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們就是那一塊沒有名字的拼圖,不知從哪里來,也不知要到哪里去,不屬于這一塊,也不屬于那一塊,我們孤立在所有拼圖之外,我們可以只屬于自己。
上帝的禮物
在一陣哭鬧之后,朵朵終于擦干眼淚,穿上了她杏黃色的滑雪衫,背上粉紅色的書包,站起來,從店里穿過,走向大門。
朵朵走了,地上留下一堆散亂的拼圖,陶小燕嘆了一口氣,把拼圖收到盒子里。然后她望向窗外,看到朵朵孤獨一人,站在馬路邊等校車,窗外的冬雪白茫茫的。楓樹很高,搖著稀疏的枝條,顯得朵朵的身體更小,非常渺小,渺小到無助。
陶小燕揉一揉眼睛,讓視力更清楚一些。她緊盯著朵朵,一直到黃色校車開過來。門開了,朵朵一只手抓住車門,上了臺階,車門關閉,車開走了。
陶小燕每天都這樣目送女兒,一直看到校車開走,她懸著的心才放下一點點。
快50歲時才生下朵朵,她相信朵朵是上帝給她的禮物。
沒人和她做朋友
朵朵回來時很沮喪,今天還是沒有人跟她玩兒。當她看到拼圖時就高興起來,她彎下腰,嘩啦一聲,把拼圖倒在地板上,就勢坐在地上拼起來。朵朵玩拼圖時安靜極了,就像睡著了一樣。看到朵朵的樣子,陶小燕對老師說的“朵朵注意力不集中”的評語,一點兒也不相信。
今天老師又留言讓朵朵吃藥,陶小燕拿著紙條看了又看。夕陽透過窗子照著她,照著地上的朵朵。陶小燕感到好奇,老師是怎么知道朵朵今天沒吃藥的呢?她想不清楚。
朵朵在三歲時還不能準確表達自己的想法,醫院確診為語言發育遲緩。對此醫生確診得好像很容易。幾個醫生坐在不同的位置上,讓朵朵把一個玩具從一個人手里拿過來,遞給另一個人,朵朵照做了。她跑得很快,手腳麻利,給的人也對,但她不會看任何一個人的眼睛。
上小學時老師說朵朵必須吃藥控制,因為她的注意力集中不會超過15分鐘。正上著課,她就站起來隨意走動,一邊走一邊說話,她會被任何一樣東西吸引,但一轉身就轉移了注意力。
“這朵花真好看啊!”她看到花的時候說。
“啊,這把椅子怎么倒了?”她就會馬上轉移了注意力。
朵朵不會與人社交,所以老師會教她如何社交。
“見到人就說‘你好’,”老師說,“然后伸出右手,友好問候。”
朵朵不是不喜歡社交,相反,她很喜歡。她也喜歡美,像任何一個小女孩兒一樣愛美。她在頭上別一排顏色各異的發卡,穿洋娃娃一樣的衣服,喜歡小朋友。但她不知道如何表達,她會突然抱著一個小孩兒,向她表示親熱,但她的這個表現會把那孩子嚇一跳,甚至還有的孩子會被嚇哭,有一個小孩兒居然奮力推開她,把朵朵推了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上。
那孩子一只胳膊護著前胸,一只手指著朵朵說:“別碰我,你若再碰我的身體,我就叫警察。”
朵朵坐在地上大哭起來,朵朵的社交就是這樣失敗的。
朵朵愛拼圖
朵朵正在拼一個花園,500塊的拼圖是一個大工程,但朵朵專心致志,幾天之后已經初見規模。朵朵是一個拼圖女王,她從一兩歲就開始玩兒拼圖。有時她一起拼好幾個圖案,她把每一塊拼圖放在不同的地方,地板上堆滿了未完成的拼圖,陶小燕和丈夫只能踮著腳尖走路。
