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創辦女高之前,張桂梅來到華坪已有12年;在來到華坪之前,張桂梅在云南工作21年;而在來到云南之前,她在遙遠的、冰天雪地的東北長大。
一個小女孩,如何成為改變幾千個女孩命運的人?一個遭受了無數苦難的凡人,是怎樣走向了偉大?這是張桂梅的故事,是值得我們永遠記住的故事。
1957年6月14日,黑龍江省牡丹江市的一個屯子里,張桂梅出生了。那是一片遼闊的平原,滿語叫做“赤玫火籠”,意為“野玫瑰盛開的地方”。
父親原本要為小女兒取名“玫瑰”,上戶口的同志不會寫,“玫瑰”就這樣成了“桂梅”。
父母都是農民,又養育了7個子女,一家人日子過得清苦,常要靠樹皮磨成的“榆皮面”充饑。張桂梅自幼瘦弱,脖子細細的、腦袋大大的,活脫脫一個“小蘿卜頭”。她偏偏喜歡到處瘋、到處野,被大家叫做“五猴子”。
張桂梅后來說,自由快樂的童年,是她的“人生能量源泉”之一。鉆高粱地、捉毛毛蟲、看野花山草……在大自然里盡情玩耍和探索,為“五猴子”繪就了樂觀開朗、熱愛生命的人生底色。
上了學,“五猴子”顯露出讀書和文藝天賦。她當班長,在語文課上領讀,還在老師的支持下,從二年級直接跳到四年級。中學時期,學校組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抽出各班的文藝尖子排練大型歌劇《江姐》。亭亭玉立、能歌善舞的張桂梅當上了女一號——女高創建后,她帶著老師們唱《紅梅贊》,正是源自這段經歷。
從瘦弱女嬰到活潑少女,張桂梅的成長路其實走得不易。“命硬”,親人和鄉親們的這一評價背后,飽含祈愿和心酸。
6歲那年,張桂梅和姐姐同時得了腮腺炎。父母無力支撐2個女兒的手術,思來想去,把姐姐送進了醫院。眼看張桂梅的脖子潰爛流膿了,家人在她的脖子上貼上銅錢,再用燒紅的烙鐵去烙錢眼里的瘡口。烙鐵吱吱作響,焦糊的臭味彌漫開來,張桂梅的腮腺炎好了,脖子上卻留下一塊永久的疤痕。
上中學時,張桂梅跟父親去山里買柴,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被一股猛烈的氣流掀倒。鋪天蓋地的土石砸下來,張桂梅頭昏眼花,用盡全身力氣才拱出土層。日軍侵華期間,在這里埋下了眾多炮彈。剛才,一顆炮彈在不遠處的山坡上爆炸了。
還有一次,張桂梅在山間采蒿草時受了驚嚇,回到家就病了,陷入昏迷。二姐夫把奄奄一息的張桂梅抱進城,跑了好幾個醫院哀求,終于有一家部隊醫院同意收治。10多天后,張桂梅醒了,卻發現雙腿不聽使喚,走不了路了。
醫院沒有更好的法子,張桂梅只好跟父親回家。“我一定要站起來!”在錐心蝕骨的疼痛中,張桂梅咬著牙下地走路,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有時候父母不在家,她只能趴在地上,等父母回來。就這樣不斷練習,終于有一天,張桂梅的腿有了知覺,能扶著墻走路了。
迎著苦難的風雪,殷紅嬌艷的玫瑰長成了凌霜傲雪的桂梅。
云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的中甸林業局,這個已于20世紀末被撤銷的單位,曾經在最紅火的“三線建設”年代,迎來五湖四海的年輕人。1975年,中學畢業后,18歲的張桂梅來到這里參加工作。
中甸縣(現為香格里拉市)位于川、滇、藏三省份交界之地。與家鄉一望無際的平原相比,這里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群山聚涌,樹木入云,無論身在何處環顧四周,映入眼簾的都是巍巍山峰。因為海拔高,氣候也變化無常。
