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許露最討厭夏天。南方的天氣一熱,連空氣都變得黏糊糊的,教室里總有一股清除不凈的食物發酵味兒。寫字久了,課本還會在胳膊上刻出一道深紅痕。直到有一天晚自習結束,天空還依稀留著一抹光線,她收拾書包時站起身,無意間瞥見梁言抱著籃球奔向操場的身影。
“像夏日閃電,劈開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許露的腦袋里莫名地冒出這句話。教室在五樓,隔得有些遠,看不真切,她推開窗,一股濃郁的夏夜的花香涌上心頭,沁人的清爽。她還是第一次察覺這種溫柔,因為考試緊繃一天的心松了下來。
不知怎么,許露又把書包打開,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寫作業,一直到只剩下最后兩道大題,有腳步聲傳來。看久了書頁的眼睛在教室白熾燈的直射下發花,許露在一片光影里看見梁言沖她微微笑:“你還沒走啊?”
說著,他把書包帶甩到肩上,大步流星地離開。許露也合上習題冊,走到樓下。一只甲殼蟲飛在臉上,她興奮地一蹦一跳地走了兩步,反應過來后又趕忙放平腳步。
那之后許露發現,梁言隔三岔五就下樓運動,他會踢足球、跑步、跳沙坑甚至跳繩。偶爾寫題寫得指尖酸痛,許露會放下筆,溜去遠遠地看一會兒他。氣溫已經高得動一下就熱得人心浮氣躁,梁言衣衫濕了大半,面頰微紅。
“他不熱嗎?”許露自言自語。只是她沒想到梁言這么細心。許露看了三次,就被發現了端倪。有一次梁言拍著籃球跳躍下樓梯,許露一路小跑跟上前,徑直走回來的梁言迎面問道:“你在看我嗎?”“啊!”許露驚得呆呆頓在原地。
四周有些喧鬧,她不知道有沒有同學起哄,畫蛇添足般干巴巴地說:“真羨慕你體力強大,我寫作業寫得精疲力竭,只能借一點你的活力了。”
她的話不假,梁言腳下生風般一圈圈跑過操場時,是有感染力的。過了好久許露才明白,那是她在梁言身上感受到了生命的張力。這讓她也忍不住張開雙臂,慢慢跑起來,但她感受不到夏天浪漫輕盈的風,只有熱氣堵得她呼吸和四肢都越來越重。
梁言解釋道:“我是體育生呀!說起來,我才更羨慕你們這些成績優異的人。”
許露小聲說:“我成績那么一般。”她像蝸牛,一直在慢慢地爬著,只是注意到梁言后,就好像看見了歌里那黃鸝鳥,慢,卻又偶爾能一天就爬上樹梢。
反正被發現了,許露索性大大方方捧著書站在一旁,偶爾梁言路過,還會給他遞瓶水。
有一天他路過她身邊,天邊正綻放火燒云,大片壯闊的紅似綿延萬里。許露笑了:“是個好兆頭呀!”梁言“嗯”了一下,許露幼稚地雙手合十:“保佑我吃飯學習都順利。”梁言笑了,“怎么還有吃飯?我什么都很一般,找神仙幫忙的話,也得忙暈過去。”
許露有點詫異:“你很厲害呀!”她瞥到一旁班里幾個整日不學無術考試墊底的同學,想強調說“你和他們可不一樣”,梁言卻搶先一步感嘆:“每個人都很厲害啊。”
他指著許露眼中的“反面教材”:“你看他,那么爽朗仗義,人緣真好。還有他,你不知道吧?他是學聲樂的,在省里都獲得過不少獎項。”
梁言目光炯炯,充滿敬佩,語氣十分篤定。他是真的在贊揚每一個人,聽得許露自慚形穢,心想還好自己的嘴不快。
心血來潮,午休時沒回家,許露寫題目正想得投入。梁言坐到她旁邊跟著看了一會兒,做不出來,索性靜靜地趴在一旁,像是在陪她。許露低著頭,假裝沒在意少年就在自己身旁,讓她想靠近卻又不敢。
這樣的美好持續了好一段時間,他們之間像一艘忽進忽退的船,始終不知道要不要靠岸,但一起聽到蟬鳴被蛤蟆聲打亂了節奏,連夏天都變得可愛了。
許露也有點自卑了。她能碰得上重點班的邊又如何?她早就查過梁言的成績,作為體育生,絕對能上不錯的大學。他談吐文雅,一切都閃閃發亮。許露在心里權衡許久,反復告誡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按捺住心緒。
但十幾歲的心事像花香,任大風多兇猛都吹不散,只能讓香味飄散得更遠。一個傍晚,在操場上,人來人往,許露突然沒忍住,假裝隨意又委婉地說:“我想考去上海的大學,你想不想和我一起?”
