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換

1

這晚，美團騎手小三和老婆吵了架。早起，神情恍惚。在路口，電動車“呱啦”一聲，他住進了白房子里。

幾天幾夜，小三夢見一群狗追著他跑。他逃到懸崖上，無處可躲，跳了下去。

在懸崖下，他碰見了一個名叫小四的干瘦老頭。老頭一身高端手工西裝，戴名表，坐在一輛凱迪拉克XT6里，捂嘴咳嗽。

看見高大健壯的小三，老頭笑著說：“愿意和我交換身份嗎？”

小三看著凱迪拉克，眼冒星光，連連點頭。雙手交叉，互換成功。小三鉆入凱迪拉克，小四騎電動車離開。

電動車迎著陽光飛舞著。小四總也找不到住戶的家，一盒飯送晚啦，被投訴。還有幾盒沒送，小四急得團團轉，連打電話都忘了，這活兒挺累。

高檔辦公室里，一群人圍著小三點頭哈腰。“滾！”小三大喊，他心口很疼。一伸手，一塊閃光的金表，他想站起來，到朋友圈炫耀。可他渾身酸軟，咳嗽連連，眼前的一堆文件等他簽字，他悻悻地離開辦公室。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回到懸崖下，嚷嚷著對彼此的不滿。

一陣狗吠聲，從窗外傳來。輸完血紅蛋白的小三小四醒啦。

2

臘月，寒氣陣陣。

小六掃完承包區(qū)域的雪，腳和手凍僵啦。回到辦公室，暖和過來，臉和手很痛。他干完活，已經(jīng)很晚。回家后，飯也不想吃，倒頭就睡。

夜里，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流浪的黑狗，在風雪里哆嗦著。這時，王輝恰好路過，小六尾隨王輝到家門口，乘王輝打開門的瞬間，溜了進去。

王輝攆小六出去，小六不肯。他不停地搖著尾巴，在王輝跟前蹭他的腿，示好。

王輝見小六眼睛大大的，挺討喜，收留了他。

這天，王輝排隊領了兩只老母雞，領著小六去殺雞店。以前在農(nóng)場，小六聽人說王輝好好的老師不當，到養(yǎng)殖場開貨車，是為了向農(nóng)場的美女會計獻殷勤。不過，他成功娶了她。小六站在殺雞攤位附近，望著掙扎的雞，搖搖頭。他等著吃被拋棄的雞頭和雞腸子。

“老母雞進入暮年，下蛋少，被淘汰。每年春節(jié)前，雞場要置換一次雞苗。處理老的，新進小雞，培養(yǎng)新蛋雞。春節(jié)前，我們一天能宰一千只老母雞，都禿毛，很丑。偶爾也有漂亮的公雞。”

殺雞的夫婦說著，手里的活兒沒有停。

王輝指著小六說：“母雞下蛋到老，最后肉被吃，湯被喝，下場比牛慘。哪像不做事的狗，盡討主人歡心。”

小六聞言，快步走到王輝前面，使勁搖尾巴，尾巴快搖斷啦。

吃飽肚子，小六跟著王輝往家走。路過承包區(qū)域，看見一個貌似以前的自己，正埋頭鏟雪。蜷縮的身子，被風吹得不斷地發(fā)抖。

小六快步跑到王輝前，飛快地向家里跑去。他慶幸自己是只黑狗。

進門，小六就聽巫醫(yī)說王輝母親的病，只需喝一碗黑狗的血就痊愈啦。“黑狗的血”小六重復了一遍，瞪大眼睛。在鏡子前，看著自己的黑色皮襖，露出驚恐的表情。

3

天還沒亮，步行街的燈就七前八后地亮啦。

王建宏煮好稀飯，蒸好包子。看向窗外，一朵朵粉色的玉蘭花綻放著。“好看。”他話音剛落，玉蘭樹被腰斬，連根被拔啦，丁妮在采玉蘭花。

王建宏一陣緊張。這些年，去雜志社上班，每天從玉蘭樹下經(jīng)過，在他心里，玉蘭樹就是他的朋友，像他編的雜志一樣，不離不棄。

一名工人進店，買包子。王建宏沒反應過來，他望著斷了的玉蘭樹，發(fā)呆。

工人說：“我們要栽幼年樹，淘汰老樹。老板，別看啦，我要兩個包子。”

說話間，玉蘭樹的樹干連同枝葉和花兒被裝進了農(nóng)用三輪車。王建宏眉頭一皺，覺得他仿佛是那棵被淘汰的老玉蘭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丁妮已經(jīng)摘了很多玉蘭花。

