膨化男孩

一

高二分文理科時，我第一次見到膨化男孩，他正靠在教室外的墻上吃薯片，嘴里傳出一串“咔嚓咔嚓”的聲響。那時是冬天，膨化男孩時不時縮幾下脖子。

當時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頭頂是一臺破舊的風(fēng)扇，轉(zhuǎn)動時會發(fā)出一串難聽的聲響。坐在膨化男孩身邊的那些人，多半是老師眼中的搗蛋學(xué)生。他們常常叫膨化男孩去開風(fēng)扇。若是他猶豫了，就會指著他的鼻尖呵斥他。

有時老師會問后面的風(fēng)扇是誰開的，噪音太大，蓋住了講課的聲音。后面那幫男生都捂住嘴看向膨化男孩。就這樣，他又免不了受一頓數(shù)落。老師批評的時候，膨化男孩也不解釋，就一直低著頭，像一只受到驚嚇的鴕鳥。

膨化男孩有一米八幾，身材很壯。不過，他心里卻藏著一個小孩子。他沒什么朋友，課余唯一的慰藉就是漫畫。他看的漫畫多半是很熱血單純的，有時走著走著，他突然就模仿起漫畫里面的主角，嘴里還蹦出幾句很幼稚的話。

膨化男孩就住在我家對面，下晚自習(xí)后我們坐同一路公交車回家。夜晚的車上人很少，膨化男孩喜歡坐在最前面，把書包放在腿上，開始聽歌。他聽的幾乎都是一些動畫片的主題曲，用他的話說，這些歌會讓他立即“燃”起來。我叫他別聽歌了，兩個人說說話。膨化男孩把耳機摘下來，給我講起他看的漫畫。

事實證明，他一點兒也不會講故事，講什么完全由著自己的性子。有時候把自己都講笑了，我卻聽得莫名其妙。他見我沒聽懂，突然變得很緊張，漲紅了臉解釋。可一急，就開始結(jié)巴。

膨化男孩很害怕孤獨，總希望可以和所有人成為朋友。因為不想在生活中樹敵，所以活得唯唯諾諾。他身旁的那些男生把他的筆袋藏起來，膨化男孩翻遍書包也沒找到。看著他焦急的表情，那幫男生總會笑成一團。我問他為什么不反抗。他怯弱地解釋說，若是反抗了那些人會生氣。“也許他們只是和我鬧著玩。”

簡單地說，他就是“被需要欲”太強了。在他看來，別人開他的玩笑可以證明他的存在感。

二

膨化男孩跟我說，當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世界都會是五彩斑斕的。

他指的是班里的一個女孩。女孩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膨化男孩每個課間都去找她聊天，在她面前模仿各種漫畫里英雄的動作。看她仰著頭看自己，膨化男孩就會很高興。慢慢地，班里開始有一些流言蜚語。那個女孩很生氣，叫膨化男孩不要再來找她。

哪怕最終不成功，膨化男孩覺得起碼可以得到一段友誼。所以她拒絕膨化男孩時，他還以為是自己什么地方做錯了。他想了一晚上，轉(zhuǎn)天竟選擇了一種古老的方式道歉——寫紙條：“終歸只是我自作多情罷了，所以，我不能再停留在原地，有關(guān)我的傷心事，請你忘記……”

我可以打包票，這段話絕對是膨化男孩自己寫的。他的語言就是這樣的，讀起來相當矯情。他的內(nèi)心其實挺憂傷的。

不過很不幸，這張紙條率先被女孩的閨密發(fā)現(xiàn)了。那些女孩找到他，膨化男孩嘴笨，解釋半天也沒能說清楚自己的用意。幾個女生就把他圍住，叫他不要再打擾那個女孩，否則就把這張紙條公布出去。那一刻，膨化男孩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這時教導(dǎo)主任正好路過，大聲喊了一嗓子，一群人立刻作鳥獸散。

班會課時，班主任問起課間是誰在吵架。教室里一片寂靜。半晌，膨化男孩低著頭，緩緩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一個巴掌拍不響，幾個女生見狀只好也站了起來。