張桂梅被分配到紅山林場一工段,平日就住在這深山老林里。原始森林陰暗潮濕,冬天最低氣溫可達零下30攝氏度。職工們每十來個人共享一頂二三十平方米的帳篷,中間是取暖的爐子。夜里睡覺時,大家要輪流值班往爐子里添柴,否則就要被凍醒——老同事說,張桂梅的類風濕骨關節痛,十有八九是在林場落下的病根。
張桂梅是修路的計量員,還兼任炊事員。林場的主糧是耐保存又好加工的土豆,張桂梅用東北廚藝盡量粗糧細做、葷素搭配,讓大家吃得好一點。到云南的第一個春節,工友們都回家過年了,她在林場獨自守著17頂帳篷度過。很快,為人和氣、辦事干練的張桂梅在林場小有名氣,當上了團支部書記。
這天,工段出了重大傷亡事故:幾個淳樸的青年工友被倒下的大樹砸中了。其中一位19歲的彝族小伙跟張桂梅很熟悉,不久前遞交了入團申請書。
血的現實讓張桂梅悲愴良久。“工人大都是少數民族,他們憨厚樸實,能吃苦,可90%的人是文盲,缺乏勞動經驗和相關知識。”張桂梅提出辦一個文化夜校,獲得了批準。她成為林場的“文化教員”。
時間進入20世紀80年代,此時的張桂梅已被調到林業局機關多年,成了同事朋友眼中的“事業型女人”——她擔任行政辦公室文書兼秘書,還兼行政管理員、行政團總支書記、機關婦女主任。
是該考慮個人問題了。朋友介紹了一位叫董玉漢的大理老師,說是為人正派,不過“歲數有點兒偏大”。
一段時間的書信往來后,兩人見面了。張桂梅這才發現,董玉漢不僅年齡大,右眼還受過傷,幾乎只能看見眼白。她五味雜陳地回了家,沒有繼續給董玉漢寫信,他也沒再寫信來。
正當張桂梅以為兩人的關系就此結束時,董玉漢突然來信了。他告訴張桂梅,分別的第二天,他去省城的醫院做了眼球復位手術。醫生說不打麻藥效果更好,但非常疼,他沒打麻藥,挺了2個多小時。“護士問我,為什么能這樣忍著疼堅持?我說,是為了我的女朋友。”信中寫道。
張桂梅請了幾天假,拿著信去了大理:“我們結婚吧!”
“老師,我叫什么名字?”
考場上爆發出哄堂大笑,老師也無奈地笑了:“你叫張桂梅,張桂梅!想起來了吧?”
這是張桂梅第三次參加高考。第一次高考,她過了本科錄取線,卻因湊不出學費又不愿向他人借錢,與向往已久的大學失之交臂;第二次高考,她過了錄取線,可檔案莫名丟失,學校沒法錄取;這是第三次,也許是因為太緊張,連姓名都想不起來該填啥的她落榜了。
苦澀之際,張桂梅接到丈夫遞來的一顆“糖果”:“學校缺老師,你愿不愿意去試試?”董玉漢說的是中甸林業子弟學校,他被調到這里當校長有段時間了。就這樣,張桂梅意外走上了講臺。
第一次上課就鬧了笑話。張桂梅在黑板上寫課文標題《誰是最可愛的人》,第一個字在黑板中間,最后一個字已經頂到了黑板右上角。上著上著課,兩個座位空了,她走過去一看,兩個男孩坐在地上玩石子,嘴巴上掛著兩行鼻涕,袖口黑得油亮亮的。她發了火,吼著讓他們坐回去。下課后,學生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老師的字寫得像高射炮一樣,真難看。”“這個老師脾氣好大。”
張桂梅泄氣地回到辦公室。“還當不當老師了?”正糾結著,6個學生送來一個飯盒,說家長特意為她做了午飯。孩子們七嘴八舌地告訴張桂梅,他們已經1個多月沒上語文課了,好不容易才盼來新老師。
林業局的職工大多是當地的少數民族,附近的一些藏族同胞也把子女送來上學。聽著孩子們的講述,張桂梅意識到,他們從小生活在封閉的高原上,只能通過老師了解外面的世界。心生愧疚的她暗下決心:一定要做個幫學生“展開雙翼”的好老師。
苦練板書,旁聽其他老師上課,拉著丈夫求教,課外幫學生們洗衣服、縫扣子……學生們感受到了變化,同事們也說,“張老師干什么像什么”。一晃到了畢業季,張桂梅帶的班中考成績優異,她被評為州里的先進教育工作者。
“不讀書深造,我知識不夠用。”第二年,在董玉漢的支持下,張桂梅再次沖擊高考。她考上了麗江教育學院,決定脫產讀書。為免離愁,張桂梅打算悄悄離開。她在晨曦中走出學校大門,卻看到幾十個不知道等了多久的學生和家長。他們沒有華麗的臨別贈言,只是拉著張桂梅的手,微笑著把雞蛋、糌粑、酥油茶塞到她的懷里。