王建宏解開領子上的扣子，虛汗直冒。他哆嗦著打開稿件，“哦，一個數(shù)字錯了，1就是1，沒錯呀！”

樓道里，丁妮扯著嗓子喊：“王哥，嗨，老王，你看你怎么搞的，一個小稿子出現(xiàn)十多處錯，1成了I。一點兒不用心！真是的。”

王建宏沉默了。

30歲的丁妮比王建宏小18歲。從鎮(zhèn)里剛來雜志社時，跟王建宏學做版面，一口一個“王老師，您真厲害，佩服，向您學習。”

王建宏很受用，把吃飯本領交出去。后來，王建宏的母親住院，他照顧兩周回來后，兩個人的崗位調(diào)換了。

“嗨，老王，王哥”，當了記者的王建宏，在丁妮的頻繁數(shù)落里，變矮。

王建宏搖搖頭，在鏡子里看著鬢角的花發(fā)，嘆口氣。30個青春一直在版面上度過的。直到原總編的侄女丁妮到來，他下崗，承包了小餐館。

“老板，買包子。”工人又說了一遍。

王建宏清醒啦。盛好稀飯，端出包子，說：“師傅，怠慢您啦。這早點，我請客。”

看著桌子上的那幾朵玉蘭花，王建宏想把它們制成標本。

丁妮抱著玉蘭花，走遠了。剛栽的小樹過一兩年，也會開花。

店里的顧客多起來，王建宏收回心思，開始賣包子。

4

舒一曼乘大巴到江山市，感受到女兒叮當所在地的陽光，心情平靜。她在宿舍附近，等女兒下班。

陽光暖暖的，帶著些許溫暖的風，拂動已經(jīng)變綠的樹葉兒。偶爾有鳥兒劃過長空，留下串串鳴叫。斜陽照在人們的臉上，鍍了金一樣；照在烏溪江上，江水浮光躍金，閃閃發(fā)光。

22歲的叮當在一家公司當實習生，開始每天一個電話。這半月，叮當?shù)氖謾C打不通了，舒一曼急。

下班時間過了兩個小時，叮當還沒回來。舒一曼準備去公司時，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當當，當——”她吆喝了一聲。

“媽媽，您怎么來啦？”叮當飛快地跑過來。

眼淚涌上舒一曼的眼眶，她遲疑了一下，低聲說：“沒事就好，平安就好。”

滿腹責問，看到女兒后，說不出口，“當，電話怎么一直不通？嗯。”

“媽媽，我工作忙，手機掉水里，壞啦，沒顧上買。”看著懷里撒嬌的女兒，她氣消啦，給男人打電話報平安。

晚上，母女倆轉街，舒一曼給叮當買了新手機。叮當執(zhí)意要舒一曼的舊手機，說有媽媽的味道。

第二天，舒一曼坐飛機回單位，參加籃球比賽。

球場上，舒一曼投球，蹦得老高。一個胖子撞在她身上，她倒地了。跳出球場，一扭一拐地回家。噴上云南白藥噴霧，不疼啦。可一走路，又疼。幾瓶云南白藥噴完，不見好。X光片顯示，骨折。

拄著拐子，在家休息。一群狐朋狗友罩著，熱鬧。外地出差的男人回家了，朋友四散。

舒一曼被“雪藏”，被強迫吃大魚大肉。腳好后，減肥計劃沒成功。男人胃疼，住了院。

病房里，舒一曼給臉色鐵青的男人喂飯。男人將碗盒打翻，吼道：“麻怪，想燙死老子。”

舒一曼看著男人陰沉沉的臉，想了想。在樓道，打電話讓叮當問候男人。

悅耳的鈴聲，撞進男人的眸子。視頻上，男人嘴角上揚，眼睛帶笑。和女兒視頻后，他說：“叮當她媽，我餓了，麻煩你，再給我買碗稀飯。我的胃不疼啦，明兒出院。”

醫(yī)院門口的燈，發(fā)出黃色的光，和月光混合。沐浴在光里的舒一曼，提著飯盒，向醫(yī)院走去。投在地上的影子，黑黑的，很孤單。

5

四月的一天，軍事研究所高材生夜魔埋頭設計鷹哨雪衣跟蹤機的定位程序時，新來的參謀長雪鷹推門進來視察。

夜魔抬頭，看見一張似曾相識的臉，目瞪口呆。

雨后的室溫，驟降。雪鷹指著衣架上的黑風衣，說：“這，誰的？好像見過，借我先穿穿，避寒。”

