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朝圖”

歲朝，即正月初一。“正月為端月，其一日為元日，亦云正朝，亦云元朔。”隋代杜臺卿《玉燭寶典》中如是記載。這一天也是除舊迎新的日子，也就是“春節”，無論古今，人們都會共同慶祝來迎接這一天的到來。古人的儀式感有哪些呢？宋代王安石作詩《元日》云：“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放鞭炮、釀屠蘇酒、貼門神、貼春聯，這些儀式感不僅在詩中，也會出現在畫中。有這么一類專門表現春節節慶時令的畫作，被稱為“歲朝圖”，借此我們可以探尋存留在古人畫里的時間的刻度與歲月痕跡。

歲朝除歲

在歲朝這一天，古代的文人雅士為了祈福迎新，會將平時收藏的古董、金石、書畫，以及豢養的名貴花鳥等雅玩之物陳列于幾案，與親友雅集鑒賞，還會將這些繪制成圖像記錄下來，也會將這些畫作懸掛于廳堂，這類圖像通常被稱為 “歲朝圖”或者“歲月清供圖”。

唐代章懷太子注解：“歲朝，歲旦。”目前可知現存年代較早的《歲朝圖》是傳為北宋趙昌所繪。整幅畫作的視覺中心是玲瓏剔透、渾穆古樸的太湖石，色彩凝重，卻并不沉重。以寫實筆法繪制的茶花、梅花、水仙等茂密地穿插于立石周圍，花團錦簇間的湖石靈秀飄逸，花朵以朱砂、胭脂、蛤粉為主色調，石綠填葉，石青襯底，右下角的湖石則與這樣的背景融為一體。左下角還露出絹的本色，寓意地面，也映襯出植物的蓬勃朝氣，既構圖整肅，色彩明艷，又富麗堂皇，描繪花卉寫實，又有藝術的提煉，也符合宋代宮廷審美，適宜懸掛觀賞，增添歲朝節日氣氛。宋代的宮廷也會命畫院畫師們描畫冬季不能見到的花卉植物、珍禽異鳥，陳列宮中，象征美好寓意，烘托喜慶氣氛。

事實上，這類畫作五代時期就有，被稱為“鋪殿花”或“裝堂花”，乃供宮中掛設之具。《宣和畫譜》卷十七載，徐熙就曾作鋪殿花五本，圖繪“叢艷疊石，旁出藥苗，雜以禽鳥蜂蟬之妙”。這類具有宮廷裝飾性的花鳥畫，往往賦予美好寓意與詩意意境。誠如唐朝詩人史青《應詔賦得除夜》詩中所言：“今歲今宵盡，明年明日催。寒隨一夜去，春逐五更來。氣色空中改，容顏暗里回。風光人不覺，已著后園梅。”度過今夜，明日就是新的一年了，寒冷隨著今夜而去，春天夜晚就會到來。一切的氣象、風景都會悄悄地改變，雖然人們感覺不到這些，但悄悄盛開的梅花卻可以說明這一切。詩歌的意境含蓄雋永，意味深長。

行樂納福

“歲朝圖”可以看作是高級年畫，后來其內容不斷地拓展，不僅增添了好多民俗意味，還受到了皇帝的喜愛及大力提倡。用這樣的畫來祈福納新并往來友人賞賜臣下，恭賀新禧。“歲朝”的定義也由農歷的正月初一擴展到了元宵節，而到了清代乾隆朝，更是延續到了正月十九。清代乾隆時期也是“歲朝圖”繪制的高峰時期。這一時期的“歲朝圖”圖像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節慶活動的圖像，通常表現皇帝與孩童享受天倫之樂的“歲朝行樂”圖像；第二類是描繪祥瑞動物、福神人物的圖像，可以稱為“祥瑞福神”圖像；第三類是描繪時令的植物案頭陳設，被稱為“歲朝清供”圖像。

