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湖北云夢鄭家湖墓地M274出土的“賤臣筡西問秦王”觚的文字內容豐富,是一篇新見策問類戰國秦文獻,具有十分重要的學術價值。觚中有幾處釋文似可商榷,如“步陟”合文應是“陟降”合文,表往來義;“壄”應嚴格隸定為“”,是“野”字異體;“茗”當是“茖”字訛誤,讀為“路”或“露”,訓為“羸弱、困窮”;“敝椶”應讀為“萆椶”,即用來作蓑衣的椶櫚。
關鍵詞:陟降;野;茖;萆椶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3.23.024
《文物》2022年第3期刊載了《湖北云夢鄭家湖墓地M274出土“賤臣筡西問秦王”觚》一文,公布了一件長文木觚①。木觚為戰國末期秦國器物,記載了筡與秦王的對話,內容是筡游說秦王寢兵立義之辭。這是首次發現用觚抄寫的策問類文獻,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李天虹等先生已經對觚文中的字詞做了較為全面的疏解。筆者在研讀過程中,發現其中幾處字詞的釋讀尚有可商之處,現撰寫成文,或有不當,祈請方家指正。
1 “”當是“陟降”的合文
觚文第一章有下面一段文字(“章”是按照整理者所劃分):
當今□之時,衍……巍(魏)五邦相與,陟降若壹,為義虖(乎)?筡弗得智(知);不為正義虖(乎)?筡有(又)弗能智(知),不識吾王將可(何)以侍(待)之?王不合(答)。
“若壹”前面一詞作“”。字形下面有合文符號,整理者認為合文符號上面的字形右旁兩個“止”形中間還有筆畫,不能確認,為了方便暫釋寫為“陟”,“陟=”可能讀為“步陟”。整理者又在注釋中說讀為“步涉”或“陟涉”。謝明宏先生有觀點說:“此圖版作,兩個‘止’形中間的字體,與觚文的‘馬’字相同,當釋為‘騭’。‘騭’字,馬王堆帛書《養生方》即將‘馬’寫于兩‘止’形中間,圖版作。漢印‘騭’也有相同結構者,圖版作 。‘騭’與‘陟’,古字通。《后漢書·鄧禹傳》:‘騭字昭伯。’李賢注:‘《東觀記》騭作陟。’《廣雅·釋獸》:‘騭,雄也。’王念孫疏證:‘字通作陟。’”②謝明宏先生贊成整理者讀為“步陟”的說法,但是將該字形釋為“騭”,讀為“步陟”顯得有點迂曲,而且仔細查看中間的筆畫是沒有連成一豎筆,其形體與“馬”字還是有一定的差別,故釋為“騭”不準確。觚文“魏五邦相與,陟=若壹”一句,整理者疏解為魏等東方五國結盟,步調一致。引秦《詛楚文》“昔我先君穆公及楚成王,是勠力同心,兩邦若壹”。整理者的解釋是可以貫通文意的,但是將“”徑釋為“陟”,讀為“步陟”,可疑。而且文獻典籍亦不見“步陟”連用表示步調的意思。
細審字形,我們發現此形體右旁所從確如整理者所說兩個“止”中間還有筆畫,所以將此直接釋為“陟”字并不準確。今疑兩“止”中間的形體當為“夅”字,即“陟降”的合文。“降”字在古文字資料中常見,作(散氏盤銘文,《集成》10176)、(《集成》11470不降矛)、(《郭店楚墓竹簡·性自命出3》)、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伍)》中《命訓》2)、 (《郭店楚墓竹簡·五行12》)等形。“”之形體右部兩“止”中間的形體雖然比較模糊,但是仔細查看應是從“二倒趾”之形,與“降”之古文字所從的“夅”旁十分相似。“降”字在古文字中下面常加“止”繁化,這可能也是“”形中將“夅”寫在兩止中間的原因。
