江臨海人,福州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環境法、經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