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文學創作物版權規制的現實困境與有效策略

【摘 要】將AI文學創作物納入版權規制，對尊重和保障權利人合法權益、文學出版商和文化產品市場長效發展以及規范文學活動秩序和優化文學創作生態均有重要意義?；诂F階段技術應用現狀，AI文學創作物版權規制存在作品性質不明、侵權認定模糊、舉證維權成本高等現實困境，需要從法律層面建立健全法律規范體系，從技術層面強化“技術規制技術”理念，開發智能內容審核工具，從社會層面發揮多主體協同規制作用，構建版權保護與合理使用生態。

【關" 鍵" 詞】AI文學創作物；版權規制；版權保護；合理使用

【作者單位】張楚凡，武漢大學法學院。

【中圖分類號】D923.41；G219.2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23.21.006

長期以來，技術是推動社會發展和進步的革命性力量，其對社會各子系統和行業領域的內容生產與傳播均有強大的賦能作用。被譽為21世紀三大尖端技術之一的人工智能（AI），自誕生之日起就一直嘗試走進人類文學創作領域，AI文學應運而生。AI文學創作物主要是指AI及相關技術賦能下的應用程序和書寫系統輔助創作或自主生成的文學作品，包括但不限于AI小說、AI詩歌、AI散文等。AI文學創作物離不開AI及相關技術的實踐與應用，尤其自生成式AI技術大規模普及和多領域滲透后，以往局限于專家系統和ToB模式下的AI文學創作邁入2.0時代，一站式創作、自主化生成、及時交互和大規模傳播漸成現實。然而，生成式AI技術在加速AI文學創作物出版進程的同時，也帶來了一系列現實挑戰，內容版權規制問題尤為突出。

一、AI文學創作物版權規制的重要意義

2023年7月，8500多名海外文學作家（小說、非小說和詩歌作者）聯合簽署了一份《致生成式AI領導者的公開信》，強烈呼吁OpenAI、Alphabet、Meta、Stability AI、IBM和Microsoft等技術研發商的首席執行官在生成式AI的數據爬取和內容生成過程中就版權保護問題征得所有權者同意并給予公平補償。由于生成式AI技術的強勢賦能，AI文學創作物在數量規模、影響作用、價值效益等方面遠超以往。因此，將AI文學創作物納入版權規制，是文學創作與出版領域亟待解決的現實問題，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第一，AI文學創作物納入版權規制，能有效避免內容侵權問題的發生，對尊重和保障原作者及著作權人合法權益具有重要意義。就AI文學創作物的創作與出版來看， “機器書寫”的內容并不具有獨創性價值特征，而是經過大量素材飼喂后機械化生成的文字創作物，無論是飼喂過程還是生成過程，都存在“洗稿”可能，即技術研發商未經允許有意或無意地通過他人已發布的作品資源進行原始素材訓練，并將自動生成內容推向市場，無形中侵害了原作者和著作權人的合法權益。若AI文學創作物大量進入市場并不受版權保護機制限制，不僅會導致原創作者的實際利益大幅減少，還會嚴重削弱他們的創作積極性，甚至可能在大量同質化內容的擠壓和逼迫下出現“劣幣驅逐良幣”現象。

第二，AI文學創作物納入版權規制，有利于文學出版商和文化產品市場的長效發展。缺乏版權規制的AI文學創作物，不僅可能危及原作者或著作權人的合法權益，還可能導致文學出版機構和文化產品市場的生存與發展危機。一方面，AI文學創作物尤其是大量涉嫌侵權的同質化內容流入市場，不僅會引發新一輪市場競爭，還會給以原創文學作品出版為主要業務模式或收益來源的出版機構帶來惡性競爭，甚至引發行業危機。另一方面，版權規制既是保護，也是限制，能有效避免一部分涉嫌侵權的同質化AI文學創作物進入市場，造成惡性競爭。

第三，AI文學創作物納入版權規制，是規范文學活動秩序和優化文學創作生態的必要保障。得益于生成式AI強大的技術優勢和功能作用，AI文學創作物具有及時性、交互性、自主性和智能化等特征，其復制、改寫和傳播速度快，甚至能在短時間內觸達用戶市場，在促進行業發展的同時也給文學創作、文學批評等環節帶來許多新的問題。此外，AI文學創作物主要由算法和技術生成，徹底顛覆了傳統的作者概念，讀者無法通過“知人論世”的解讀方式獲得深層閱讀體驗，也無法實現傳播共情目的，導致文學創作與接受之間出現斷層。因此，有必要將AI文學創作物納入版權保護范疇，并在人類主體原則下思考其版權路徑。