夜魔忙不迭地說：“好，好的。”夢里的場景浮現(xiàn)。

古戰(zhàn)場的草坪上，琴聲悠揚。

夜魔負手而立，雪鷹彈著古琴。彈古琴的雪鷹，和眼前的這位重合。

夜魔和雪鷹，兩員大將，各守一要塞。這天，他們來王都參加高規(guī)格的年會，大臣們身著鮮艷朝服。王都上下，一派喜慶。

按慣例，年會上，比武助興。選拔精英，鼓舞士氣。榮獲十連冠的夜魔比武時，受傷。雪鷹不信，因為賽前，夜魔臉色蒼白，狀態(tài)不好。

他們不在一組，雪鷹不便插手調(diào)查。

宴會大廳，推杯換盞，熱鬧非凡。宴會快結束的時候，夜魔來了，他坐在雪鷹對面，亮晶晶的眸子專注地看著低頭吃東西的雪鷹。雪鷹對上夜魔的眼眸，高高的鼻梁，晶亮的眼眸，這張英俊的臉映進了腦海。他嘀咕著：“大冬天的，吃這冷飯！”

雪鷹起身拿上空碗，想弄些熱的飯菜來。

洗完碗，走出水房。一個黑臉大漢撲上來搶碗，水潑濺到黑臉上。雪鷹驚叫：“天，夜貓，這不是夜魔的副將嗎？”

夜貓聽見聲音，阻止已經(jīng)來不及。他掏出暗器，將一粒小藥丸，打入雪鷹口中。

雪鷹想吐出來，這藥丸像長了腿，一骨碌鉆進嗓子眼。雪鷹抽搐著倒地，扭曲的臉蛋紫青。口中不停吐著白色液體。液體流在地上，冒著泡泡，鋪散開來。

雪鷹想按下報警按鈕，看看夜貓又否決啦。為守住秘密，夜貓會滅了他。

夜魔蒼白的臉在雪鷹腦海一閃而過。雪鷹聚丹田之力，在手心寫上“當心夜貓”四個字，不動啦。夜貓見勢不妙，迅速逃離。

夜里，雪鷹給夜魔隔空傳音：“當心夜貓，我已被打回原籍。”

夜魔驚醒，派幾名親信，將雪鷹救到隱秘的老宅。夜魔給雪鷹喂解毒藥丸時，得知雪鷹乃女兒身。

雪鷹蘇醒。聽說，夜貓已經(jīng)提著白羽衣去妖魔山。按敵國要求，送去祭品。

大風呼嘯著，如千萬個惡鬼發(fā)威，到第二日早晨，才平靜。夜貓一幫人，歡呼雀躍著，在茫茫黃沙上散開，像一面大扇子，慢慢地行走。

夜魔回老宅，沒有露面。他已將夜貓的接頭暗號更改，只等他自投羅網(wǎng)。夜魔取出黑羽衣給雪鷹，讓他拖住夜貓，搶回國寶白羽衣。

夜魔要帶部隊攻打黑石頭城碉堡，鏟除危害國家的勁敵。

雪鷹接過黑羽衣，看著夜魔棱角分明的俊臉，覺得哪里不對勁，怪怪的，說不出來。

“莫非女兒身被識破！”不容多想。雪鷹穿上黑羽衣。銅鏡里，一張陌生的臉，閃閃發(fā)光。“誰？我嗎？木蘭。”

黑羽衣瞬間變成披風，帶雪鷹飛向空中。黑羽衣魔力無窮。雪鷹潛意識覺得自己一直在飛。越過幾個沙丘，西北角上，出現(xiàn)了一片青綠。路邊有七八棵大柳樹。

雪鷹心中有說不出的喜歡：“這大片綠洲中，必有水泉，就算沒有人家，夜貓也會在這兒休息。”

雪鷹望見，幾條縱橫交錯的路上，人們慌張地行走，逃命。不遠處，沙丘下。駱駝草開花啦。山后，有個隱蔽臺地，雪鷹俯沖下去。

還沒站穩(wěn)腳跟，聽見有人說話。極西處，搭著帳篷，密密層層的有三四十個。這是前沿陣地！

窄窄的山路，那些蒙古包，和大地顏色一樣。這是最好的掩體。雪鷹飛起來，沖過去，一把搶來白羽衣。

夜貓追過來，他們周旋著。兩天后，夜鷹送來情報，他已獲勝。速歸。

“叮鈴鈴，叮鈴鈴。”手機鈴聲，不停地響著。夜魔睜開眼睛，天已亮。來到辦公室，她將黑風衣掛在衣架上，繼續(xù)設計雪鷹雪衣跟蹤機的程序。

這夜，新上任的參謀長雪鷹做了同一個夢。

上班第一天，一到研究所報到，雪鷹就去創(chuàng)研部視察。

創(chuàng)研室的門被推開，雪鷹說：“你是夜魔吧？把鷹哨研發(fā)情況，匯報一下。”