“陟降”一詞見于西周金文,《?簋》銘文:“其各(格)歬(前)文人,其瀕(頻)才(在)帝廷陟降。”王慎行指出此句與《詩·大雅·文王》中“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文義近似,謂他們經常在上帝的天庭往來③。“陟降”一詞亦多見于《詩經》,訓為“上下、升降”。《詩·大雅·文王》:“文王陟降,在帝左右。”④朱熹《詩集傳》:“蓋以文王之神在天,一升一降,無時不在上帝之左右。”⑤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古者言天及祖宗之默佑,皆曰陟降。《敬之》:‘無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土,日監在茲。’此言天之陟降也。”⑥“陟降”引申有“往來”之義,王國維云:“古之人言陟降,猶今人言往來,不必兼陟與降二義。《周頌》:‘念茲皇祖,陟降庭止,陟降厥士,日監在茲。’以降為主而兼言陟者也。《大雅》:‘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此以陟為主而兼言降者也。故陟降者,古之成語也。”⑦皆其證。所以“陟降”二字不必機械地分釋為升、降或上、下二義。“陟降”在觚文中應該是表示“往來”之意。“陟降若壹”即“往來一致”,與整理者所說的“步調一致”相合,是表示五邦結盟、步調一致。此段話可以翻譯為:如今之時,魏等五國相結盟,步調一致,謀和秦國,是道義的嗎?我不知道,是不道義的嗎?我也不知道,不知道秦王您將要用什么來應對呢?秦王沒有回答。
2 “”應隸定為“”,為“野”之異體
第二章有下面一段文字:
巍(魏)人與越人戰宿胥之(野),而棲越王廥(會)稽廥纂之上,當此時,吳人侵(寢)兵立義事鬼,強為天子,吳人不侵(寢)兵立義事鬼,盡已失其先王冢廟及與大都連者。無異故,皆以不義反為義者也。
在該段文字中“宿胥之野”的“野”,整理者直接隸定為“壄”,括注為“野”,其實,這樣隸定并不準確。根據原圖版“”,字形兩“木”之下應是“予”,作為聲符,當隸定為“”。“”字在云夢睡虎地秦簡中多次出現,作(云夢·為吏28)、 (云夢·日乙178)等形,云夢睡虎地秦簡中的“”字與此木觚的“”字相同,為“野”字異體。野,商代甲骨文作[甲·鄴(鄴)三下],從林從土,會郊野之意。《集韻》:“野,古作埜。”⑧晚周金文作(克鼎),與甲骨文形體相同,皆作“埜”,戰國時期六國文字承襲金文,亦有省“林”作“?”等形體。秦國文字在“埜”的基礎上疊加“予”聲,即云夢睡虎地秦簡與該觚文所見字形。《說文》:“野,郊外也。從里,予聲。,古文野從里省,從林。”見于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五十二病方》的“野”字作“”,《相馬經》作“”,均以“田”代替“林”,增之聲符“予”,可證《說文》小篆“野”并不是從“里”,應是從“田”,“田”與“土”相連表會郊野意。秦文字“”與《說文》古文相合。《正字通》:“壄,字之訛。”⑨故整理者將“”隸定為“壄”不準確,該字形應隸定為“”,分析為從林從土,予聲,是“野”之異體。
“巍(魏)人與越人戰宿胥之(野)”下面一句“而棲越王廥(會)稽廥纂之上”的“廥纂”一詞,整理者暫時存疑,沒有給出釋義。謝明宏先生根據整理者在注釋中提供的指向性思路,推測整理者認為“廥纂”與積芻(芻)槁之處有關,且“纂”有“集”義。故他認為“廥纂”的“纂”當通“攢”,訓為聚義。《文選·笙賦》:“歌棗下至纂纂。”李善注:“攢,聚貌也。纂與攢,古字通。”他指出“廥纂”與《漢書》《呂氏春秋》中的“積聚”、《管子》中的“廥倉”、張家山漢簡中的“積聚”意思相同,均是指儲存糧草的處所⑩。謝明宏先生的說法可從。因此,觚文中這段話主要講述魏越宿胥之野之戰,越王勾踐敗師于吳而棲于會稽山上糧草儲存的地方。當時,吳人止兵立義而尊奉鬼神,則國家強盛,吳人不止兵立義而敬鬼神則國滅絕祀。筡以前人的事跡為例,說明做“不義”的事而自以為“義”所帶來的惡果,向秦王強調立義的重要性。
3 “茗”應是“茖”的訛字
第四章有下面一段文字:
丈夫居軍不□□□□□□□責陣卒,久者數歲,□者期年。興而治地,地方環(圓)不□百余里,而地有不可虛,必且?(遷)中□之民以實之,百姓弗安且茗(茖),可虖(乎)?