二、AI文學創作物版權規制的現實困境

近年來，隨著AI尤其是生成式AI技術的迅猛發展和實踐應用，AI文學創作物層出不窮，甚至大量流入市場和平臺，其可能造成的內容版權問題迅速成為學業界共同關注的焦點。結合已有研究和筆者總結來看，依靠大規模原始數據訓練和智能技術生成的AI文學創作物，其版權規制主要面臨以下三大現實困境。

1．缺乏有效依據，作品性質不明

現有法律制度缺乏對AI文學創作物內容的明確定性，這是導致其產生版權問題的根本因素?！吨腥A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規定，作品是指由自然人、法人或其他組織在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性并能以某種有形形式復制的智力成果。AI文學創作物源自數據訓練和算法生成，并非由自然人創作，因而不能視為作品，這導致其版權保護與規制工作難以開展，并可能在不合理使用情況下造成侵權亂象。不僅如此，AI文學創作物雖是一種技術成果，但并非完全由算法獨立生成，其離不開用戶指令的引導，因而將其作為獨立創作主體顯然與著作權法的原則不符。另外，AI文學創作物的權利主體并未明晰，其作為一種技術衍生物，實際利益既得者并非人工智能程序，而是由技術開發者、使用者、所有者分配，這也給版權保護造成了極大困難。

獨創性衡量標準缺失是將AI文學創作物合理納入版權保護機制面臨的又一困境，并極易滋生版權相關問題。與新聞作品生成邏輯不同的是，AI文學創作物版權問題的研究需要納入法律和文學的跨學科視野，首當其沖的便是AI文學創作物是否具有文學及獨創性價值。然而，現階段學界關于作品獨創性尚未有統一的衡量標準，雖然有相關研究基于最低創新標準提出“AI創作物具有一定的獨創性，其產出邏輯與人類創作邏輯相仿”，但該研究并未考慮到AI創作物內部之間的差異，如新聞作品的獨創性要求較低，多以固定格式和簡單語句為創作邏輯［1］；文學作品的獨創性要求較高，其不僅要求具有文學價值，還要求凸顯“審美功能、社會功能、教育功能，可以陶冶和凈化人的心靈”，同時對語言表達、邏輯結構也有特殊要求。目前，無論是微軟小冰創作的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還是ChatGPT等生成式AI自主生成的各式文學創作物，雖然具有一定的閱讀價值和內容特性，但仍存在素材拼接、語法錯誤、文字晦澀、邏輯混亂等問題，缺乏科學有效的價值衡量標準，與文學創作的理想目標還有不小距離，這模糊了AI文學創作物與文學作品在審美價值上的差異，極易引發內容版權糾紛。

2．技術隱蔽操縱，侵權認定模糊

AI文學創作物屬于算法程序下的技術產物，存在隱蔽操縱現象，這也導致其在出現內容版權問題時難以快速、精準、高效地進行侵權認定。

第一，數據爬取環節，算法程序通過技術遮蔽或有意操縱獲取未授權文學作品的原始內容素材，由此產生版權問題，造成對原作者或所有權人的權益侵害。一方面，系統設計者或技術研發商出于行業機密保護的客觀需要，并不會完全將技術內部運作流程公之于眾，加之數據規模龐大，這無疑為滋生版權侵權等問題提供了“溫床”；另一方面，生成AI文學創作物的算法程序和語言模型往往會爬取海量素材資源和內容數據，其中不乏大量未經授權的文學作品，這也在無形之中增加了侵權的隱蔽性和認定難度。以ChatGPT為代表的生成式AI技術程序在數據規模和內容體量方面更是一個天文數字。在此背景下，要想合理規避技術隱蔽功能并及時、高效、精準地開展侵權認定和版權保護等工作，無疑是一個現實難題。

第二，內容輸出環節，算法程序根據用戶指令自動生成文學創作物，由此帶來侵權問題。當技術使用者借助系統程序生成AI文學創作物之際，憑借海量素材優勢和技術隱蔽改動，系統會一定程度地改變原作品的表達方式，以此規避法律制裁，從而導致AI文學創作行為的違法性更加模糊，侵權認定較難。雖然著作權法、《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均明確提出了合理使用制度，以在不損害技術能創性的同時保護著作權人的合法利益，但實際過程中AI文學創作物憑借高效且低成本的內容編創和傳播機制逐漸成為原文學作品的同質化替代物，其造成的競爭損害往往難以被認定。如技術研發商和使用者在AI文學創作過程中通過技術隱蔽功能改變原作品素材的表達方式、語言習慣、行文結構等，這種“轉空子”行為導致大多內容侵權行為難以在第一時間得到認定和遏制，甚至出現更多的跟風侵權現象。