“咳,”梁言打著岔,“學校門口的小攤好像又多了?”不置可否般的糊弄,讓許露的心狠狠澀了一下。她趕緊配合著聊無關痛癢的話題:“沒錯,每天都排成長龍。”可往后幾天,梁言找她的次數還是少了,許露接水時往外走,梁言都正巧起身出教室,像在避開她。
但許露也不確定這是不是錯覺。可能是被影響了情緒,這次月考,許露退步了一點。昔日努力后的失落和這幾日不清不楚的委屈一起涌來,她蹲在水池邊偷偷哭了,梁言第一時間沖過來:“誰欺負你了?”他的眼神那么澄澈,寫滿擔憂,許露看得好真切。
兩個人又恢復了“邦交”。梁言甚至找家里當老師的親戚分析了許露的試卷,特意為她挑選了幾本練習冊,掂在手里,沉沉的。但許露的心一下輕盈了,她真的錯怪梁言了。就當是患得患失的少女心在作祟吧,許露為心里那點不好意思開脫。
她主動提出:“梁言,我也想加入你的運動。”她開始像一株蔫過而越發挺拔的小花,重整旗鼓地學習。跳操到大汗淋漓的晚自習后,一天疲憊洗凈,宛若新生。天竟然還有依稀微光,月牙兒在邊上透明得像云。
忘記他們聊到了什么,許露笑得好大聲。這爽朗震蕩在整條路上,被自己聽到,又趕緊收斂了一點。長大就是這樣吧?許露跟梁言說:“我發現對生活有一點掌控感后,會更喜歡它。”“很好啊,我先去訓練了。”梁言還是很溫和,說話也好聽。
一直到這個無懈可擊的理由連續用了好多次,許露才后知后覺,悄悄跟上了他。梁言的確是去了運動場地,獨自機器人般做一個又一個項目,許露忍不住走到他面前:“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他抬起頭,許露就知道自己沒猜錯,她站在那兒,聽梁言下通牒:“我成績那么差,別說考同一所大學了,連馬上的分班考都進不了你想去的重點班。”
許露眉頭皺了半天才理解,呼出一聲:“啊?”明明是她一直在為成績自卑,梁言可從來沒透露過一絲軟弱和糾結。許露哭笑不得,怎么能兩個人同時坐在蹺蹺板的底端?
她和梁言心里的疙瘩總算都解開了。許露決定讓小船隨風而行,反正總有靠岸的那天。離開操場前,她對梁言說:“反正我從一開始,就沒懷疑過你不行。”
驕陽似火,悶熱的夏天難耐又漫長。梁言被老師叫去黑板上寫題,能寫出一兩次正確答案時,許露已經連續考了三次很好的名次。大多數時候她已經能平心靜氣地學習,偶爾路過操場,會給梁言送一瓶水,叮囑他:“別中暑啦!”
一個學期連著延長課時和分班考試,呼呼啦啦地在熱浪里結束,新學期又在焦灼中開始。夏天好像怎么都難擺脫掉。
高三開學的第一天,許露扯一下黏在身上的襯衫,邊走進教室后門,邊和成功“扎根”重點班最后一排的梁言說:“夏天怎么還不結束,真討厭啊!”梁言眼睛亮亮地看著她,許露的臉有點燙了,于是沒說出來后面的話——“還好有你”。
不管是考試還是跑步或者焦躁的心緒,什么漫長的事物都變得閃閃發光起來。
(摘自《演講與口才》2023年第8期,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