“百姓弗安且”后面一字作“”。整理者釋為“茗”。但是將此字釋為“茗”,文意難以通曉。此段講述的是秦遷徙百姓充實新占領的土地,百姓們感到憂苦,“且”后面一詞的意思應該和“弗安”意義相類。因此對于該字的釋讀應重新考慮。
我們懷疑此字是“茖”的訛誤。“茗”所從的“名”與“茖”所從的“各”在戰國晚期的秦簡中常見。字形比較如下:
名:(里耶9-7正)、(里耶9-5正)、(云夢·日甲76背)、(云夢·日甲74背)、(云夢·日乙137)。
各:(云夢·答問139)、(云夢·日甲156)、(云夢·秦律28)、(云夢·秦律139)、(云夢·效律29)。
比較兩字的形體,我們發現秦簡中“各”與“名”形體是十分相近的。“各”字所從的“夂”右下一筆只要稍微寫得短一點,就會與“名”字混訛。又由于木觚的行距和字形都比較小,極有可能在抄寫的過程中造成“茗”和“茖”形體上的訛誤。“茗”應該是“茖”的訛字,讀為“路”或“露”。“路”和“茖”都是以“各”為聲符,“茖”,上古音屬見紐鐸部,“路”,上古音屬來紐鐸部,二字音近可通。“茖”用為“路”的例子在簡帛古書中常見。清華簡五《三壽》:“我(寅)晨共(降)(在)九厇(宅),(診)夏之?(歸)商,方曼(般)于茖(路)。”銀雀山漢簡《晏子》:“景公令修(修)茖(路)(寢)之臺,臺成,公不尚(上)焉。”k此皆是“茖”讀為“路”的用例。“路”,羸弱,困窮。《詩·大雅·皇矣》:“帝遷明德,串夷載路。”陸德明《經典釋文》:“路,瘠。”阮元校勘記:“路、露古同字……凡物之瘠者多露見。”l《孟子·滕文公上》:“是率天下而路也。”趙岐注:“是率導天下人以羸困之路也。”m《管子·四時》:“不知五谷之故,國比家乃路。”王念孫《讀書雜志》:“路亦與露同,露,敗也。”n清宋翔鳳《孟子趙注補正》:“《管子·戒篇》‘舉齊國之弊握路家五十室’,王尚書(引之)曰:‘握當作振。’《說文》:‘振,舉救也。’路讀為露,露家,困窮之家也。《方言》:‘露,敗也。’《莊子·漁父》曰:‘田荒室露。’《管子·四時篇》‘國家乃路。’路亦同露,亦訓敗也。《孟子》:‘率天下而路。’趙注謂‘羸困之路’,義與《管子》同。”o““路”“露”通用,故“茖”可讀為“路”或“露”,訓為羸弱,困窮義。這里的“路”也就和前面的“不安”相并列,百姓從一個安定的地方搬遷到陌生的新的地方,是一件使百姓困苦的事,所以百姓們感到不安定且困窮。此句話可翻譯為:土地不能空虛荒廢著,一定要遷徙百姓去充實新占領的土地,百姓感到不安定且困窮。這樣可以嗎?
