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躬，親吻，握手

我出生的那一天，平靜的天空像著了火似的燒個通紅，近地面的空氣被擠壓、碾軋而發出悶雷般的響聲。海水也不安分起來，呼呼騰騰地就像是開了鍋，倒映著天上的火光甚是嚇人。一直到后來我們才知道，那是宇宙飛船沖入地球大氣層時，劇烈摩擦而引起的燃燒。

那時候我家就住在海港區，秦皇島港務局的隔壁。大半夜里，有舊時代記憶的爺爺被這動靜吵醒了，他吃驚地望著窗外的漫天火光，好半天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句顫巍巍的瘋話：“日、日、日本鬼子打過來了！”然后瘋了似的朝地下室狂奔而去。爸爸和舅舅一時搞不清楚狀況，也都抓了瞎，只有媽媽不負眾望，在這種嘈雜的環境中依然安安穩穩地把我生了下來。以至于后來爺爺給我起名字的時候，堅持要叫我“天生”。他說，這種種跡象表明，就是老天爺特意安排我生在他家，所以才天生異象。

好吧，我不得不承認“天生”這個名字也還不錯，聽上去有些古樸，又不失中國人的傳統思想。而我周圍的一些孩子大都沒有這樣叫的，他們名字里包含了太多的“星際范兒”，什么王畢宿五、張參宿七、劉北河三、李天津四……在學校上課的時候，老師從班里一眼掃過去，基本上就可以遍覽北半球的冬季星圖。

不過從嚴格意義上講，我們這還不算是星際班。真正的星際班只有那些明星學校才設立，一般也都是給新貴們準備的。貴！都不算什么，人家學的可都是實打實的星際課程，什么飛船操控學、空間感知學、受控脈沖理論、躍遷引擎操作、加力燃燒原理等，當然最基礎的還是星際語言課和星際禮儀。對于我們這些平民家的孩子，在中學時期能學習的也就只有星際語言和禮儀這兩門課程，其他的都要到大學才能接觸到。那個時候在我們班上，誰要是能拿著一本《躍遷引擎操作指南》讀一讀，絕對是轟動全班的效果。

至于后來我高考填報志愿，想都沒想就選了上海交大的星際貿易學院。憑著我多年的寒窗苦讀，本以為十拿九穩的事兒，可到最后卻因各種陰差陽錯被發回重新分配，竟然落到了星際禮儀系。為這事兒，我好幾個禮拜都吃不下東西。要知道星際貿易學院出來的畢業生十之八九是要跟隨代表團參與星際貿易的，而星際禮儀系基本上只能算個“地勤”。

所以試想一下，我的大學生活注定要在慘淡中度過了。然而還算慶幸的，畢業分配不用發愁。在星際貿易學院的畢業生都忙著打破頭皮尋找各種星際貿易團的邀請函的時候，我們系的學生悄悄地被分配到設立在全國各地的星際接待處。其實也就是個清水衙門，一日三餐鐵飯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非常尷尬的中間階層。

接下來介紹一下我的工作。其實用六個字足以概括，那就是：鞠躬、親吻、握手。這是老前輩們總結出來的寶貴經驗，也是星際禮儀的中心思想。因為我們要面對隨時可能來訪的星際友人，禮儀是不可或缺的東西。特別是在語言、文化不通的情況下，我們要用優雅的氣質和談吐來展現地球人的良好風貌。這看似簡單的事情，操作起來卻是無比艱辛，最大的問題就是種群差異。就好像東方人和西方人第一次見面一樣，他們如何才能進行交流合作，這個“第一次”就決定了此項工作的艱巨。我既然干了這一行，就要像個樣子，認認真真地把它做好。

當然這也僅僅是我的個人想法。因為有次和我爸一起吃飯的時候，談起我的狀況，我跟他說我挺喜歡現在的工作，想一直干下去。還沒等我把話都說完，我爸立馬扔掉筷子，不由分說給了我一耳光。

“你這不上進的玩意兒！”老爺子吼道，“你以為我花錢供你上學就是為了你喜歡?。?！什么破工作，一點上進心都沒有！你看人家司馬南河三，都開始跟團了！他爹天天在我面前炫耀人家在船夫座的別墅，你以為我這老臉掛得住啊！掛得住?。。　?/p>

