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AI當老師

“雞蛋和雞精哪個更好吃？”“雞蛋是一種常見食物，含有豐富的蛋白質和其他營養成分，口感相對豐富；雞精由雞肉提取的精華制成，味道鮮美。它們各有特點，需要根據個人口味選擇。”

電腦前的王潔玉看到這樣的人工智能對話，笑著搖搖頭。她在評分欄給出不及格的分數，并在旁邊注釋：違反常識，雞精是調味料，不能直接食用。

“就像給學生判卷子一樣，只不過這個學生有點特別。”王潔玉是一名“90后”數據標注師。曾經做過小學教師的她，現在的教學對象是人工智能，也就是AI。

人工智能技術的突飛猛進發展，正在為我們的生活帶來巨大改變和機遇。可以實時互動聊天的新型機器人，不僅可以為用戶答疑解惑，還可以完成撰寫郵件、做視頻腳本、進行翻譯等任務，吸引了大量“Z世代”用戶試水。

“有多少智能，就得付出多少人工”，王潔玉引用行業內一句廣為流傳的話，向《環球人物》記者解釋自己的工作內容。實際上，AI背后每一次回復、每一個作品，都要從AI訓練師的“教學”開始。2020年2月，AI訓練師被正式納入國家職業分類目錄，數據標注師作為AI訓練師的一種，主要負責教機器學習人類思維，說人話，讓機器像人類一樣感知和認識這個世界。

跑題的“做家務日記”

王潔玉2020年從四川民族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畢業。同學們的就業方向很集中，大部分選擇進入中小學當老師，“這是最對口的”。王潔玉則回到老家海南，考入海南省檔案局。這樣一份擁有事業編制的工作，是家長們眼中標準的“鐵飯碗”。工作還算輕松，但無法帶來新鮮感和挑戰，王潔玉干了幾個月，背著爸媽，裸辭了。

剛好有朋友給她介紹了一份當老師的工作，在瓊中烏石的一所私立學校教語文。王潔玉通過面試，成為小學三年級語文老師并擔任班主任。“起初我熱情蠻高的，希望把學到的東西教給孩子們。”做了一年多教師后，王潔玉愛折騰的“老毛病”又犯了，“可能我真不適合那種一眼就能望到頭的工作。明天要做什么，今天就知道了，下周的工作內容，這周也基本清楚了。”

疫情期間，有人丟了工作，王潔玉卻又一次主動辭職。當時，正好趕上海南疫情暴發，她去方艙做了一名志愿者。把自己裹進厚重的防護服里，人生、理想、就業，她什么也不想，每天穿梭在感染者中間，發飯、發藥、發口罩，維持秩序。

2023年3月，一個看起來很酷、很前衛的工作機會吸引了王潔玉。“一開始，看到數據標注師的招聘信息時，我還專門上網查了查，大概就是給機器人進行文本糾錯。”面試通過后，王潔玉才發現，這并不是一份可以很快上手的工作。她和其他新入職的員工一起接受了一周的入職培訓，對標注規則和應用軟件進行了系統學習。直到一周后的上崗考試，她才意識到，自己做的是一份什么樣的工作——“AI完成了一份答卷，我們就是老師，需要給出評分和判斷” 。

王潔玉第一次給AI創作的作文“判卷子”，題目要求是寫一篇三年級學生的做家務日記。在這篇作文中，AI對家務做了非常詳盡的描述：廚房需要洗碗、洗鍋，清潔所有的餐具廚具；客廳需要清理地面，整理書籍……但它只寫了“家務”的部分，“做”的部分沒有提到。“這屬于跑題范疇了，只能打出不及格的分數。”王潔玉跟記者解釋，這類題型，除了主題要正確，還要注意語病，最難的一點，要考慮這是三年級學生的日記，寫得文學性越強，分數可能反而越低。

一位資深的數據標注基地運營經理對《環球人物》記者說，這種對AI生成的內容進行評價和反饋的形式，實際就是“喂養”的過程。“通過不斷地反饋，去訓練AI深度學習，把人類思維和價值觀等不斷地‘喂’給AI，最終讓它能像人一樣去解決實際問題。”

王潔玉給AI判完卷子，還有專門的培訓老師對王潔玉的操作熟練程度、文本評判水平和改寫能力做出評估。超過80分才能上崗，王潔玉得了85分。分數不達標的員工只能不斷地再學習再考試。等到這一批員工全部達到上崗標準，一個月已經過去了。

和AI一起成長

和其他數據標注師不完全一樣，王潔玉從事的是大模型數據標注。所謂的大模型，就是由人制造出來的有一定智商的AI系統。王潔玉解釋，其他數據標注工作可能像自動駕駛中的AI應用，需要標注師通過畫框的形式標出畫面中的行人、樹、車道線、紅綠燈的位置，培養AI的識別能力，“大部分是有標準答案的”。