3．保護成本高，舉證維權困難

AI文學創作物的內容版權規制難題還表現在保護成本高和舉證維權困難兩個方面，因為部分涉嫌侵權的AI文學創作物作為原文學作品的同質化競品，涉及多方利益，亟須規制。

人工智能應用程序或算法系統作為AI文學創作物的生產主體，本就具有技術隱蔽性和素材混雜性特征，前者是指通過改變原始素材的內容表達來規避法律對原有作品版權的保護，后者是指作為AI文學創作物的原始素材，來源復雜、規模龐大、特征各異。在此背景下，要想成功實現對AI文學創作物的版權規制，既需要相關部門加大技術研發成本，開發更高級的智能內容審查系統，也需要技術研發商在爬取文學作品素材時就單一元數據進行來源標注，而這無疑需要投入更多人力、物力和財力。此外，就AI文學創作物的版權規制而言，由于預訓練模型中的原始文學素材源來源各異，既有傳統出版機構的頭部競品，也有網絡作家的熱門作品，且內容種類和題材風格多元，這使得AI文學創作物的侵權認定和版權保護不再是某個司法部門或行業機構的單一工作，需要多主體、多行業、跨領域的協同評定。這不僅意味著AI文學創作物侵權認定的溯源過程復雜艱辛，也意味著其版權保護成本與日俱增。

AI文學創作物關系到技術研發商、傳播平臺以及使用者等多方利益，其內容侵權行為具有較強的隱蔽性，一般受眾很難分辨最初的原創作品和版權歸屬。一是技術研發商善于利用技術隱蔽性改變原文學作品的內容表達，因此給侵權對比等司法實踐工作帶來困難?，F階段的司法實踐雖然在侵權對比過程中通過引入特征識別、類似描述和常用語的相似組合等手段來判斷AI文學創作物是否具有侵權嫌疑，但不少技術應用程序的開發商通過算法干預仍可實現對生成內容的有效規避。二是傳播平臺出于流量考慮，加之自身無意卷入繁雜的法律訴訟之中，因而對涉嫌侵權的AI文學創作物大多采取“通知+刪除”的措施，這不僅對侵權行為的打擊力度較弱，同時也面臨舉證、侵權判定等難題。三是部分使用者通過“技術生成+人工潤色”對AI文學創作物進行一定程度的內容改寫，導致原始權利人的版權保護和舉證維權難度增大，也導致作家在遇到AI文學創作物內容侵權情況時多選擇聯合呼吁而未付諸實際維權行動［2］。

三、AI文學創作物版權規制的有效策略

對于AI文學創作物，我們既要看到它給文學創作與出版領域帶來的新機遇和新動力，也要為其可能帶來的版權問題和現實挑戰制定全面、科學、合理的規制策略。

1．法律層面：推動版權立法改進，建立健全法律規范體系

推動版權立法改進，能為AI文學創作物的版權規制提供強勢支撐和有益遵循。目前相關法律條例缺乏對AI文學創作物的內容定性，應給予合理考量和立法改進。例如，在作品類型上，立法部門可將AI文學創作物單獨作為作品類型予以規制，增加“AI文學作品”等具體內容。在具體的內容層面，立法部門應要求創作者在AI文學創作物內容中明確標注引用來源和使用目的，將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限制在個人學習、閱讀等場景或非商業性用途，同時適當增加AI文學創作物的合理使用類型，避免出現版權問題影響行業和市場的健康生態。針對文學作品的價值獨創性要求，立法部門和行業機構可聯合構建AI文學創作物的價值衡量標準，并與AI新聞作品等明確區分，在文字表達、邏輯結構的基礎上更重視AI文學創作物的審美價值和社會功能，從而在承認AI文學創作物法律地位的同時，以完備的法律規范體系盡可能減少版權問題的發生。

合理納入行業道德規范的義務規訓，是完善AI文學創作物法律規范體系的有效保障。當相關法律缺乏關于AI文學創作物的有效依據時，可以從道德層面對AI文學創作物的內容進行合理的求證和追問，確保智能系統和技術程序內容抓取與輸出的正當性。因為文學作品具有相容性和非排他性特征，其經由技術的學習模仿和輸出傳播會出現合法性判斷的模糊以及界權、維權成本過高等問題，導致著作權制度的內部化效應被破壞。只有借助義務規則的外部性內化輔助，才能有效規制 “鉆空子”“搭便車”等侵權行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當競爭法》中的第十二條以互聯網專條的形式，采用了“概括+列舉+兜底”的立法模式，有效規制了以網絡為基礎范圍的內容侵權行為；最新出臺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從“提供者”“使用者” “傳播者”角度進行了明確規制，這無疑為AI文學創作物的內容版權問題提供了更科學的解決思路。

