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5日,是父親李健吾書房正式宣布落成的日子,在他逝世41周年的前夕,在這里匯齊了中國現代文學館所有工作人員對父親文學事業(yè)的充分肯定、熱愛和為此而付出的特別的辛勞。
看著我爸這張書桌,就難以抑制我胸中一種特殊的感情,他終生伏案寫作就是用的這張書桌,從1933年10月和我媽成婚,這是我的外公送給他女婿的唯一一件禮物,曾經留學美國的外公那時在北京交通廳工作,協(xié)助詹天佑管理北京的鐵路系統(tǒng)。岳父知道這個女婿就是以寫作為生,送的嫁妝就是這張書桌。之后,這張書桌就陪伴了我父親一輩子,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從北京到上海,在上海來回搬家,1954年又從上海調回北京,從社科院住所來回搬遷,他的書桌從來沒有變過,他在這張書桌上寫出了多少優(yōu)秀作品,譬如他的文學評論文集《咀華集》《咀華二集》《福樓拜評傳》,他的戲劇評論《戲劇新天》,他的優(yōu)秀翻譯作品《包法利夫人》《莫里哀喜劇全集》《司湯達小說集》《司湯達研究》《巴爾扎克論文選》等等,他的優(yōu)秀話劇作品《這不過是春天》《梁允達》等,他著名的改編劇《愛與死的搏斗》《金小玉》,他發(fā)自肺腑的散文《棗花香》《夢里家鄉(xiāng)》《林徽因》《雨中登泰山》《蛇與愛》《挽三哥》《憶西諦》《朱自清先生紀念》等等,還有他終身喜愛的詩歌作品,包括記載我這個大女兒降生的《誕生》,他在60歲時還在激勵自己的《一個人的一生》等等。
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可以用他全方位的文學才華,想辦法活下去,想辦法完成他心里設定的任務。就譬如,在日寇進入上海以后,他用戲劇養(yǎng)活我們一家,但是他的真實工作卻是抓緊時間,不斷修改,最后完成《包法利夫人》的翻譯。那是1944年。
他一生選擇了他的事業(yè):文學,文學的方方面面,他在政治運動中批判自己“為文學而文學”。可是我覺得,一個人選擇事業(yè),認定自己的一生,把自己貢獻給這個事業(yè)的方方面面,都做出了令人驚嘆的成果,是值得敬佩的。他不為人所左右,不在乎名利,我父親寫文學評論、寫戲劇評論,從來不看人,只談作品在他身上引發(fā)的感受,別人把這種風格稱為“印象主義”,他用他豐富的學識,評價得恰如其分。
特別值得提及的,是他在這張書桌上表述的他和朋友之間的深情和懷念,成堆的信件,有給學生的,有給向他求教的,又有大量給他視作家人一樣親密的朋友們的,在這張已經破舊不堪的書桌上,他完成多少杰作,又寫下多少他心里積蓄的話,對朋友,對國家。
在他的心中,朋友幾乎就是他的家人,或者可以說,勝似家人。對家人,他沒有太多的話題,但是和朋友總有說不完的話,說話期間會發(fā)出他特有的朗朗的笑聲。我們讀到1971年以后,那么多他寫給各方朋友的信(見《李健吾書信集》),還有朋友們給他的信(大部分都捐贈給了現代文學館),學生們的信里充滿了對他們這位恩師發(fā)自內心的感謝,感謝過去的提攜,幫助;同代文學家、戲劇家朋友們在信里談他們各自的生活、工作,都充滿了真情,給出相互的幫助。
我的父親是在貧困中長大的,在法國留學期間,他住在巴黎郊區(qū)一個工人的家里,去的目的就是研究福樓拜,在那里買書,參觀福樓拜居所,旁聽巴黎大學文學系里的一些課程,在塞納河的河邊舊書攤來回逗留。在巴黎的兩年開闊了他的眼界,他了解了司湯達、巴爾扎克、莫里哀的喜劇……他不斷地買書,錢用光了,只能回國,從1931年到1933年,帶回了成箱的書,這是他的全部財產。
可是,他從來沒有像一般作家那樣,擁有一個自己的書房,他的書或者堆積在一個閣樓的小房間里,或者在向社科院請求弄到的一間小平房里,還和同事分用。平房被收后,我小妹妹的臥室就成了他堆書的地方,他真正的寫作空間就是他的一張書桌,母親在后面,從廚房到陽臺來回走動,孩子們在他的座椅后面奔跑玩耍,他則集中精力在他的工作中。在上海,多福村的居所,他的書架有的在廚房的后墻處,有的就貼著他的書桌;在東寶興路的住所,他的書桌就在大門的邊上,貼著窗子,飯桌占了后面的空間;到了北京,住在干面胡同,書桌靠著朝東的窗子。整個空間就是我媽和孩子的活動空間。

他有的是會寫書畫的朋友,可是他居住的屋子里的墻上沒有一張字畫。也許,這就體現了他的“俗”,沒有一個文學家特有的“雅致”,他的書就堆放在他的四周。但是,這也就體現了我的父親,李健吾,是一個生活上非常簡單的人。他正在用的書就堆積在他的書桌上,他不會受周圍雜亂生活的影響,而會專心致志于他的寫作。
沒有過書房的李健吾,現在,中國現代文學館給他設立了一間書房,在文學館的庫房里則存放著他曾經珍藏過的各種書籍,英文的,法文的,中文的,他收到的朋友給他的信和書。將來的年輕人可以來參觀李健吾書房,了解這位作者的生活,他的為人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