那次吵架事件后，膨化男孩逐漸被一些人排斥了。和他吵架的人不理他，其他人也覺得他做事一根筋。

膨化男孩再也沒有去找過那個女孩，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沒發(fā)生過。他依然戴著黑框眼鏡，獨自走在落滿楓樹葉的校園里，不時抬頭望望天空。晚上回家時，我依然陪膨化男孩坐在公交車最前面的位子上。他的心情似乎很低落，一直塞著耳機，耷拉著頭，長長的睫毛垂下來。

我也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么，便隨口問起他想去什么地方上大學(xué)。膨化男孩抬手指了指車窗外正好路過的一所大學(xué)。我以為他是開玩笑的，輕輕“哼”了一聲。他突然轉(zhuǎn)過臉，說他真的想考那所大學(xué)。那所大學(xué)在省內(nèi)是很不錯的，以膨化男孩的成績，考上那所大學(xué)簡直是天方夜譚。

“要是去了那里，也能離她更近一些了。”膨化男孩冷不丁又冒出一句話來。

我還沒回過神，膨化男孩指了指他的后脖子，說他不能熬夜，睡得晚那里就會發(fā)麻。很多個晚上他想背書，但脖子一直不舒服。說到這里他頓了一下，然后摘下耳機放到了我的耳朵里。出乎意料，里面竟然是字正腔圓的英語單詞。

“不過我還是會努力的。”膨化男孩用力攥了攥拳頭。路燈的光透過車窗灑在他的臉上，好像一層柔軟的奶油。

三

冬天悄無聲息地來了。

膨化男孩真的在這個寒冷的季節(jié)里一點點蛻變。他清晨早早來到教室，叼一袋牛奶獨自背誦起密密麻麻的古詩文。上課時，他常舉手回答問題，哪怕有時說到一半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思路是錯的。

一個高中生突然要努力學(xué)習(xí)，聽起來有些幼稚。那些男生故意在膨化男孩做題時搗亂，突然推他一下，使中性筆在紙上畫出一道歪曲的痕跡。膨化男孩并不在乎，不回話。拳頭打在棉花上，那些男生自然就沒什么興趣了。

一個月后的期中考試，膨化男孩竟考進了班里前二十，一舉成為進步最大的學(xué)生。在班會課上，班主任大大贊美了一番，要大家都向他學(xué)習(xí)。

為了慶祝考試的勝利，膨化男孩請我去吃牛肉面。吃到一半他抬起頭說：“你看我努力了吧？”

我沖他點頭。他突然就一副很開心的樣子。在他心里，名次、表揚似乎都不重要，他只是想證明給我看，他那天說過的話是要落地生根的。

因為成績的提高，膨化男孩在班里的人氣提升不少。他身旁的男生拍著他的肩說，以后的作業(yè)就抄他的了。

膨化男孩自認為又交到了一些朋友。體育課上，膨化男孩跟他們一起打球。他雖然技術(shù)一般，但個子高，跳起來還能搶到好幾個籃板。但他們從來沒有把球傳給過膨化男孩。起初，他覺得是不是自己要球的方式不對，便學(xué)著那些人，邊拍手邊喊著“哎哎哎”——不過這樣也不會有球跑到他手里。

一來二去，膨化男孩有點急了，問一個男生為什么不把球給他。男生只是一個勁兒地叫他拿到球就趕快傳。膨化男孩很大聲地反問：“那我怎么貢獻我的力量？”那個男生愣了一下，挑挑嘴角說：“你傳給我，就是給隊伍最大的貢獻了。”

膨化男孩呆住了，冷風(fēng)好像凝結(jié)住了他臉上的肌肉。他慢慢走到場邊，擰開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口，再沒上過場。

藝考需要提前離校一段時間，我走之前，膨化男孩在夜晚的公交車上笑呵呵地對我說：“等你回來，一定讓你看到一個全新的我。”

我一直都覺得，他總是想得到各方面的認可，看到別人贊許的目光。有時候可能不小心摔到了谷底，但只要還有一個朋友站在身邊，他立即就能重新燃起斗志——好比一袋充滿氮氣的膨化食品，鼓鼓囊囊的。

他的內(nèi)心實在是太單純了。為了不讓別人失望，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一定都會在日后付出相應(yīng)的行動。

所以，我當然相信他。

（摘自《少年文藝》2023年第9期，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