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小蘋果

1

“明天就是你的六十大壽了。”老伴給他發了一條信息。他只回了個“嗯”字。這些年他們很少說話，或者說話越來越少了。想當初他們年輕時是說過很多話的。有時圍繞一個小小的蘋果，就能說上大大的一籮筐：

“親，你說蘋果是樹上結的，還是地里長的？”

“是你生的?！?/p>

“貧！”她當時就砸了他一拳頭。

你想啊，誰不知道當年蘋果是樹上結的？恐怕小孩子都知道的，可她竟然問了他這么弱智的問題。

這不是沒話找話么？他在心里說。他雖然在這里很看不起她的問題，但他覺得這問題像美容劑似的，一下子讓他心里變得美美的。

他們當時正在熱戀。她二十二歲。他二十四歲。她大學剛畢業。他大學已經畢業兩年了。他們在同一所師大讀完了本科。后來，又分到了同一所重點高中。她教生物。他教化學。

“親，你還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她仍然舉著那枚蘋果，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的，就像舉著一盞燈。

“大白天的，舉著燈干嘛？”

她笑了。他也笑了。

“親，你還是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p>

“什么問題？我早忘了。”他故意逗她。

“親，你說蘋果是樹上結的，還是地里長的？”她又重新問了一遍。

她的眼睛又大又水靈，就像她手里的蘋果?？此J真又搞笑的樣子，他一時慌了手腳，亂了方寸，就像小學生面對提問她的美女老師，又緊張又興奮。

“你沒病吧？”他伸手摸了她額頭。

“你才有病呢！”她伸手掃下了他的手。

“親，你回答呀？”她在等待。

他猶豫了一下。但他還是回答了她：“蘋果是地里長的?！?/p>

“確認？”

“確認！”

聽他這么回答，她激動得站了起來，閃電般地把他的頭攬入她的懷中。她用又細又長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梳著他的頭發，又用圓潤又緊挺的下巴，一次又一次地摩擦著他的額頭。

“親，你真聰明?！彼渌臅r候，他差點暈了。

他本想氣她的，刺她的，沒想到卻歪打正著，一下子擊中了她的下懷。莫非情人眼里出錯誤？

“你想呀，”她仍然抱著他的頭說，“表面上看，蘋果是樹上結的，可仔細一想，樹是哪來的呢？樹當然是從地里長出來的。再仔細一想，樹為什么會從地里長出來呢？因為它是種子發芽的結果?？煞N子又是從哪里來的呢？當然是蘋果里長的。想到這里，蘋果不就是從地里長出來的嗎？”

“你不愧是學生物的！’聽她這么一說，他霍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覺得她像個哲學家，又像個詩人。

他把她的頭攬入了他的懷里。他掙脫了她的撫摸。他開始撫摸她。

被別人撫摸和撫摸別人，雖然動作是一樣的，但感覺截然不同。當她撫摸他時，他覺得自己就像小孩子，當他撫摸她時，他覺得自己忽然長大了。

“丫頭，你的蘋果理論是從哪里學的？”他傻傻地問道。

“我是自學成才?！彼α?，“世間萬物，只要深挖細思，一切都不是她的本來面目。”

他被她的話征服了。他是學化學的，只懂得化學反應，卻并不懂得發生反應的化學。當一種物質和另一種物質發生作用時，我們看到的往往是生成的所謂的新的物質，而對原來的物質卻容易忽視。

這樣一想，他順便說了一句：“原來桃子、李子、杏子，甚至檳榔，其實都不是樹上結的。”

“對呀！紅薯才是樹上結的。”她說完，又抬頭看看他。

他知道她的意思。她怕他不懂她的意思。于是他故作聰明地解釋道，紅薯表面上看是地里長的。但實際上它是碧綠的紅薯葉子光合作用的結果。如果沒有葉子的光合作用，紅薯葉子即使埋在地里，也不會發芽，更不會長大。

“你又錯了?！彼f，“紅薯和蘋果不同，紅薯是紅薯藤莖插在地上結出的果實。不過紅薯因為長得丑，不敢像蘋果那樣在枝頭上炫耀罷了。就像你！”她點著他的額頭說。

“就像你！”他也點著她的額頭說。

“你就是那大紅薯?！彼f。

“你就是那小蘋果！”他說。

他們相視一笑。笑過之后，便彼此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了，久久沒有松開……

他們開始洗蘋果，切蘋果。

“這樣吧，咱們分個工，”她說，“你要洗，我就切，我要切，你就洗。”她再次把蘋果舉在了手里。

“你洗吧。”

“好的！”

