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金夢常在,“應屆生去非洲”正在成為一種選項,吸引越來越多年輕人關注。去國外打工,原來更多是中國廣大農村地區青壯年勞動力的“淘金”途徑,以和親人分離為代價,往往能換取數倍于國內同等崗位的報酬?,F在,這樣一群接受過高等教育、缺乏工作經驗的應屆生,把第一份工作瞄準了非洲外派。
追求更高的薪水是他們選擇去非洲的最大原因。長遠來看,一些外派工在開拓新市場的過程中獲得了更快的職業成長,隨之而來的是遠方的孤獨和脫節感。
只用了一天,2022屆畢業生王陽就確定了自己大學畢業后的工作,去一家基建類央企的非洲外派崗做市場營銷工作。這家公司的校招流程走得飛快,上午宣講,中午面試,當場出結果,馬上簽三方。宣講會上公司給出的外派崗工資到手能有一萬多,遠高于王陽在國內類似崗位同學的收入。去非洲,王陽一個人做了決定,沒和家里人商量。他自述去非洲單純是為了好玩,從小家里管得嚴,就想離家遠一點,干脆出國,“出國之后沒人管,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和王陽純粹為了好玩不同,鐘鹿的外派更多是接過生活的重擔。她2018年英語專業本科畢業后就去了非洲,在埃塞俄比亞的一個工程援助項目做英語翻譯。鐘鹿來自單親家庭,媽媽沒有正式工作,弟弟馬上要上大學,養家的擔子就落在剛畢業的她頭上。普通二本畢業,留在國內每月只能拿到三四千元工資,去非洲可以月薪上萬。鐘鹿的目標很清晰——去非洲掙錢養家。
林為是更早外派非洲的應屆生,他出生于1985年,2011年從國內一所知名院校哲學系畢業后,進了一家有國資委背景的企業。他是看中有外派機會進的公司,工作一年后,他就被外派到非洲。那是一家大型家電企業,去非洲開拓新的國際市場?;貞洰敃r的選擇,林為覺得薪水高是最重要的。
新一代應屆生里,張濤同樣是沖著非洲的高薪去的。2021年大學一畢業,他就去了一家電子行業的外貿公司做區域經理,外派尼日利亞的最大港口城市拉各斯。那份工作給張濤帶來的回報是每個月約人民幣18000元的收入。兩年過去,他攢下一筆不小的存款。然后換了一份工作,工作內容類似,漲薪30%,駐地變成了南非。
外派非洲的高薪資中很大一部分由“駐外補貼”構成,這項補貼不是白拿的,在非洲工作,個人的安全和健康是必須面對的問題。
在林為眼中,外派補貼的高低,很多公司最大的考量因素是危險系數。10年前,很多公司的駐外補貼標準沒那么規范,可能歐洲一天給30美金;北非比較穩定,50美金;西非政局動蕩,70~80美金級別。就補貼而言,業務方面的考量不多,主要是看當地的社會治安、政局及瘧疾、埃博拉等風險。
相比于中國國內,非洲一些地區治安環境較差。安全起見,外派到非洲工作的中國人一般不被允許自由出行,大部分人的生活軌跡是公司、宿舍之間的兩點一線。鐘鹿平時在埃塞俄比亞城市阿達瑪(距離首都亞的斯亞貝巴約80公里)郊外的工地工作生活,幾乎從不外出。辭職回國前幾天,鐘鹿去首都辦手續,當晚睡在公司宿舍,半夜兩點突然被槍聲驚醒,緊接著就聽到一片混亂的腳步聲、砸門聲,馬上有同事開始尖叫。鐘鹿嚇得腦子一片空白,她知道出事了。房間的鎖是壞的,柜子和床她挪不動,門堵不住,沒有地方可藏。搶劫很快結束,劫匪準確地找到了保險柜所在的地方,拿錢就走,已經是“萬幸”。
王陽遭遇的是另外一種風險。那筆每個月“一萬多的高薪”要按季度發放,他在幾內亞的第5個月才收到第一個季度的工資,而且每個月并沒有達到一萬——“一萬多”是公司宣講時玩的文字游戲,崗位工資(國內)是5000元人民幣,駐外補貼7000元人民幣,讓學生們自己加起來算。后來王陽才知道國外的崗位工資和國內不一樣,每月只有1100元人民幣。此前的5個月他靠向朋友借款度日。