2．技術層面：強化“技術規制技術”理念，開發智能內容審核工具

從現階段AI工具的應用實踐來看，無論是抓取內容還是生成內容環節出現侵權問題，都難以被及時發現。因此，以技術規制技術，是解決AI文學創作物版權問題的有效路徑。正如清華大學人工智能研究院視覺智能研究中心主任鄧志東教授所言，通過模型優化訓練的方式防止再次生成侵權內容雖在技術上難以實現，但利用價值對齊的算法采取內容過濾等措施或可實現［3］。美國喬治城大學安全和新興技術中心、斯坦福大學網絡觀察室以及OpenAI也聯合發表報告，明確提出人工智能供應商要開發對事實更加敏感的語言模型和技術工具，其邏輯基礎也是“技術規制技術”。

對于原作品素材抓取環節，技術開發商應研發更高級、更敏感的語言模型，并對抓取的文學作品內容進行有效標注，從源頭上杜絕AI文學創作物可能出現的內容版權糾紛和侵權認定模糊等問題。目前，包括《紐約時報》在內的全球2000多家媒體組成的新聞媒體聯盟正在制定AI相關的監管原則，并與谷歌等科技公司就內容付費和收益分成進行集體談判。AI文學創作物的作者及出版商可參考上述方案，聯合起來與科技公司就預訓練素材來源和內容數據進行合理談判，如標注引用來源，或遭遇侵權時及時配合原權利人完成侵權認定、侵權舉證等工作。對于AI文學輸出環節，相關行業監管部門可通過與技術公司的協同合作，研發智能內容審核工具，以更高級的技術解決方案對AI文學創作物進行全面、精準、高效的內容規制。目前，由清華大學人工智能研究院孵化的瑞萊智慧（RealAI）就是一家全球為數不多、專門負責AI內容檢測以及給大模型安全系統“挑刺”的科技公司。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庭積極推廣的“版權AI智審”應用系統，也對國內司法領域AI內容版權規制與保護起到積極作用。在此背景下，文學出版商、內容傳播平臺等可以與相關技術公司達成合作共識，結合文學創作與出版領域的現實需要聯合開發先進、高效的智能內容審核工具，以此為AI文學創作物的內容侵權發現、認定等提供支撐。

3．社會層面：發揮多主體協同規制作用，構建版權保護與合理使用生態

在對AI文學創作物進行法律、技術層面的有效規制之時，也要注重科技倫理的普及教育，從而形成多主體協同規制機制。本文結合鄔江興教授的“內生安全理論”觀點，從社會倫理教育層面提出應對AI文學創作物內容版權問題的規制建議。加大對社會大眾的價值理性教育，促使社會大眾在合理使用AI文學創作物的同時，共同參與版權監督治理體系。具體來看，學校、媒體等組織機構應在社會大眾的成長過程中強化技術培訓與理性教育，讓社會大眾學會如何與智能技術工具和諧共處，有效規避AI文學創作物可能產生的內容版權問題，“做一個智能社會中的‘好人’”。出于對AI文學創作物內容侵權行為認定模糊性的考慮，可通過特殊群體（文學創作愛好者、作家、文學出版商、權威媒體從業人員等）參與實現監督治理的預期規制目標。如在AI文學創作物素材訓練和內容輸出環節增加第三方監督與評審機制，既可以進一步延伸技術規制的社會共治體系，也能從受眾參與角度激發他們的技術理性和文學創作熱情，同時保障其知情權，對預防發生、及時發現和高效處理AI文學創作物的侵權認定模糊、舉證維權艱難等現實問題具有降本增效的重要作用。此外，諸如AI文學創作物的技術研發者、平臺商以及相關得利方也要加大協同合作力度，以跨平臺、跨機構、跨領域合作樹立共同的價值理性和認知追求，以內部治理和外部協同合力預防、及時發現和解決AI文學創作物的內容侵權問題，建立全面、高效、科學的版權保護與合理使用機制。

｜參考文獻｜

［1］鄧燁，王則皓. AI2.0時代的新聞作品版權問題與科學規制建議［J］. 出版廣角，2023（14）：72-76.

［2］饒先成，徐棣楓. 從一元向多元互動轉變：人工智能洗稿行為的規制路徑［J］. 編輯之友，2021（7）：84-90.

［3］仇飛，生成式AI監管新規的哪些細節值得關注［N］. 法治周末，2023-0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