4 “敝棕”應讀為“萆棕”
第六章有下面一段文字:
有=(又有)最奡、必方、嬰(櫻)母(梅)、橘鼬(柚)、毗(枇)杷、茈橿(姜)之林,鐘蠪胥蹇之州,美丹之穴,贛勒、□□、敝(萆)棕、桃支(枝)之渚,而萬物無不有已。
“敝棕”,整理者認為疑讀作“栟棕”,即棕櫚,《說文·木部》均以“栟櫚”解釋“栟”“棕”。對于“敝”可讀為“栟”,整理者注釋云:“上古‘敝’‘并’聲字均有與‘卑’聲字相通的例子。”整理者注釋對于觚文中“敝”的釋讀頗具啟發性。文獻中不見“敝”與“栟”或“敝”聲字與“并”聲字直接相通的例證,所以“敝”讀為“栟”,可商。“敝”讀為“萆”似乎更為允恰。“敝”,上古音屬并紐月部,“萆”,上古音屬并紐支部,二字聲紐相同,韻部關系密切。裘錫圭先生曾指出“卑”和從“卑”聲之字,古或與“蔽”通。《史記·淮陰侯列傳》:“從間道萆山而望趙軍。”《集解》引如淳注:“萆音蔽,依山自覆蔽。”《列子·楊朱》:“卑宮室”,殷敬順《釋文》“卑”作“蔽”p。這是“敝”讀為“萆”的佐證。萆,《說文·艸部》:“雨衣。一曰衰衣。從艸卑聲。”q《廣雅·釋器》:“萆謂之衰。”r“椶”,《說文·木部》:“栟櫚也,可作萆,從木?聲”,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椶,字亦作棕。其樹有葉無枝。椶,其皮也,可為蓑御雨,又可為索。”s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椶,從木,?聲,可作萆。艸部曰,萆,雨衣,一名衰衣。按可作萆之文,不系于栟下而系椶下者。此樹有葉無枝,其皮曰椶,可為衰。”t椶即椶櫚,可以用來制作蓑衣。“萆椶”下面“桃枝”一詞,整理者解釋為一種竹子,引用《文選·左思〈蜀都賦〉》“靈壽桃枝”,劉逵注:“竹屬也。”整理者疏解桃枝可以為席,以之編織而成的席子也稱為“桃枝”。觚文中這段是描述秦國境內的各種物產,在這里,萆椶、桃枝都是強調植物的功用,桃枝可以作席,萆椶可以作雨衣。因此,“萆椶”當為可作蓑衣的椶櫚。
5 結語
以上就是筆者對“賤臣筡西問秦王”觚中的幾處釋文所作的補釋,其一是將整理者存疑的“步陟”合文釋讀為“陟降”合文,“陟降”一詞常見于傳世和出土的文獻中,訓為“往來”義也較貼合觚文所要表達的“魏等五國結盟,步調一致”的意思。其二是對觚文中“宿胥之野”的“野”之異體進行重新隸定,來說明“”是正確的寫法,而“壄”是訛字。其三是利用戰國秦文字“茖”與“茗”形體相接近,可能發生訛混的特點,對文中的“弗安且茖”進行重新解釋。其四是將“敝椶”改讀為“萆椶”,“敝”讀為“萆”不僅讀音上更加接近,而且意義也與原文想表達的意思更加貼合。■
注釋
①李天虹,熊佳暉,蔡丹,等.湖北云夢鄭家湖墓地M274出土“賤臣筡西問秦王”觚[J].文物,2022(3):64-74,1.
②謝明宏.“賤臣筡西問秦王”觚讀札[EB/OL].(2022-04-22)[2023-10-10].http://www.bsm.org.cn/?qinjian/8691.html.
③王慎行.?簋銘文考釋[J].人文雜志,1980(5):90-93.
④孔祥軍.毛詩傳箋[M].北京:中華書局,2018:353.
⑤朱熹.詩集傳[M].北京:中華書局,1958:175.
⑥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M].陳金生,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9:794.
⑦王國維.觀堂集林[M].北京:中華書局,195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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⑨漢語大詞典編纂處.康熙字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172.
⑩謝明宏.試說“賤臣筡西問秦王”觚的“廥纂”[EB/OL].(2023-05-22)[2023-10-10].http://www.bsm.org.cn/?hanjian/902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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