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廬江書院《還我嘗業》碑釋讀

摘 要：廬江書院是清代廣州的一座合族祠書院。通過對廬江書院內《還我嘗業》碑的釋讀，分析其宗族內部經濟糾紛的信息，嘗試了解廬江書院的歷史情況及運作模式，把廬江書院放置于更廣闊的社會情景中討論。

關鍵詞：廬江書院；合族祠；嘗業；《還我嘗業》碑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3.23.002

廬江書院位于廣州市越秀區西湖路流水井29號，是何姓族人建于1808年的清代合族祠，又稱“何家祠”，現為嶺南金融博物館，屬廣東省文物保護單位。廬江書院是廣州保存相對完整的合族祠書院，由堂屋及附屬東西試館組成，堂屋主要為何氏族人的公共活動場所，兩旁附屬東西試館是提供給宗族子弟參加科舉考試的臨時落腳點。

廬江書院保存有12通碑刻，其中一通《還我嘗業》碑，落款時間為民國十一年（1922），通過對該碑刻的釋讀，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管窺合族祠的運作、經濟信息。廬江書院《還我嘗業》碑全文如下（已加注標點）：

還我嘗業

何氏家祠爭回嘗業訟事始末記

本祠為廣肇兩府族人所建，落成于有清嘉慶年間，距今百有余年。附屬嘗產悉遺自前人，原以供春秋祭祀之用，管理而保存之者，我后人之責也。迨民國六年，莘村房子孫玉衡，輪充協理，私將嘗鋪六間，按諸南邑張氏。閱月事發，族人向張交涉無效，迫而興訟，歷四年訟結，幸得直，嘗業賴以保存焉。方訟之未興也，協理逃亡莫可究詰，紅契租簿已入他人之手，租賃不收者經年，祀典頻廢者數稔。族人咸憤，合謀對待，于是決議興訟，公推法律嫻熟經驗富厚者二十余人，或在審判上當指揮之任，或于訴訟外盡協助之力，案經三級訟，系四年卒。能保嘗業于垂危，返舊物于既失，雖曰人事，亦我太祖在天之靈，有以默佑之，夫訟而得，直幸也。設使訟事敗則嘗產失，嘗產失則血食廢，為人后者何以對先靈于地下乎！族人等痛定思痛，恐再有蹊斯人覆轍者，爰將此事概略及任事人員姓名泐諸碑石，垂示來茲，愿共志之，以期永保勿替云爾。

法政科舉人七品小京官 崇禮撰

（參與訴訟的各房及人名略）

中華民國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還我嘗業》碑是一通記錄民初宗族內部經濟糾紛的碑刻，主要內容是：何氏族人何玉衡在擔任族產協理期間，私自將族產六間商鋪抵押變賣給張氏，通過歷時四年的法律訴訟，何氏族人終于拿回了族產的六間商鋪，并刻碑警示后人。

通過對碑文信息的分析解讀，筆者嘗試初步了解清末民初合族祠書院及其運作面貌。

1 廬江書院的由來

碑文中“本祠為……落成于有清嘉慶年間，距今百有余年”交代了廬江書院的建立時間，這一時期官學興盛，民間積極參與科舉考試。廣東貢院是舉行科舉考試的重要場所，三年一度的鄉試便在廣州舉行。同治以來，來廣州參與科舉應考的人數不斷增加，亦表明社會群體希望通過“業儒”來躋身仕途，謀求社會地位。碑文中“廣肇兩府族人”即何氏族人，他們為應對科舉應試的需求，選擇通過“合族”來建立廬江書院作為何氏子弟來廣州赴考時飲食起居和溫習讀書的地方。廬江書院除了滿足何氏族人參加科舉考試臨時居住外，還兼具祭祀的功能。光緒十六年（1890）重修后的廬江書院，其東西試館為族中子弟居住地，堂屋為公共事務場所，后堂供奉參與聯宗的各分支祖宗。因此，廬江書院是兼具祠堂與科舉功能的合族祠書院。

需要注意的是，這里的“廣肇兩府族人”可能并非嚴格的血緣關系。“這類祠堂是同姓不同宗者甚至是不同姓者，采取虛立名號，聯宗通譜，聯合一縣至數縣甚至數十縣而建立起來的……虛擬共同的祖先，組成一個‘大族’，這種情況在珠江三角洲極為普遍。”①我們可以通過一些史料來加深對這種情況的理解，如順德《何氏事略》記載：“我族附入廣州廬江書院，自光緒庚寅始。該書院因重修集款，凡捐銀三百兩者，得院屋一間……屋在流水井，祠內屋門首石刻明‘水藤三房’字樣。凡入主者分正座、旁座。”②

順德的何氏族人通過“捐銀三百兩”得以“附入”廬江書院，并且得到廬江書院西側試院一間，作為順德何氏子弟在廣州科舉考試的臨時落腳點，即水藤一房的“房份”，順德何氏祖宗也入祀廬江書院。

碑文中“廣肇兩府族人”似乎并不存在嚴格的血緣關系，他們加入廬江書院的目的，除便利族內子弟在廣州參加科舉考試外，可能也希望通過合族來重新締結起各種社會關系，通過聯宗來強化實力。