“老師,我們會想你!”她走出很遠,孩子們仍呼喚著。
張桂梅的眼淚止不住地流。

兩年的正規學習,為張桂梅的教育事業夯實了基礎。畢業后,夫妻二人被一同調到了董玉漢魂牽夢縈的故鄉大理,進入大理市喜洲一中任教。
學校背靠蒼山,面向洱海,風景秀麗。學生以白族和回族居多,張桂梅負責教兩個班的語文。她愛講笑話,上課氣氛活躍,課間會放音樂,教學生跳舞,引得其他班的學生羨慕地張望。喜洲一中舉辦首屆運動會時,張桂梅給班上每個學生做了淺藍色的褲子和白襯衣。統一著裝的學生們,成為學校里亮麗的風景。
在大理,她就有家訪的習慣了。一名“學霸”女孩家里條件困難,張桂梅去了三四次。女孩發燒,張桂梅帶她去城區看病,怕女孩走丟,上廁所也牽著她,還給她買了一雙皮鞋。
董玉漢性格內向不愛說話,但十分呵護張桂梅。外出開會回來,他總會帶回大包小包的零食和衣服,笑瞇瞇地看著張桂梅邊吃零食邊一件件地試穿。張桂梅喜歡去歌舞廳,有時候喝醉了,董玉漢就背她回家。不上課的時候,夫妻倆常常坐在宿舍陽臺,一個彈三弦,一個唱歌,讓美妙的合奏在洱海上空飄蕩……
厄運來得猝不及防。1993年12月,董玉漢確診患胃癌晚期。他們去昆明的醫院治療,醫生說只有2個月的生存期。
曾經美麗的蒼山洱海,在張桂梅眼中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她跟學校請了長假,盡心盡力地照顧丈夫,聽說哪種藥有用,無論多貴都要買來。
連丈夫的家人都說別治了。“錢都花光了,你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以后可怎么辦呢?”董玉漢紅著眼勸張桂梅。她不同意,“能活一天算一天唄”。家里能賣的東西全都賣了,總共籌了20多萬元,全部花在了治療上。
1995年2月,醫生判斷的日期過了一年多后,董玉漢還是走了。囊中羞澀的張桂梅跟姐姐借了5000元,用作丈夫的殯葬費。在殯儀館,她最后一次抱著董玉漢放聲痛哭:他再也不能為自己買零食和衣服,再也不能在窗外看自己上課,再也不能彈著琴聽自己唱歌了……
抱著骨灰盒回到大理后,張桂梅失去了所有生命的活力。關系要好的女老師們輪流來陪她,拉她去歌廳,讓她買裙子穿,可不管走到哪里,張桂梅仿佛都能看到丈夫的身影。
一年后,她決定離開這塊傷心之地。

1996年,帶著丈夫留下的一件毛背心,坐了兩天的車,張桂梅把自己“放逐”到麗江市華坪縣。
麗江是聞名全國的旅游城市,華坪卻是一個交通不便的經濟落后縣,人少山多,全縣97%的土地是山區,獅子山、豹子巖、蠻王寨、仰天窩、官明梁子……
張桂梅被分配到華坪縣中心中學,承擔起4個畢業班的政治課教學任務。
她在大理也教過家境差的學生,可大山里的貧困超出了她的想象:有家長走了五六個小時的山路,帶著一包鋼镚和角票交學費;有學生冬天只穿一雙一兩塊錢的塑料涼鞋;有學生沒錢吃飯,睡前抓一把米放到暖水瓶里,作為第二天的早點;班上男生多女生少,“一些女生讀著讀著就不見了”。
“看看人家這日子過的,還滿高興的。我不缺吃,不少穿,就別糾結在人的生死里出不來了。”被孩子們喜歡著、需要著,張桂梅的苦悶漸漸消散。她常帶學生們下館子、搞文藝活動,幫他們交學費。丈夫的那件毛背心,她也送給了一位小男孩。
不幸再次降臨。1997年4月,張桂梅感覺肚子墜痛,像有塊石頭,體重也一直掉。經醫院診斷,她肚子里長了一個大大的腫瘤。
回學校10分鐘的路程,張桂梅走了40分鐘。沒錢治病,舉目無親。她哭了整整一個晚上,思來想去,決定不治了。第二天,上課鈴聲一響,她準時站到了講臺上。靠著大把的止疼藥,她陪學生熬過了中考。
學校知道了張桂梅生病的事,送她到昆明的醫院做了手術。醫生叮囑至少要調養半年,可術后第二十四天,張桂梅就到新創建的華坪民族中學上班了。她拖著病體教語文和政治,還擔任初三畢業班的班主任,每天只吃9毛錢的飯菜,頭發長了自己剪短,省下的錢全部用來幫助學生。
