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年在鄉下,鄉人們在路上遇見,開口問候的第一句話就是:“吃了嗎?”那時候人們的日子大多清寒、簡單,吃飯是頭等大事,這樣的問候里有一種關切之情。
鄉人們吃飯,還喜歡碰頭一起吃。我老家村子里鄉親們吃飯時,常捧著飯碗聚集在村口的黃葛樹下,一邊扒著食物,一邊閑聊著村里的“桑麻事”。鄉親們還互相打量著碗里食物,看到誰的菜少了,就往其碗里添一些自己的;若誰的碗里菜色相對不錯,就會向之討一筷子……在一碗飯的時間里,人情得以凝聚,鄉情得以升騰。
爸爸五十歲、媽媽四十二歲那年,失去了我十九歲的哥哥。有一年除夕,媽媽照常做了豐盛的家常菜,城市溫暖安詳的燈火里飄著萬家團圓的飯菜香。等到一家人吃年夜飯時,媽媽突然揮舞著鍋鏟對我說:“快,喊你哥哥回家吃飯!”
一家人頓時蒙了。那頓年夜飯,媽媽很少動筷子,一直凝視著享用美食的家人,目光沉沉。我們知道,那時媽媽心里在念想什么。那年城市還沒有禁放鞭炮與煙花,我和爸爸在陽臺上燃放了煙花。上躥的煙火升到天空中爆開一朵花,城市在嗆鼻的煙味里迎來了新年。媽媽做了湯圓,依然多盛了一碗,那是給哥哥的——大年初一,也是我哥哥的生日。
前年秋天,爸爸毫無征兆地突發疾病離開人世。媽媽說,那之后總覺得老屋子里有風吹來吹去,即使門窗關得再嚴實。爸爸和媽媽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八年。五十八年里,爸爸吃媽媽為家里做的飯應該有數萬頓了。爸爸離世后,媽媽很少往桌上擺飯菜,她一個人坐在小板凳上,用拔了八顆牙的嘴緩緩地嚼著飯菜。這和媽媽當年在鄉下時的習慣是一樣的——她為全家人做了飯菜,自己一個人則坐在柴火灶前的小板凳上,隨隨便便扒拉幾下簡單的吃食就算是一頓飯了。媽媽由此落下了胃病。
媽媽做的飯菜,爸爸愛吃。爸爸當年還在縣城機關工作時,周末回家還要干農活。我記得是一個春天,在忙活完一天的農活后,爸爸扭頭對我說了一句話:“今后你長大成人了,要自己掙上一口飯吃。”年少的我內向木訥,爸爸總擔心我將來沒能力穩穩當當地端上一個屬于自己的飯碗。
我十八歲那年去一個小鎮單位工作,有了第一個屬于自己的飯碗。去報到的頭一天,爸爸讓媽媽做了一桌好菜好飯為我餞行。爸爸沒有多講什么,但從他充滿慈愛的眼神中,我讀出了他的肯定和放心。
結婚成家以后,我和爸媽分開居住。他們更多的日子,是在煙熏火燎中一起默默吃著家常飯菜,靜守日落日出。
今年初春,爸爸墓前的一株桃樹早早地開花了。我和媽媽來到爸爸墓前,媽媽把從家里端來的飯菜放在地上,然后撫摸著冰涼的墓碑,嘟囔了一聲:“老頭兒,吃飯了。”墓碑上相片中的爸爸,慈祥微笑里有著掩不住的憂愁。
瘦小的媽媽坐在墓碑前,目光癡癡,等著爸爸“吃飯”。那一刻,我就在心里對天上的爸爸說:“爸爸,您走了,我會多陪媽媽吃飯。”那鍋里、碗里食物騰起的熱氣,那在一張桌子上一同咀嚼食物的聲音,就是最真實的人間煙火、最深情的歲月歌謠。
人間一碗飯,靜靜地等待,靜靜地陪伴。
(孔宜薦自《中國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