她扭過身子，擰開了水龍頭，白花花的水便流遍了蘋果全身。她洗蘋果的動作真是好看極了。細膩又體貼。她先給蘋果洗頭再給蘋果洗身子，最后還給蘋果洗了腳。圓圓的蘋果在她手里，就像一個調皮的孩子，被母親強扭著洗澡，既怕孩子洗不干凈，又怕傷了孩子。而孩子卻全然不懂這些，除了撒嬌，還是撒嬌，有時甚至故意把水潑在媽媽的身上。

“你切吧?！?/p>

“好的?！?/p>

當他一刀下去，將蘋果一分為二的時候，他才發現兩瓣蘋果并不對稱。

“你挑吧。”他不好意思地說。

她先挑了一塊大的，看了看，又輕輕放下，換了那塊小的。她看了看這塊小的，最后還是放下了。

“還是你挑吧?！彼f。

“女士優先?！彼€是鼓勵她先挑。

她把那塊小的抓在手里，又瞬間抓起那塊大的，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放了下來。她示意他吃她咬過的蘋果。

“你真壞！”

他情不自禁地掐了她一把。她試圖掙脫他的襲擊，并回擊道：“這不叫壞，這叫公平。我不想多吃多占，也不想讓你多吃多占。我要和你AA制。”

“我不吃別人咬過的蘋果。”他說。

“別人咬過的蘋果更香甜?！?/p>

“你說的？”

“這不是我說的，這是一個偉大的哲學家說的?！?/p>

“哲學家說的是：蟲子咬過的蘋果更香甜?！彼m正道。

“蟲子咬過的蘋果和我咬過蘋果有區別嗎？”她歪著頭，調皮起來就像個小女孩。

“可你不是蟲子?！彼f。

“你連蟲子都不如。”他又說。

“再貧！”她向他撲過來，嘴里嚼出的蘋果香飄散出來，就像口香糖。

他一邊躲，一邊罵她是蟲子，連蟲子都不如！她把嘴遞過來，硬是把小嘴里的蘋果渣輸送到了他的嘴里。他不僅吞下了她嚼過的蘋果，而且還懷著感激之情，在她的臉上叭唧了一口。

他還是把她咬過的蘋果遞給了她。

“為什么？”

“因為你小些，我大些。做大哥的，怎么能給小妹爭蘋果呢？”他說。

“正因為我小些，所以我應該吃小的呀！”她的眼睛眨巴起來，幾乎能滴下露水。

“不行，大的你已經咬過了?！?/p>

他順勢從她手里奪過那塊小的蘋果，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三下五除二地吃了下去。

“你真壞！”你真是太壞了！”當她追上他時，小拳頭便雨點般地落在了他的肩上和背上。

“其實蘋果是不能分的。”嬉鬧過后，他說。

“梨不能分，因為分梨就等于分離，誰說蘋果不能分？”

“因為蘋果分了，就等于把你的平安分給了我！”

“分給你有什么不好嗎？一個人平安，哪有兩個平安好呀！”她看上柔弱如水，態度硬起來就像江姐。

“江姐？”他開了一句玩笑。

“誰是江姐？你別把我喊大了！”

“劉胡蘭？”他又開了一句玩笑。

“誰是劉胡蘭？你別把我喊小了！”

“那我叫你什么好呢？”

“你就叫我丫頭吧，聽起來舒服。”

“丫頭，”他問道，“你愿意嫁給我嗎？”

“那得看你的表現。”

“怎么表現？”

“你得把我咬過的這一塊蘋果也吃了?！?/p>

他就像套在她手里的寵物狗，繞來繞去，他還是被她繞了進去。他只好吃了一回啞巴虧。他幾乎完整地吃了一只蘋果。一只她咬過的蘋果。

就在那一年的夏天，他們領了結婚證。

2

“我今天想給你準備一份生日禮物?！崩习橛纸o他發了一條信息。

“嗯?！彼只亓怂?。

雖然這些年，他們很少說話，但他和老伴彼此之間已達成了某種默契。這么說吧，有時她肚子疼，他就會拉肚子。

他已記不清他們是哪一年開始分床而睡的。他只記得有一年夏天，他從省城回來，見她在另一間房子里支起了一張單人涼床。

“丫頭，你這是？”他有些不解。

“老伴，你別介意哈，”她說，“咱女兒就要大學畢業了，我們還睡在一間房里，一張床上，你好意思，我卻不好意思。”

“這有啥不好意思的？家里就咱倆，睡在一起咋啦，不就我們倆人知道嗎？有啥不好意思的？”

“可是天知，地知呢?！睅字懿灰?，他發現，她害起羞來就像個小姑娘。

雖然她早就改口稱他老伴了，可他一直叫著她丫頭。幾十年來，就是這么叫過來的。

“老伴，其實你的床比我的床好多了，你那是席夢思??！”