陶小燕他們不能觸動任何一塊拼圖,那樣朵朵就會大喊大叫。拼圖是朵朵的命,朵朵是陶小燕他們的命。
花園、大地、一只貓、一只狗或者是一個人,拼圖的形狀有無數種,這些小小的硬紙片是朵朵最愛的寶貝。
朵朵坐在地板上,或者跪在地上,彎著腰,細小的身子像一個小彎弓。朵朵還是一個孩子,她光滑的直發像水一樣傾瀉下來,包住她小小的頭、她細細的脖子,露出一圈象牙黃的膚色。朵朵的臉上還有小絨毛,身上還有若隱若現的牛奶味道。
朵朵喜歡讀書,也喜歡書寫,在玩兒拼圖玩膩的時候,陶小燕鼓勵朵朵寫日記。朵朵寫日記很快,一天能寫好幾頁。寫幾天她就自己裝訂成冊,像一本書一樣。
朵朵喜歡趴在地上寫,一邊寫,一邊自言自語。她寫什么,陶小燕不知道。朵朵用英語寫日記,陶小然唯一的擔心,是有一天,如果朵朵不再想告訴她自己的想法,她會對朵朵想什么一無所知。
朵朵寫的“故事”
一次陶小燕帶朵朵回老家期間與朋友們相聚,朋友們吃得很精致,朵朵說:“我喜歡那些小巧別致的茶盞和點心,老家真好!媽媽。”朵朵仰起臉,對陶小燕說:“為什么我們不回來?”說完又低下頭繼續寫她的“故事”。
朵朵的故事是她自己編的,她一邊寫一邊說。
“多多說她不想去,但小尼說不行,你必須去。艷子也不想去,他們不知道怎么辦。”朵朵口中念念有詞,多多、小尼、艷子,都是朵朵口中經常說的名字。
“他們是誰呀?”有一次陶小燕問。
“他們是我。”朵朵說。
“怎么是你呢?”陶小燕沒想到朵朵會這樣說。
“他們都是我。”朵朵認真地回答。“多多在我的腦子里,小尼在我的肩膀上,艷子站在我舌頭上。他們有時候睡覺,有時大聲說話;他們說話的時候我也必須說話,因為他們是我。但他們也會吵架,他們吵架的時候我會肚子疼。他們在我肚子里開會,我必須參加他們的會,他們玩兒游戲的時候不讓我睡覺。”
陶小燕奇怪地看著女兒,她奇怪于女兒豐富的想象。
朵朵畫畫兒也與別人不一樣,她的畫里擠滿了小人兒。各種各樣的小人兒,有男孩兒也有女孩兒,還有長相古怪的小老太太,像一個老巫婆一樣。
陶小燕感嘆說:“孩子太可憐,她想和小朋友玩兒,但這個小鎮卻沒有朵朵的小朋友。”
班主任說:“朵朵在班級總是說很多陌生的名字,我們班上并沒有這些孩子。”甚至班主任老師還懷疑朵朵是人格分裂。
朵朵把她的畫剪成拼圖大小的小方塊,她開始自己做拼圖。她是個心靈手巧的姑娘。剪好后她就拼起來,她拼得飛快,她說是托尼在幫助她,托尼是一個聰明的家伙。
朵朵說:“我不快樂,不快樂,老師教的方法都不管用。老師說見到小朋友說你好,我見到他們就說你好。可是他們很驚奇地看我,好像看一個怪物,好像不知道我從哪里來的。他們有的玩兒跳房子,有的玩兒捉迷藏,都是一伙兒一伙兒的。我站在那里,沒有人理我,也沒有人跟我玩兒,我就是一塊失落的拼圖哇!媽媽,我不屬于任何一塊大拼圖。”
陶小燕撫摸著女兒的頭發,夜一樣黑,水一樣滑。她想:“我又何嘗不是呢?女兒。其實媽媽也很失落,不屬于任何一塊拼圖,或者我們都是那一塊沒有名字的拼圖,不知從哪里來,也不知到哪里去,不屬于這一塊,也不屬于那一塊,我們孤立在所有拼圖之外。但是女兒,我們也可以只屬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