年底,張桂梅感到腹痛難忍,一查,腫瘤復發。她突然覺得很累很累,不想再堅持了。
“我要回到丈夫身邊。”她失魂落魄地走在昆明的大街上,看到有車過來,直直走過去。司機一腳剎車躲開了,狠狠地罵,讓她想死別連累別人。張桂梅清醒過來,落荒而逃。
又是淚流滿面的一晚。在賓館的床上輾轉反側時,張桂梅懷念起來自大山的孩子們。經過一學期的努力,這些剛進校時普通話都說不好、可能只有三四年級水平的學生,成績已經有了起色。
就用生命最后的燭光照亮他們飛出大山的路吧!張桂梅毅然回到華坪。
學生們知道了張桂梅的病情,哭了:“是我們把老師累病的!聽老師講第一節課時,老師是那么年輕,可現在變成這個樣子了……”
“同學們,老師不會死的,也決不會離開你們,請相信老師。”張桂梅說。
不久后,張桂梅的事跡傳到了縣里。縣政協會議和縣婦代會上,全體參會人員為這個“外來的姑娘”捐款。縣領導說:“張老師,你放心,我們再窮也要把你的病治好,我們決不能捧著骨灰盒來贊美你。”
來自大山深處的村婦聯主任,連回去的車票錢都捐了出來:“只要張老師病好了,能上課了,我就是爬十座大山也心甘情愿。”
握著帶有體溫的、面額大大小小的紙幣,張桂梅感受到了“愛的支撐”。她住進了醫院,為了省錢,手術后沒有打止疼針,一個星期就磨著醫生出了院。回到華坪,她欣喜地得知:班里學生的中考綜合成績名列全縣第一,在全地區108所學校中名列第六!


離家的這30多年里,張桂梅幾乎從未回過東北。有一年,家人打電話說“二姐病危”,并寄來500元錢路費,希望張桂梅回去看看。張桂梅正打算買票時,一個學生急需住院——這個學生上中學的所有費用都是張桂梅供的,家里絕對掏不出住院費。她咬咬牙,拿著路費去了醫院。
還有一年,哥哥快不行了,一直在病房里喊張桂梅的名字。此時的張桂梅正在北京錄節目,希望能為學校籌集一些資金。張桂梅左右為難,最終一狠心:“事情辦完了我就回去!”她順利籌到了50萬元,再打電話給家里,得知哥哥已經火化了。
“我媽的墳我只去過一次,我爸的墳我去過兩次。家里也不太理解,以為我被榮譽弄瘋了。我并不想要這些榮譽,我只是想讓山里的孩子,能多走出去一個是一個。”張桂梅說。
2001年4月,華坪縣兒童福利院成立,出資贊助的慈善機構指定張桂梅任負責人。縣領導擔心張桂梅吃不消,但她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沒有薪酬的工作邀請:“讓我來做一次媽媽吧。”
一夜之間,張桂梅成了54個孩子的媽媽。孩子們從2歲到12歲不等,有的剛牙牙學語,有的滿院子大小便,有的互相打架,還有的是殘疾兒童。
日復一日,張桂梅凌晨起床,匆匆趕到民族中學執教,下午放學后,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福利院,輔導孩子們做作業,開生活會,傾聽他們的心事,引導他們的言行。在張桂梅和同事們的呵護下,54個孩子全部完成了九年義務教育。有些幸運地考上高中甚至升入大學,費用仍由福利院提供。
張桂梅發現,來福利院的孩子里,女孩多于男孩。在重男輕女、思想閉塞的大山里,許多男人有酗酒家暴的惡習,孩子們背后的母親,也大多有著慘烈的遭遇:有人不堪丈夫的虐待,逃到另一個城市生活,卻被丈夫追來打罵;有人生育時經歷大出血,想見見丈夫,婆婆卻認為“不吉利”加以阻攔,最后女人抱憾而終,男人也在后悔中出了意外離世。
“我的生命是由這片土地的父老挽回的,我要報答他們的恩德。”張桂梅想改變學生們、孩子們和母親們的命運。她有了一個夢想,她一定要實現這個夢想——創辦免費就讀的華坪女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