“席夢思又怎樣？沒有你一切都是席，都是夢，都是思！”

“吼什么？”她仍然細聲細氣地說，“今晚我就還搬回到席夢思上吧?！?/p>

“不只是今晚，今后也一樣！”

他像充了汽的皮球，即便拔了汽門針，放氣也得一個過程。

俗話說，年少夫妻，老來伴，他已經越來越離不開她了?？伤购茫瑳]和他商量，更沒經他同意，就擅自做主，企圖和他劃清界線?！植皇堑馗环磯挠遥?/p>

“我們要永遠成為一個床上的夫妻，一個床上的戰友。丫頭，你聽清我的意思了嗎？”

“還在吼，我不是搬回來了嗎？”她仍舊細聲細氣的，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這么多年了，他的脾氣變了，變得越來越急，越來越暴，可她倒好，人雖然是老了，可脾氣依然年輕，優雅又高貴。

晚上，她躺在床上，一會翻過來，一會翻過去，弄得他也只好一會翻過來，一會翻過去。

不久，她開始在室內點蚊香。一盤又一盤的蚊香，從天黑，一直點到天亮。她說她這一生最怕三種東西：一是怕蚊子，二是怕蚊子，三還是怕蚊子。

“丫頭，你年輕時好像不怕蚊子啊！”

“那是年輕！”她說，“折騰一下就著了，再折騰一下又著了。現在行嗎？蚊子叮一下，就半宿睡不著，再叮一下，我就一整宿睡不著?！?/p>

他只好依她?？蓵r間一長，他就開始咳嗽。

他不怕蚊子，他怕蚊香。

所以，他們還是分開睡?！暗惹餂隽?，天冷了，刮風了，下雨了，我再搬過來給你暖腳，給你作伴?！彼_導他說。

“真要是這樣，你留在席夢思上，我去睡涼床。丫頭，你看這樣可以嗎？”

“不不，”她說，“分開睡是我提出來的，讓你睡涼床，不等于我攆你嗎？”

“丫頭，讓你過去睡涼床，不等于我攆你嗎？”

“不一樣！”她說，“我是自愿的。再說我們都有手機，你想我了，或者我想你了，我們還可以發信息，打電話。”

他只好從了她。他除了從她，他還能有什么辦法呢？他無奈而又無趣。

她倒好，就像突然放出籠子里的小鳥，在他房間里和她房間里，一會飛過來，又一會飛過去，不一會兒，床鋪好了，竹竿支起來了，蚊帳也掛起來了。她躺在涼床上，竟然當著他的面，很快進入了夢鄉。

他帶上門，十二分沮喪地退回到從此屬于他的房間里，所有的睡意都像褪下的衣服，扔在哪里，就醒在哪里。

他在席夢思上盤腿而坐。就像在寺里打坐的僧人。坐久了，他就起來在房間里偷偷地散步，從客廳到陽臺，又從陽臺到廚房，再從廚房到衛生間，就是不肯回到自己的房間。

他做賊似的。

當他賊到妻子的房門時，總是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甚至想偷偷溜進去看她一眼?？捎峙聡樦谑蔷驮诜块T外站著，有時耳朵貼著門板，還能聽到她熟悉的鼾聲。

有一次，他還靠著她的房門，坐在地上，睡著了。

有時他自己也挺納悶兒的，躺在柔軟寬敞的席夢思上，竟然毫無睡意，可一靠近她的房門，他就瞌睡來了。

有一天早晨，她起床拉房門時，發現了他，驚訝的表情就不是她的表情了。

“你真的喜歡睡涼床？要不你來睡涼床，我去睡席夢思？”她問他話時，臉上沒有一點兒虛情一滴兒假意。他甚至從她的眼睛里能讀出她幾十年前那樣真誠，沒有一絲兒灰塵的真誠。

“丫頭，你把我忘了嗎？我哪里是喜歡涼床，我到底喜歡什么你真的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嗎？”他甚至產生了怨恨她的情緒。

——當年的感覺哪里去了？但這種不良情緒很快就消失了。他從來沒有怨她。也從來沒有恨她。

當天夜里，他實在睡不著，就給她發了一條信息，可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聽到她手機的收信鈴聲。

原來臨睡前她關機了。

3

一年又一年。

女兒大學畢業后，不僅讀了碩士，還讀了博士，而且還到英國開始讀博士后了。

他發現妻子越來越喜歡小孩了。每每看到年齡相仿的同事，懷里抱著孫子孫女啥的，她就會放下教案，接過來親熱一番。因為生化同屬理科，他們不僅經常在一個辦公室，有時還會帶同一個班的課。他發現她對學生的態度也越來越好了。有時學生犯了錯誤，她不僅不批評，甚至還會說出被蟲子咬了的蘋果更香甜之類的話來，讓那些犯了錯誤的學生得意得就像掌握了真理似的。