外派工作者都會面臨相似的處境,今年32歲的羅飛正在外派俄羅斯的第6年。他坦言,在國外待久了會跟國內脫節。在羅飛和他的同學們中,有外派背景的往往結婚更晚、結婚率更低。他的切身感受是:大家在心態上沒有做好結婚的準備,在國外認識可交往對象的機會也相對較少。
王陽很快離開了非洲,不到半年他就回國了。帶著“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的體驗態度,王陽自述遭遇了十分不合理的被迫加班。每個月的加班費是固定的1000多元人民幣,更多的加班時間并不能獲得額外的加班費。2022年10月底,王陽在非洲的第4個月感染新冠,燒到了40℃,王陽覺得自己實在待不下去,想回家。
張濤的情況比王陽更嚴重,他同時感染了新冠和瘧疾,在賓館的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月,“差點上了呼吸機”。感覺自己快“死”了的時候,張濤也想過回國,但“感謝上天,幸好挺過來了”。病好之后,他還是想待在非洲,“年輕就得賺錢,沒辦法,這是很現實的問題”。
結束外派,辭職回國,鐘鹿沒有選擇立即工作,她休息了一年。剛回廣州時,看到地鐵站里擁擠的人潮,鐘鹿感到恍惚,不知怎的,人群讓她害怕。從極度的安靜回到極度的熱鬧,鐘鹿在熱鬧中有種抽離感,她懷疑自己不屬于這里,是從另一個世界闖入的。熱鬧的網絡世界撲面而來,每天都有不同的新聞、熱搜、社會事件向她砸來。在非洲的兩年,鐘鹿在沒有網絡的工地上幾乎“與世隔絕”,每天只能和天上的星星做伴。
鐘鹿高估了這段非洲履歷的含金量。剛回國找工作時,鐘鹿挑著“大廠”投簡歷,沒有任何回音。最后她屈服于一份月薪6000元的工作,她終于明白,“不要覺得去非洲是給你的職業生涯鍍金,其實對國內的就業沒有任何幫助。這只能證明你很勇敢。回來后你沒有任何人脈資源,沒有任何行業經驗,一切都要從頭開始”。而她同屆畢業留在國內工作的同學,一些人憑借著四五年的積累已經走上管理崗位。
鐘鹿身邊的很多人在非洲一待就是十幾二十年,接受不了回國后收入減半、從新人做起這樣的落差。“在非洲你月入上萬,有錢;你是當地人的雇主,地位高。回國你拿不到這么高的工資,你只是一個任人差遣的螺絲釘,你要跟國內的人一起競爭?!?/p>
在非洲,有廣闊的空間讓張濤施展,這是高薪之外吸引他去非洲工作的另一個重要原因。這也是后來為什么他換了工作卻沒離開非洲。他希望能趁年輕好好努力,早日實現財務自由。
半年的非洲之行給王陽帶來了變化,出國前“天不怕地不怕”,現在他做任何事都會權衡考量。他開始備戰考編,期待進入體制內,“漂泊以后才知道穩定的重要”。
駐非多年的林為不久前剛回國,他的第二個孩子已經出生,他想把更多時間留出來陪伴家庭,工作依舊跟國際貿易相關。他們這些外派的中國人,一直在非洲傳遞中國貨的品牌觀念。現在當地很多人慢慢接受了“中國品牌”物美價廉的概念,這是時間帶來的價值。
林為形容在非洲的那段日子為從零開始,“無中生有”地去開拓一個新市場。和歐美發達市場不同,外派在非洲,一開始沒人告訴你應該怎么做,就是要自己想。“在非洲那樣的市場,人會變成全能選手。貨到了、壓在倉庫的時候,你自然而然就會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p>
(林一摘自“南方人物周刊”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