“歲朝行樂”類圖像為皇帝個人生活的紀實類畫作，記錄了節慶期間宮廷慶賀及生活場景。這類圖像通常尺幅較大，作為貼落存在，即其功能之一在于作為貼在墻上的裝飾繪畫存在，有“瑞牒祥圖，珍符彪炳”的政治寓意。現存多幅這樣的畫作，如《乾隆帝歲朝行樂圖》《乾隆雪景行樂圖》《乾隆帝元宵行樂圖》等。在這類圖像中，乾隆皇帝坐在宮廷建筑物的廊下，或懷抱孩童，或觀雪賞景，大人享受天倫之樂，孩童則盡情嬉戲，或三五成組放爆竹，或手捧祥瑞之物，或堆雪玩鬧。這類畫作通常由宮廷畫家繪制，如郎世寧、丁觀鵬等。后來，宮廷的這類畫作，還演變成了《雪景守歲圖》及《萬國來朝圖》這類圖像。除卻宮廷之外，民間也有這類圖像。李士達《歲朝村慶圖》就是這類代表圖像，描繪了鄉村慶賀新年的情形，這類圖像中通常會出現寓意喜慶的鞭炮、高聳長青的松樹、鎮宅辟邪的鐘馗圖像，由于是風俗市井畫作，還會出現一些動物元素，如雞、狗等。也有《大儺圖》這類圖像，描繪的是民間歲朝驅儺的場面。

“祥瑞福神”類圖像通常指描繪的鐘馗、福祿壽神仙等形象，也有生肖動物或者吉祥動物圖像，如繪制三只羊，代表“三陽開泰”的意思。《長物志》中載“懸畫月令”指繪畫與月令的結合，“歲朝宜宋畫福神及古名賢像”，這也是歲月佳兆的寓意。鐘馗是守門、護福、鎮宅、驅年獸的神，通常是怒目圓睜、高大威猛、腳踩小鬼或背小孩的神君形象。明憲宗朱見深《歲朝佳兆圖》就是描繪了鐘馗形象，一改其往日的猙獰面目，塑造成了吉祥信使的形象。鐘馗一手持如意，一手降小鬼于肩頭，目光緊盯飛來飛去的蝙蝠，有“迎福驅魅”之意；小鬼則托舉象征“百事如意”的托盤，上有柿子和柏枝。明代以前，鐘馗形象多出現在歲朝時令繪畫中，而到了后來，逐漸轉向了端午及其他月令。清代也常會在歲朝舉辦筆會，通常是除夕子夜時候，在養心殿冬暖閣舉辦開筆儀式，皇帝會親手點燃青玉材質的燭臺，將屠蘇酒倒入象征“江山永固”的金甌永固杯中，持萬年青毛筆寫下祈求新年平安、國泰民安的吉祥語句，皇親國戚及詞臣也會共同書寫美好祈愿，當然也會繪制相關圖像來表達喜悅納福之情。這些畫作、書作也通常會賞賜朝臣、皇室成員等，預示送出美好祝福。

明清時期“歲朝圖”較以往有所變化，不像宋代 “鋪殿花” 般繁花錦地、珍禽異鳥，而是將佛前五供，如香爐、花觚、燭臺等繪制其上，取盆景、賞玩的供器之意，另外，也會繪有松、竹、梅等預示文人高潔品行的“歲寒三友”植物，意指清雅的供物，因此，這類以靜物為主的圖像通常稱為“歲朝清供”類圖像。當然，隨著明清繪畫世俗化傾向，描繪的清供之物越來越多，且有畫中吉祥物之譽，形成雅俗共賞、預示吉祥的格調。

寓意闡釋

“歲朝清供”類圖像占據了“歲朝圖”中的半壁江山。這類圖像，深受宮廷民間的喜愛，文人書畫家們也紛紛加入了其中的創作。“清供”又稱為“清玩”，早期是以蔬果花香代替牛羊之供物，這類供品更加清新雅致，節慶時令的植物，如水仙、梅花、菖蒲、佛手、柿子等包括其中，還有節慶生活用品，如鞭炮、燈籠、如意、花瓶等，后來又擴展到了詩禮之家廳堂和書齋陳設的案頭之物，如古董、文房、盆景等雅致之物，除卻上文提及的供物，還有雅玩的含義。