大模型數據標注更像是一道道“主觀題”。“不再是簡單的‘標注’‘畫框’，讓AI學習什么是人臉，什么是障礙物，更多是讓AI自主判斷什么樣的答案更符合人類思維。”隨著深入學習，王潔玉感覺這份工作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大模型數據涉及的知識面很廣，評判標準復雜，非常考驗標注師的語言理解能力和邏輯推理能力。”

在王潔玉看來，針對大模型的數據標注師更像是專業輔導老師的角色，需要具備特定的知識和技能才能勝任。王潔玉所在的百度智能云（海口）人工智能基礎數據產業基地，和她一起入職的同事們基本全是本科以上學歷。

俗話說，老師的眼界，決定學生的高度。為了避免“誤人子弟”，王潔玉等標注師需要不定期接受考核，如果錯誤率太高，可能會被迫下線。“就像駕照一樣，扣分到一定程度，就需要重新考試，申領到新的駕照才能再次上路。”每次考試之后，還有專門的培訓師召集會議，幫標注師們逐一分析“丟分點”在哪里。

比起之前在學校教學生，王潔玉感覺給AI當老師難度更大。“小學生的教材至少是固定的，通過備課和一些知識儲備，我相信自己有資格去教他們，但AI就不一定了。”

訓練AI時，王潔玉經常會面對一些超出能力范圍的題目。比如，“曲高和寡”這個成語是什么意思，王潔玉完全可以判斷AI生成的答案是否正確。但接著下一個問題，“曲高和寡在經濟學領域對應的是什么理論”，這讓沒怎么接觸過經濟學的王潔玉覺得有點“超綱”。她不得不查閱資料，咨詢同事，來補充印證自己的想法。除了經濟學，計算機、法律、科技等領域內容，在實際工作中都可能涉及。

“因為題型會變，不同的大模型項目，也會有不同的標注規則，相當于根本沒有一本固定教材可以參考。”在訓練AI的同時，王潔玉也被迫不斷學習充電，“與其說我在陪它成長，某種意義上，它也在幫助我成長。”

另外，王潔玉發現，教AI需要的耐心不比教學生時少。在學校時，如果學生學了一遍沒學會，兩遍仍沒學會，她肯定會主動找到這位學生，面對面交流他學不會的原因。“大模型可是沒辦法直接溝通的，就算它總是學不會，我也不能生氣，只能不斷去糾正和灌輸，希望它早點掌握其中的邏輯。”

學有所成的“AI學生”

2022年底，“AI繪畫”相關話題爆火。用戶只需要輸入幾個關鍵詞，畫質精美、創意獨特的繪畫作品就能一鍵生成。今年5月，“AI孫燕姿”“AI周杰倫”等虛擬歌手爆火網絡，引發關注。這次“雙11”期間，也有一部分頭部商家，選擇使用虛擬主播全天24小時直播，有問必答。

當時代的風吹起，能否站上“風口”成了年輕人心中的向往。“我越來越喜歡這份工作，數據標注師，聽起來就很時尚。”王潔玉對這份工作的未來十分看好。

2020年2月，人社部將“人工智能訓練師”納入國家職業分類目錄時，對這個新職業的解釋是，“使用智能訓練軟件，在人工智能產品實際使用過程中進行數據庫管理、算法參數設置、人機交互設計、性能測試跟蹤及其他輔助作業的人員”，該職業包含數據標注師、人工智能算法測試員兩個工種。

而隨著這一新職業的快速發展，一個新的問題產生了：如何評判一名人工智能訓練師的職業能力？

一位業內人士透露，AI數據標注產業一大特點是勞動密集。像王潔玉一類的大模型數據標注師，因為題目復雜，一天可以做四五十道題。而對于普通標注師來說，一天可以完成幾百道題目的標注工作。因此，國內存在大量標注的小作坊、工作室。他們以低薪招人，靠量取勝，卻毫無品質保證。很長一段時間，AI數據標注行業處在粗放管理的無序狀態。

2021年11月，《人工智能訓練師國家職業技能標準》發布，為這個職業劃分了五個等級，并對各個等級的職業能力給出了職業發展指引。這也意味著，未來，數據標注師或將可以像工程師一樣，有行業內的職稱評定標準。

生活中，王潔玉的成就感時常在一些場合不自覺冒出來。在手機銀行辦業務向24小時在線顧問咨詢時，在購物平臺跟有問必答的售后聯系時，她都會聯想，對面提供服務的，說不定就是經過自己訓練的“AI學生”。

王潔玉

1997年生于海南省臨高縣，2020年畢業于四川民族大學，曾做過小學語文老師，2023年3月起進入數據標注行業，成為一名數據標注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