老爸嘴里的飯噴得到處都是。

“爸……我……”

“你什么你！”老爸氣得滿臉通紅，嘴角還一直在抽抽。

“給我滾！！”他喊道，“這個家不要你，滾！！”

我呆呆地望著氣急敗壞的老爸，默默拾起筷子放在桌上，然后收拾東西走出家門。

就這樣，我被掃地出門了。用老家的話說，這叫“自立門戶”，鳥兒大了總要離巢，男孩兒大了也總要走出去。無論外面是什么樣的世界，這個道理總歸是生物界不變的真理。一想到還有那么廣闊的一片天地等待我去開拓，自信和希望又重新回歸到我的身體里，陰晦的心情一掃而光，渾身充滿了干勁。

干勁歸干勁，工作并不是只有干勁兒就能勝任的，實際操作中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部門主任曾在新人第一天上班的時候，拍著墻上的標語對我們大聲說道：“記住，這是鐵律，要記?。　蔽覀冃聛淼乃浪蓝⒆ι系牧终嫜裕粋€個拿著筆胡亂寫著，一副謹慎篤行的樣子，而心里面卻說：能記不住嗎，六個字背了四年，早化成黑洞里的光子了！

就在我們揚揚自得的時候機會悄然而至。那天從銀河系第二旋臂某個不知名的小星系里來的考察團訪問地球，我們接待辦臨時受命，進行接待任務。一是考慮到我們這些新人都還沒有什么實戰經驗，二是這個考察團也不是什么大地方來的，第二旋臂那是銀河系最最荒涼的地方，所以按照級別對等的原則，我們新人完全夠格，也順便讓我們長長見識。

選定人員之后我們就開始了第一次的星際接待，地點就在黃驊港的外側海洋中間。沒選在陸地上是因為這個考察團的飛船太大了，岸上根本停不下，只能泊到海里。

這也就是他們小地方的技術不行，造不出小巧精致的宇宙飛船。現在別的星系的飛船大多分為母艦和登陸艦，巨型的母艦一般是停在宇宙空間里，而登陸艦則是更加精致的小飛船，樣子各有不同，但無不透出先進的技術內涵。至于今天的這個考察團所搭乘的艦船，屬于星際航行中最古老的船種之一，很少有繼續使用的，也就只有在歷史教科書里看看吧。不過我們倒是有幸看到實物了。

望著那艘深灰色銹跡斑斑的鐵殼子，我們組長大哥在我耳邊小聲說著：“看那笨重的玩意兒，說不定是哪個星球賣給他們的幾手破爛貨。”我艱難地忍住了想笑的沖動，這種場合一定要注重禮儀，千萬別笑場！

平臺和翻譯人員都已就位，我們嚴陣以待。這時對方的船艙門忽然開了，遠遠走過來三個人。

那、那是什么東西??！我吃驚地看著遠處的外星人，他們的軀體是一顆碩大的肉球，或許是腦袋，然后下面有三條竹枝一樣的腳，走路的姿勢怪怪的，好像是杰克遜在跳太空步，一點一點往前滑，或者是……后？

“沒、沒有正常點的嗎？”

組長大哥一臉不屑：“都這樣，挺正常?！?/p>

“你管這叫正常？！”我指著那幾只章魚怪，“我在電視上看到的不是這樣啊?！?/p>

組長大哥嗤笑了一聲，說：“趕快忘了電視吧，這才是生活?！?/p>

我狠狠地咽了一口吐沫。搖了搖頭，努力讓自己回歸現實。

他們越走越近，我才發覺先前看到的如竹枝一樣的腳實際上是一種代步工具，而外星人的本體也就只有那一個碩大的肉球腦袋。在這顆腦袋上平行并列著兩排眼睛，眼睛下方有一個黑洞洞的孔，不時噴著熱氣，那大概就是呼吸孔或口器之類的玩意兒，我猜測到，因為那孔里竟然有口水一樣的液體滴下來。

在我正感嘆外星人骨骼驚奇的時候，組長大哥下達了接觸指令，并點了我們一個新人的名字，王尾宿八，此時他正睜大了眼睛還沒緩過味來。直到組長第二次喊他，他才戰戰兢兢地走上去，那幽怨的眼神仿佛吃了滿嘴綠頭蒼蠅?；蛟S，是即將要吃。

