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毒地”事件調查

曾是“蘇滬合作樣板”，而今卻要對簿公堂。

近期，關于蘇州綠岸項目相關信息持續發酵。2016年，上海陸家嘴金融貿易區開發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陸家嘴集團”）花費超85億元巨資從江蘇蘇鋼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蘇鋼集團”）手里拍下蘇州綠岸17宗土地。如今，因為懷疑當年買下的土地中有14塊土地存在嚴重污染風險，陸家嘴集團起訴蘇鋼集團，并索賠逾100億元，蘇鋼集團發布公告予以反駁，雙方各執一詞。

陸家嘴集團9月29日發布公告稱，1～13號和17號地塊存在污染。11月4日，再發公告稱“2022年以來，公司及各方環境調查確定綠岸公司名下14塊土地存在污染，且污染面積和污染程度遠超蘇鋼集團掛牌出讓時所披露的污染情況”；公告中同時透露，目前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已經立案。

11月10日，蘇鋼集團解釋稱：“已有居民入住的14、15號地塊，已開發建設的8、9、12、13、16號地塊，以及未開發建設的7、11、17號地塊，屬可安全利用地塊；焦化區1、2、3、4、5、6號和非焦化區10號地塊（其中僅2號地塊已開發建設），經治理修復后可安全利用。2019年，聯合體方知悉2號地塊不符合環保要求，且未依法完成2號地塊土壤污染調查和修復治理，即啟動了該地塊項目建設。2021年，因無法通過環評驗收而未能啟用。對此，生態環境部門已依法對其違法行為進行處罰。”

11月13日，陸家嘴集團方面再度回應稱：“公司將全力通過司法途徑，按照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的要求充分舉證，還原事實真相。”

雙方就“毒地”范圍、環評結果各執一詞，前述地塊一一對應的是蘇州綠岸項目中的哪些區域，目前狀況怎樣？《中國經濟周刊》記者近日前往蘇州調查。

實地探訪：有人尾隨稱媒體報道影響房價

11月17日下午兩點，《中國經濟周刊》記者來到蘇州虎丘區下山路、滸墅關大道附近，映入眼簾的是數棟整修一新的高樓，外立面寫著“錦繡瀾山”，路上人煙稀少。

據當地人介紹，錦繡瀾山是個大盤，云山街以南，是錦繡瀾山3個住宅小區，分別是繡庭、錦園和峰譽庭。峰譽庭位于前述15號地塊，繡庭位于12號地塊，第14號地塊為錦園。

記者一路往北，抵達位于滸墅關大道與志學街交叉口雷丁學校所在的2號地塊。從外部看，教學樓已建設完成，校訓“卓越雷丁，全人成長”分外醒目。但目前已校門緊閉，護欄多處掛著紅色的警示牌，上面寫著：“本地塊存在污染風險，未經許可禁止入內。”

按2020年9月蘇州高新管委會官網發布的消息：蘇州雷丁學校項目主體工程完成封頂，預計2021年秋季迎來首批新生。蘇州雷丁學校總用地面積35095.3平方米，總建筑面積50772.7平方米，將建設成小學到初中九年一貫制學校。

據陸家嘴集團公告，2023年8月2日，蘇州市自然資源和規劃局向蘇州綠岸公司出具《撤銷決定書》，表示2號地塊規劃用地性質由工業（研發）用地變為教育用地不符合控制性詳細規劃，違反城鄉規劃法，撤銷2號地塊教育用地調性，恢復為工業（研發）用地，但該撤銷決定未明確2號地塊現已建成的雷丁學校校舍處置等事宜。

學校正對面是白豸山運動公園，公園入口處也有保安值守。公園西側和東側分別是未開發的4號、6號地塊。沿桑苑路向南，途經規劃中商業+商務的8號地塊，已建起名為“和陸坊”的商業綜合體和一棟寫字樓，不過沿路記者只見到戴著口罩的保安人員，沒有遇見路人。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記者拍攝途中，有一輛黑色汽車一直尾隨著記者的車輛，在這個目前看上去像是空城的區域里特別醒目。在雷丁學校門口時，從該車上下來兩位男士，其中一位自稱是附近居民的男子詢問記者身份。