“丫頭，你不能這樣！”他善意的提醒道，“沒有懲罰的教育是不完整的教育?！彼M一步闡明他的觀點。

“老伴，你這是老腦筋了，你應該多讀一些前沿的教育理論。有缺點的學生往往更有發展潛力。你忘了，咱女兒讀高中時，還不是在咱們眼皮底下吃零食？你再看當初她那些規規矩矩的同學，現在有幾個在讀博士后？甚至連大學都沒有考上?。　?/p>

“丫頭，你這是強詞奪理?！彼敕瘩g她，可又一時語塞。

“好了，咱們別爭了，你很快就要退休了，我遲你兩年也要跟著退休的。還是少兇學生，多夸學生好了?！?/p>

可她想栽花，他想栽刺。

一看到學生犯錯誤，尤其是看到學生吃零食，他就要兇他，狠狠地兇他！——更別說談戀愛啦！凡是在高中時候，就有男朋友或女朋友的學生，似乎沒有一只好鳥！

有一天他碰到了談戀愛的學生。他莫名其妙地發了脾氣。

“現在大學不是允許在校生結婚嗎？”

“可又有幾個大學生在校期間就結婚的？大學，尤其是名牌大學，在校生不僅結婚的少，而且談戀愛的也不多。因為書越讀的多，就越明白時間的寶貴。”

他繼續發脾氣。

“學生來到學校，不僅要學書本知識，”她說，“還要學會做人。只要求學死知識，不如讓他們到圖書館去，到書店去，那里書更多，知識更豐富，潛讀三年，必成大器！”她的語氣里明顯有了諷刺的味道。“關鍵在于引導。”她又補了一句。

可一回到家里，他們就會平靜下來。

但是，他們誰也不想說話。她對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吃飯”。每當飯做好了，她就會喊一聲：“吃飯！”可最近這兩個字變成了敲碗。每當飯好了，她就會把碗敲響，他就會心領神會地走進廚房盛飯。最近他發現，她連碗也不敲了。飯好了，她就率先盛上一碗，坐在餐桌旁大聲地吃。他一聽到她吃飯的聲音，就會自覺地湊過去。

當年的激情哪里去？當年的卿卿我我哪里去了？

4

人生也有四季。對他來說，雖然冬天還在路上，但秋天已經來臨。他忽然有了悲感。

不能這樣消極下去，他想卷土重來。既然她說在我六十大壽時，她給他準備了一份禮物，那他也得給她準備回贈的禮物才是，不然情感就不對稱了不是？

準備什么好呢？他忽然想起了幾十年前他們熱戀時，那只蘋果的往事。丫頭，你不就是我的小蘋果么？他要給她準備一只蘋果。

白天他們都有教學任務，給他過生日的事自然就放在了當天的晚上。她下廚忙碌了一番，幾個他喜歡吃的小菜就端到了桌面上。

一瓶紅酒剛喝完一半時，她就拿出了她事先準備好的禮物——一只鮮紅的蘋果！

他仔細看了，她舉在手上的這只蘋果，和當年她舉在手上的那只蘋果沒有什么兩樣。如果真要追究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這只蘋果好像更鮮更艷了。

她當然沒想到他也給她準備了回贈的禮物，更沒想到他給她準備的禮物也是一只又鮮又艷的蘋果。

兩只蘋果碰在一起，就像兩顆心碰在了一起。

他醉了。

她也醉了。

他們都醉了。

夫妻倆，年輕是情人，老了是親人。

深夜，女兒從英國給他打來了電話，深情地祝福著他的生日。

妻子披好衣服，從她的房間里風風火火地走了過來，坐在他的席夢思上，和他一起聽女兒的電話。他們約好了的，平時可以分床而睡，但女兒來電話了，他們必須在一起，這樣才不至于讓女兒擔心什么。

今天當然更不能例外。

他攬了她一把，她就順勢倒在了他的懷里。她雖然已是五十八歲的老丫頭了，但仍然像青春少女一樣，讓他心潮澎湃。

“青春依舊在。”他說。

“何懼近黃昏。”他又說。

“傻女兒，”她忽然想起似的說，“你給你老爸祝福生日，為什么深夜才打過來呀？”

“傻媽呀！你那里是深夜，可我這里太陽才剛剛升起呢！”

女兒高聲笑著。笑聲聽起來就像大西洋的波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