討論廬江書院的由來，有助于我們了解合族祠產生的時代背景，并進一步對碑刻的內容展開解讀。

2 爭訟的焦點：嘗業

碑文中寫“附屬嘗產悉遺自前人”。這里“嘗產”，也即“嘗業”，一般是田地、房屋等有形資產，是傳統鄉村社會的一種經濟表現形式。嘗業也稱“公嘗”，強調其公共的屬性，是以宗族的名義來組織配套，同一宗族各支系共同占有的公共財產。碑文中寫道：“（嘗業）原以供春秋祭祀之用。”可知嘗業的收入主要用于每年特定時間節點組織開展祖先祭祀儀式等活動。因此，廬江書院配套有一定的公共財產，并用于祭祀等公共事務。嘗產也會被用來獎勵科舉中取得功名的族中子弟，如《羊城廬江書院全譜》中記載了對獲得功名者的獎勵：“議對考試及第者予以獎勵。各房子弟新登文、武科第，又赴祠謁祖者，獎花紅銀一兩；恩優拔副歲貢生，獎花紅銀一兩；南北鄉試舉人，獎二圓；解元，獎三圓；進士，獎四圓；會元，獎五圓；翰林，獎六圓；榜眼、探花，獎八圓；狀元，獎十圓；副將至提督，獎四圓。欽賜科第亦照此辦理。”③

作為家族子孫的共有資產，任何私自變賣嘗業的行為，都為宗族所不齒，這不僅僅是傳統宗族的倫理道德要求，變賣“嘗業”更嚴重影響了宗族內部的經濟運作—“訟事敗則嘗產失，嘗產失則血食廢”“租賃不收者，經年祀典頻廢者數稔”。

3 廬江書院的運營管理

作為擁有一定嘗業的合族祠書院，其日常運作除管理宗祠本身之外，還涉及管理一定數量的經濟產業，所以對嘗業的經營也是廬江書院的工作之一。對嘗業的經營可以概括為兩方面內容：一為置業，二為管業。在置業層面，雖然碑文中并無置業的描述，但是可通過其他史料來加深對廬江書院置業工作的理解。

光緒十六年（1890），何氏族中長老號召捐款重修廬江書院，通過奔走呼吁，不斷有同姓族人加入，捐款也非常踴躍，局面大為改觀。這次重修資金充裕，何氏族人利用這些資金對廬江書院進行了擴建，并將剩余的資金用來擴充嘗業：“一賣受太原堂王鼎新自置府學東街新貴坊房屋一所，大小一連共五間，該產價銀五千三百兩正。一賣受正業堂自置府學東街坐東向西吉鋪一間，產價銀二百兩。一賣受陳蘇自置府學東街坐東向西吉鋪一間，產價銀一百二十兩。一賣受邱禧記盈基自置府學東街新貴坊內坐南向北吉鋪一間，產價銀二百九十五兩。以上四契共該產價銀五千九百一十五兩正。”④

廬江書院此次共出資五千九百一十五兩來置業，購買房屋、鋪位等。也可知宗族一旦積蓄稍有寬裕，會通過置業擴大嘗業，擴大嘗業收益。筆者推測廬江書院嘗業的數量應當十分可觀，才會有人監守自盜，引發爭訟。

這個監守自盜的人是碑文中提到的“莘村房子孫玉衡”，在“輪充協理”期間，“私將嘗鋪六間，按諸南邑張氏”，這里也引出上述提到的廬江書院嘗業經營的另一項內容—管業。

廬江書院擁有一定數量的嘗業，因此出現“協理”這一職務來管理，通過“輪充”一詞，也可知它是由族中人輪流擔任的。通過梳理《羊城廬江書院全譜》中《廬江書院各事務例款》一文，除了“協理”一職，宗族還會選舉“值事”來負責嘗業的日常管理和運營：“議當年值事十七房或十六房為一班，每房公舉一位至誠勤慎者，至祭期先二日，赴祠備辦祭品、對聯等物，并收鋪租、房租，辦理收支銀兩數目。議本祠各項祭器及存箱數簿俱歸當年值事收管，須公舉附城殷實之人方可存貯，毋得將契券按揭銀兩，將器物借與人用。議當年值事管銀者不理數，理數者不管銀。凡支銀由理數者蓋發印單領收，管銀者憑單支給。遞年交盤，以春祭后五日為期，必須開列清單標貼，方交下手接理、并與新值事到各鋪對明租銀，將祠內祭器、印契、數簿、臺椅各物逐一照簿點名交代。倘有遺失，系該班十七房照數交足。”⑤

廬江書院對嘗業的管理編制了嚴格的規定，但是依然無法避免出現私自變賣嘗業的情況出現，何玉衡便是在擔任“協理”期間，利用職務的便利，私自變賣嘗業給“南邑張氏”，最后“逃亡莫可究詰”，因此引發了何氏族人與“南邑張氏”的爭訟官司。