“你是居民？你住哪里（小區）的？”記者反問道，但對方并未回答。男子指責說，媒體的報道嚴重影響了他們當地的房價。

當記者亮明身份進入蘇州綠岸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一樓后被保安攔下，該安保人員說，公司明確不接受采訪。

未被查出污染問題的15號地塊上所建峰譽庭小區，早已竣工銷售，其中部分住宅為蘇鋼職工定向配建房。不過也許是與“毒地”近在咫尺，令許多購房者心有余悸，最近不少媒體報道有購房者想退房。記者守在封譽庭門口半個多小時，只有不到10位居民進出。

記者來到距離“毒地”最近的一處房產中介了解情況，并以購房者身份詢問是否可以購置峰譽庭二手房，中介建議記者不要買。

“現在的確有業主拋峰譽庭的房產，但我們不賣，因為那里有點問題，有沒有毒我們也不知道，但那一塊我們不敢做。目前的單價是1.3萬元/平方米，前兩年大約2萬元/平方米，這事一出，網上有人說跌到5000元。”

記者查詢2021年蘇州高新區商品住房申報價格公示表發現，位于峰譽庭對面的錦園單價約在2.3萬～2.6萬元/平方米。

上述中介告訴記者，在負面輿情爆發之前，他們也不做峰譽庭的中介生意，在他們看來，排除有毒無毒的因素，主要是位置較偏。“因為附近價格都差不多，為什么還買那里？要是有客戶問，我們都會把他‘洗’成其他樓盤的客戶（即推薦其他樓盤）。那時候還不知道那片有毒，當時就是覺得那個地方偏，都已經到西北角靠高鐵了，我們就會推薦客戶買價格差不多的另外靠地鐵一側的惠豐花園。”

記者注意到，雖然就差一條馬路（以下山路為界），但在東南方向的非蘇州綠岸項目一邊生活氣息濃厚。在滸墅關中心小學門口，一位正在接娃的阿婆告訴記者：“‘毒地’并不是剛發現，由來已久，我們生活一切正常。”

房地產業內人士孫金華對《中國經濟周刊》記者說：“此次事件的背景，是這輪房價下跌周期。因為房子賣得不好，所以地塊需要建設大量的配套吸引購買力，在這樣的背景下，陸家嘴集團引進了英國的雷丁學校，因為學校都是需要進行嚴格環評的，也正是通過這次環評，發現項目存在著嚴重的污染問題。”

陸家嘴集團董事長徐而進在第三季度業績說明會上說：“目前，蘇州綠岸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已暫停相關開發、建設、銷售工作。同時，公司專項工作小組正全力以赴開展處置、維權工作，推動相關責任方承擔后續處置責任，公司每季度末會披露相關進展情況。”

11月20日，記者致電上海陸家嘴集團，公司接線員表示采訪可以打陸家嘴投資者關系熱線，陸家嘴投資者關系熱線工作人員表示：“以目前公告內容為準，下次披露細節會是在第四季度末。”同日，記者致電蘇鋼集團公司電話，始終無人接聽。

“毒地”數次被群眾舉報 屬地部門稱“部分屬實”

當地中介瞧不上的地段，在多年前可是諸多房地產開發商眼里的“香餑餑”。

公開資料顯示，綠岸項目地塊原為蘇鋼集團京杭運河以東老廠區（以下簡稱“老廠區”）。2008年10月，為推進節能減排、實現轉型升級，老廠區部分區域依法實施收儲并公開掛牌上市，后由蘇鋼集團摘牌取得。2014年12月，蘇鋼集團全資子公司——蘇州綠岸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蘇州綠岸”）成為該地塊開發主體。