接觸開始了！我們屏息凝神看著王尾宿八的表演。

鞠躬，王尾宿八先是一個標準的90°深躬。而那邊的外星人的肉腦袋則從代步工具上往前滑了幾尺，大概就算是鞠躬了，畢竟要一個球體來鞠躬的難度也不亞于給他找到腰。

然后是親吻，這是一個高難度的環節，不光需要準確地找到對方的嘴，更要讓這個吻飽含地球人的熱情。就目前來看，第一步已經不難做到，因為外星人把他的口器，也就是那個孔洞，努力地湊了過來。熱氣夾雜著外星人的口液噴到王尾宿八的頭上。而后者卻依然保持著鞠躬的狀態。

“王尾宿八！”組長大哥催促，“你干嗎呢王尾宿八？！”

王尾宿八動也不動，汗珠子從他頭上滴下來，連同外星人的口水在地下形成一片小水洼兒。

組長大哥急得直撓頭，他在后面憋著嗓子小聲喊道：“王尾宿八你勇敢點，大伙兒都看著你呢！別給咱丟臉！”

這句話點醒了王尾宿八，在星際禮儀課上我們不止一次模擬了各種接觸情況，可謂身經百戰。現在作為優等生的我們怎能被這種困難嚇倒？個人榮譽感伴隨著一股子犟勁兒齊齊涌上心頭，王尾宿八深吸一口氣，猛地直起身，瞄準外星人的嘴就親了下去。

世界一片靜寂……

組長大哥長吁一聲，剛才真是捏著一把汗哪。而我們新人也無不為王尾宿八的勇敢行為所鼓舞。雖然這一吻來得如此艱難，好吧，對他個人而言那確實不是什么好滋味兒，但這卻是兩個星系得以正常交往的必要前提，這一吻一定會被兩個星系的人民所深深牢記，而王尾宿八也將會成為開創兩個文明友好往來的歷史性人物。

熱烈的掌聲響起，人們一陣歡呼喜悅。

可就在這時，王尾宿八毫無預兆地大叫一聲，然后像一柄鉚足了勁的高壓水槍般，把胃里的東西向外噴出，直直射在外星人的肉球臉上。

掌聲戛然而止，王尾宿八栽倒在地，外星人撲通一聲從代步器上滾落下來。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傻了，按照《星際禮儀危機處理手冊》的條例，這屬于三級危險狀況。對方極有可能在各種不確定的因素下，開火攻擊。而接下來的一幕，則更是出乎人們的預料。

我做出一個讓我這輩子都搞不懂的行為。

當時，我離外星人只有幾步遠，就在他掉下去的一瞬間，我本能地做了個反應：一個箭步沖過去，伸手要去扶摔倒在地的外星人。

這個行為，讓在場人員的神經全都繃到極致。

因為在接觸中，雙方人員都是一對一的，只有在所有規程結束后，才會有更進一步的人員接觸。而在接觸過程中任何突然闖入的行為，都會被定義為“攻擊性威脅”。所以，我如果扶了他，那么危險狀況將直接由三級飆到頂級！

等我回過神來已經晚了，身旁的幾個外星人閃電般掏出了武器，并用黑洞洞的槍口瞄著我的腦袋。我感到臉上一陣癢，耳邊回蕩著嗡嗡的響聲，那是阿爾法離子擴散波動炮正在充能達到臨界值。

“天生！”身后有人驚呼。而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地上的那個外星人此時在我身旁抖成一團，就像是發高燒打擺子，會不會是地下太涼了？該死！這節骨眼上我還在想這個！外星人那兩排水汪汪的大眼睛，正驚恐地望著我。

時間仿佛定格在這一節點。偌大的蔚藍色海平面被外星飛船的禁錮力場牢牢封住，非凍結的固態海水像一個湛藍色托盤，把兩個文明此時此刻危機又滑稽的一幕毫無保留地呈現給造物主。