簡單地表現風俗年俗的歲朝圖，僅一花一瓶而已，復雜的則有10多種物象。宋代開始，清玩為文人高士風雅的標志之一。南宋趙希鵠在《洞天清祿集》中，將硯屏、琴、硯臺、玩石、古畫、筆墨真跡、古今石刻、鐘鼎彝器，以及文房之中的水滴、筆格皆列為文房清供。及至明清，清玩之風依舊風靡盛行，“歲朝清供”的圖像也逐漸固定成型。《格古要論》將古墨跡、琴、碑法帖、硯、古畫、古錦、銅器、金石遺文、瑰寶、窯器、異木竹、怪石等十幾種物品列為文房清供；而到了明末清初，文房清供已達45種之多。當寒風凌厲、百花凋落之時，坐對晴窗，鑒賞古物、聞賞花香，擺弄奇石瑞草，乃歲朝樂事也。而將此繪制成圖，則有另一種意趣與歡慶之意。

明清以后，所繪之物更是取諧音或者根據本身品格，賦予了世俗化吉祥含義。如“柿”與“事”諧音，常常兩柿并立，取“事事如意”之意，與柏枝、百合組合，取“百事如意”之意，加之橘子，取“百事吉祥”之意。菊與牡丹組合表示“千秋富貴”之意，萬年青與如意結合構成了“萬年如意”，花瓶則有“平安”之意。另外，稻穗、花瓶、蘋果、鵪鶉等還會表達“歲歲平安”之意；佛手、香櫞、蝙蝠等則有“福氣”之意；壽石、月季、菊花、松柏、蟠桃等物品則表達“長壽”之意；石榴、葡萄、葫蘆、蓮蓬等則有“多子多孫”、福壽綿長之意；牡丹、芙蓉、桂花等則有“富貴榮華”之意。

仙花、瑞草、嘉果、奇石、文玩、美器供于案上，新年吉慶之意洋溢室內，春意盎然之意躍然紙上，無論繪畫者、賞畫者、受畫者，都感受到了節日吉祥的祝福與喜慶祥和的氣氛。這類物品不僅出現在了歲朝圖中，在清代宮廷還出現在了緙絲畫作中。

《后漢書》卷三十九《周磐傳》載“歲朝會集諸生，講論終日”。這樣的時令繪畫，還體現了古人的生活態度及時令轉換時的一種對于時間的儀式感。當然，平安喜樂之情景，不僅在文人間廣受歡迎，民間亦是如此。中國南宋時人林洪撰寫的閩食譜《山家清供》中《居山人》詩曰：“深夜一爐火，渾家團圓坐。芋頭時正熟，天子不如吾。”民間的陳設雖不及文人室內高雅、有意趣，卻有另一番喜慶氣氛。

由于這類畫作在民間廣受歡迎，因此一些畫家也多創作這類作品，吳昌碩、趙之謙等海派畫家也有多幅此類畫作傳世。如吳昌碩的《歲朝清供圖》，就以金石筆法描繪了長頸瓶，內有梅花，旁有奇石，還有水仙、菖蒲，亦有柿子、百合等物。題曰：“歲朝清供。歲朝寫案頭花果，古人所以歲時物之遷流也。茲擬其意。乙卯（1915年）歲寒，吳昌碩。”

古人創造了用花草、瓜果蔬菜、杯盞花瓶、年節物象來紀念送走舊歲迎接歲朝的儀式感，并將這些物象寄寓美好含義和文化內蘊，并懸掛觀賞，后續的帝王、畫家、文人不斷完善、繼續著這一傳統，將此發展成一種應時應景的畫種，將畫作寄寓豐富吉祥內涵、雅俗共賞意味，為節日平添喜慶祥和的氣氛，是我們的一種節慶時令的儀式感，也是一種文化基因，更是我們民族探尋時間刻度的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