廬江書院的性質為合族祠，為“廣肇兩府族人所建”，通過虛擬的血緣關系組建的合族祠規模越來越大。在這種情況下羅織起來的地緣網絡也迅速膨脹，何氏族人廣泛地分布于城鄉之間，他們組建合族祠后，往往通過常住在廣州城中的“至誠勤慎者”來負責處理合族祠的經濟事務，散布于省城周邊鄉村的族人往往對這些事務有心無力，給“有心人”以可乘之機。這種由虛擬的血緣關系聯結的宗族，在宗族內部事務上會出現難以周全的情況，也導致了私自變賣嘗業情況的出現。

4 爭訟的過程

碑文中寫“案經三級訟”，訴訟持續了四年，雖然沒有記錄詳細的內容，我們無法了解過程中的具體細節，但是仍然可以通過碑文中的蛛絲馬跡來合理推敲。何氏族人“合謀對待”，推選出“法律嫻熟經驗富厚者二十余人”，這些族人在場內場外發揮著重要的作用：“或在審判上當指揮之任，或于訴訟外盡協助之力。”場內場外的角力應當十分激烈，要取得最終的勝訴，何氏族人不僅要嫻熟法律，而且需要內外活動、融通周全，族內人士的經濟、政治背景在此時顯得尤為重要。如廬江書院在初建及重修時，何氏族人便通過發動人脈關系來爭取紳士的大力支持。

嘉慶十三年（1808），廬江書院興建，何氏族人邀請了“賜進士出身，誥受奉政大夫、兵部職方清吏司主事加二級，欽加員外郎銜南海煙橋房裔孫”何文綺、“賜進士出身、誥授朝議大夫、禮部儀制司主事兼祠祭司事、管理司務廳則例館纂修、庚午科順天鄉試同考官加三級，新會靜齋房裔孫”何朝彥，還有庠生何元謙等。光緒十六年（1890），廬江書院重修，“于是遍請在城紳士，復得南村房孝廉炳堃、馬寧房孝廉祖濂、湖州房文學侶衡、鶴邊房文學焱樞等到祠”⑥。

這些紳士在城鄉之間發揮著重要的作用，號召鄉民、宗族加入，大大促成了廬江書院的修建。因此，何氏族人在與“南邑張氏”的爭訟官司中，似乎會發動一批紳士來奔走游說，紳士的優勢更在于熟悉省城的情況，了解各行各業運作模式，在爭訟官司中應該起到重要的作用。

我們無法考究嘗業爭訟的具體過程，但是需要多加注意參與嘗業爭訟的何氏族人，我們嘗試從爭訟事件本身轉向參與爭訟事件的族內精英，基于廬江書院作為合族祠的性質，推測何氏族人內部應該是一個復雜的社群，他們擺脫了以血緣為特征的宗族束縛，為了經濟利益和政治需求等復雜的因素而聯結。

5 立碑的目的

立碑的目的，如碑文中所述：“痛定思痛，恐再有蹊斯人覆轍者。”為了警示后人，避免重蹈覆轍，以“垂示來茲，愿共志之”。碑文中亦提到“亦我太祖在天之靈，有以默佑之”，旨在強調“太祖”的保護及庇佑，通過突出何氏先祖的護佑來凝聚內部，團結宗親。

廬江書院是合族祠書院，在建立初期，為維系何氏各分支的關系，何氏長老便通過修撰族譜，來強化祖宗記憶和增強族群認同：“然有祠無譜者又曷以別尊卑而聯疏遠哉！各房遂出家譜，共得二十余本，南海沙水房載公等合眾譜而纂輯之……以繼保昌禮節譜也。”⑦

通過重修族譜來為合族聯宗建構合理性，讓后代子孫緊緊地團結在廬江書院。《還我嘗業》碑中提及的“先靈”“太祖”，也是這種祖先記憶的再次書寫，刻碑的目的不僅是要“痛定思痛”“垂示來茲”，也是要團結起內部的何氏各分支族人，維系聯宗的合理性。

6 結語

解讀廬江書院《還我嘗業》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幫助我們了解合族祠及其運作模式。何氏族人為滿足參加科舉考試的需要，建設了廬江書院，他們以廬江書院為省城的重要據點，通過籌集嘗產作為經濟基礎，組成有一定實力的社會經濟群體組織。何氏族人內部通過制定規則、訂立條約來運作處理嘗業事務。我們把廬江書院放在更廣闊的社會情景，將廬江書院的“建筑”“書院”“宗祠”等因素放在該情景中綜合探究，將幫助我們更全面地了解廬江書院過往。《還我嘗業》碑是一通記錄民初宗族內部經濟糾紛的碑刻，其中包含了重要的宗族經濟運作信息，宗族是城鄉的鮮活細胞，了解其運作模式，必定有助于合族祠的研究。

注釋

①黃海妍.在城市與鄉村之間：清代以來廣州合族祠研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

②⑤參見《何氏事略》，民國十二年廣州精華印書局鉛印本。

③⑥⑦參見《羊城廬江書院全譜》，清光緒二十年廣州富文齋刻本。

④參見《增建何氏盧江別墅地基全圖》，光緒二十年碑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