遠處巨大深灰色的外星飛船，由于持續發射禁錮力場而傳出呼愣愣的喘息聲，仿佛是已經進入深度睡眠的老人在打著鼾。但即使在這樣老舊的外殼下，它依然能夠保持強勁的攻擊力。

老舊，并不等于孱弱。它毀滅一個星球的時間，絕對不會超過5分鐘。只需這一艘船，只需5分鐘。

我看著地下瑟瑟發抖的外星人，心里一陣狐疑。害怕的應該是我們啊，他們滅掉全人類估計就像毀掉一個蟻窩那么簡單。只是因為銀河系里存在著強制禮節的約束，就算侵略和戰爭也要事先禮節性接觸。人類也許不明白，但當一個文明度過它的中年期之后，突發的沖動會越來越少，要戰，為何不能戰得優雅。

一絲羞辱感爬上我的心頭，人類真是一種愚蠢的生物??！我這么想。在那種長久以來的蒙昧狀態下，它的行為早夠把自己毀滅很多次了。好在宇宙的寬容，并不會讓這個孩子在掏了鳥窩之后，被一群群的麻雀圍攻致死。當然也很慶幸，它沒有遇到跟它一樣愚蠢的孩子。

忽然，腳下傳來一陣顫動。在被禁錮力場固定住的水面下方，一種類似于浪涌的反應逐漸擴散。這是力場減弱的象征。而力場減弱，又是飛船即將起飛的標志。

我必須得做點什么了。眼前的這個肉乎乎的外星人，被海平面的震動顛得像一坨果凍。這個可憐的家伙。沒準兒它心里這會兒正想著：這次要和地球文明同歸于盡了。

失敗的接觸總是要付出慘痛的代價。如此看來，星際禮儀保護的不單單是低等文明。在未知的狀況下，能夠保證接觸雙方安全，甚至是整個宇宙秩序井然的，也只有這種最最簡單的方式。

只是這次，真的很抱歉……我雙眼深情地望著外星人雙排眼。這個可憐的肉家伙，只是他不要怨恨我們吧。我想著想著，不由自主地向地下的外星人鞠了三鞠躬。

可就在這時，外星人的眼睛一亮，像是得到了什么信號，哆哆嗦嗦地把它的嘴向上伸出。我只思考了萬分之一秒的時間，然后毫不猶豫地吻了上去。

禁錮力場瞬間坍塌了，我落入還算溫和的海水中。就在我被同事們七手八腳打撈起來的工夫，我看到了已經飛遠的宇宙船。

外星人走了，地球依然是晴天。

這件事后，我還算英勇的事跡在小范圍內宣揚了一下。包括我家當地的電視臺、報紙，甚至還有一家全國性的網絡電臺給我做了專訪。我新交的女朋友也不再因為我的職業而拒絕和我接吻，畢竟我是名人嘛。

我的社交圈子逐漸變得廣闊，其中不乏各種跨星際貿易團的高管。不過那都是些浮夸的牛皮匠，他們的星際別墅比他們去過的地方都要多。他們的星際女友的手，比我握過的都要多。

好在我還有那么一次英勇的事跡。每當他們對我的工作投以鄙夷的目光時，我就會笑著對他們說：“你看，我們的一舉一動隨時都有可能引發一場恒星級的宇宙戰爭?！?/p>

只是這種可能實在太小了。星際禮儀的六字真言仿佛是經書中的咒語，它確立起來的世界穩穩地存在于這種可能性之外。這種智慧簡直是太偉大了。

“可星級禮儀究竟是什么？”我像精神病一樣自言自語著。

組長大哥又是一臉的不屑，說：“想想你小時候吧?！?/p>

“小時候？”我心里想著，想到了媽媽，想到了爺爺，想到那個他們陳述過無數次的漫天火光的夜晚。想到了媽媽哄我入睡，想到了爺爺握著我的小手帶我看海。這一幕幕的畫面是我的過去，也是人類的過去。

“你是說，它像搖籃？”我反問。

組長大哥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吸了一口煙，然后緩緩地吐出來。

“鞠躬、親吻、握手，在我長大后，如果有一雙手，能夠握得碎我……”他輕聲地在鐵律后面加上了一句歌詞。

“那么，我也會享受這種折磨……”我接道。

煙氣逐漸在屋子里彌散開來，像夜空中的星云一樣，是那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