2016年10月17日，陸家嘴集團全資下屬公司經過222輪競拍，拿下了蘇州綠岸95%的股權。這次收購，被認為是上海陸家嘴實施“走出去”戰略的重要一步。

綜合蘇州高新區管委會的信息可知，陸家嘴·蘇州綠岸項目是依據“高新區滬蘇合作的樣板區”打造，致力于打造為高品質的集時尚商業、智慧辦公、潮流奢居、藝術文化、國際教育于一體的現代化新城。

“該項目東臨滬寧鐵路、南依滸墅關中心小學、西傍京杭大運河、北靠蘇鋼大橋，總占地面積約66萬平方米，開發總體量（建筑面積）約157萬平方米，是蘇州高新區首個百萬平方米城市區域綜合體項目。項目2017年5月正式啟動開發建設，整體開發周期計劃為8年，預計于2025年左右基本開發成熟。”官方通稿中這樣寫道。

在蘇州高新區管委會的官網至今還公示著多份針對“毒地”的信訪材料。

序列號67的信訪材料中稱：“蘇州市高新區滸墅關蘇州綠岸項目17幅土地，用地面積約66萬平方米，第三方檢測機構檢測結果顯示多處地塊土壤中苯并芘、萘嚴重超標，不符合用地標準。”

對此，2022年4月1日，蘇州高新區生態環境局和滸墅關鎮相關人員開展現場調查核實發現，部分地塊可能存在土壤污染風險（2、3、4和13號地塊部分點位存在苯并（a）芘、萘超標）。

序列號為76的信訪材料中提到“蘇州市高新區蘇州綠岸項目，2、3、4、13號等地塊經第三方檢測機構對土壤及地下水進行污染狀況調查，結果顯示土壤及地下水均污染嚴重，不符合用地標準，污染地塊未經檢測和治理流轉進入公開市場”。

蘇州高新區管委會當時組織開展核查后回復道“部分屬實”，具體而言——

2014年老廠區（包括非焦化區和焦化區）停產。

2014年1月至3月，蘇鋼集團完成了老廠區非焦化區土壤和地下水初步調查，調查結論為，非焦化區地塊（含信訪件所指的13號地塊）適用住宅、學校等各類用地類型。

2014年10月至2015年12月，蘇鋼集團完成了老廠區焦化區地塊土壤和地下水調查及風險評估，調查和風評結論為，焦化區地塊（含信訪件所指的2、3和4號地塊）污染主要集中在4號地塊部分區域，該區域需進一步開展土壤和地下水修復；2號地塊及其附近個別超標點位經風險評估不需要治理修復；除4號地塊外其余地塊均適用商業、公共市政等用地類型。

2017年8月至2020年4月，蘇州綠岸完成了4號地塊治理修復，修復效果評估通過專家評審。

然而，根據蘇州綠岸新提交的2、3、4號（除前期污染修復區域）和13號地塊土壤污染狀況初步調查報告，上述地塊可能存在土壤和地下水超標情況，需進一步調查確認。

在處理過程中，蘇州高新區管委會成立了工作專班要求蘇州綠岸公司切實履行主體責任，于2022年6月底前，委托第三方機構完成土壤污染狀況調查方案制定，并抓緊組織實施，后續視調查結果依法開展相關工作，其間，上述地塊不得開展任何與土壤污染防治無關的活動。

天眼查APP顯示，蘇州綠岸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于今年1月因違反環境影響評價法，被蘇州市生態環境局罰款542萬余元。此外，2022年7月，該公司因違反土壤生態環境管理制度，被蘇州市生態環境局罰款1.88萬元。

有意思的是，蘇鋼集團方面通過公告表示：“聯合體方在開發建設蘇州綠岸地塊期間，沒有按照有關要求建設地下水阻隔墻及采取其他防護措施，存在擾動地下水、搬運土壤造成部分環境交叉污染的行為和施工作業不規范造成二次污染的行為。”

而陸家嘴集團方面則認為是存在嚴重污染的土地進入了公開交易市場。

真相究竟如何，有待司法判決。

責編：郭霽瑤 guojiyao@ceweekly.cn 美編：孟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