夜魔抬頭，魔怔似的盯著雪鷹，這是一張似曾相識的大臉。夢里木蘭西征的軍師雪鷹的臉！

見夜魔發(fā)呆，雪鷹故意將腦袋伸到她面前。

夜魔縮縮脖子，驚呼：“你，你干什么？”這最后三個字還沒說出來。雪鷹呼出的熱氣呵得她心跳加快。

夢里的古軍營，雪鷹是華將軍，錚錚鐵漢。這會兒，怎么兒女情長？！

雪鷹似笑非笑地看著夜魔這張臉，低聲說：“研究進行到哪一步？臉這么紅，做了什么壞事？”

夜魔站起來，想起夢里的情景。后退幾步。她想打開投影儀。不偏不正，后背撞在衣架上，和衣架子一起向后倒去。

雪鷹沖過去，將夜魔拉進懷里。身體接觸的一瞬，過電一樣，火花四濺。

夜魔靈光一閃，鷹哨雪衣跟蹤機的掩體設計圖，在腦海里成形。

6

太陽斜斜地照進辦公室，給辦公桌上那本職稱考試的英語教材，涂上了亮色。陳工看著那抹太陽，拿起書開始翻，那片光亮很快被他揉得細細碎碎。

套間外面的辦公室里，新來的外語系女大學生喵，大聲地說她的英語過了六級，正幫人翻譯資料。

陳工淺笑，他已經(jīng)連著五年參加高工職稱英語考試，成績都是三四十分。聽見喵的聲音，他撇撇嘴，走出里間，和大伙兒一起拉家常。

嚴肅的陳工，淺笑啦。這一細微的表情，落進喵的眼眸。喵咂咂嘴，眼睛里染上了一層光暈，笑得嘴都合不攏。見陳工看她，她用手捂住嘴，笑意直達心靈。

喵看著陳工，輕聲慢語地說了幾句客套話，適時提及她愛人的名字。她說：“他畢業(yè)兩年還在車間倒班，夜班辛苦呢，沒有成果，中級職稱很難評上。恰好是陳工分管，應該熟悉。”

喵靦腆地笑著，臉微微發(fā)紅。

陳工用左手摸著下巴，朝喵點點頭，示意她進里間，喵跟著進去。

陳工壓低聲音：“工藝改造完成后，工藝報告的數(shù)據(jù)收集整理匯總完，需要一個審核的人，你愛人可愿意來？”

喵燦爛的笑容，把陳工的辦公室一瞬間全都照亮。

年底，喵看《技改工藝報告》的眼睛里滿是光，像小太陽般炫目。愛人是技改負責人，破格提升成副科長。

春節(jié)，喵一家去陳工家拜年，兩家人把酒言歡，其樂融融。

第二年，陳工職稱英語考試的成績88分，喵的成績是以往陳工的分數(shù)35分。喵剛畢業(yè)，評職稱還得等三五年，現(xiàn)在沒有資格參評，但可以參加考試。

評上高級工程師的陳工，樂呵呵的。喵的愛人又一次破格升為科長，月工資比同來的大學生高千元。

陽光照在窗外的樹葉上，喵看見樹葉上一串串光點跳著舞，一寸寸升高。

7

買好早點進家，看到父母遺像，想起小五哥供他讀大學的事兒。一絲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朝霞斜斜地照在他手里的古口琴上，他的嘴對準那幾排類似于窗戶的接觸口。一曲美妙的音符，在霞光里快樂地跳蕩。

小五揉著眼睛，一臉不爽地出來，嘆著氣，瞪著小六。

小六見小五心情不好，笑笑地遞給小五一杯豆?jié){，把油條推過去。討好地說：“哥，怎么啦？心情不好。上班時間到啦，你不上班嗎？”

小五不耐煩地說：“上班，上什么班！這次書畫比賽，如果我還拿不到名次，只好下崗。沒有過硬的文憑，只能去后勤打雜。”

小五一臉黑炭地盯著小六的古口琴，喉結，咕嚕嚕，動了動。小五的老師喜歡這把古口琴，到了癡迷的程度，兄弟倆都知道。只不過，小六也喜歡。自從爺爺臨終把古口琴留給他，他天天都吹。

見小五死死地盯著古口琴，小六下意識地將它裝進口袋里，長嘆一口氣。

對上小五寒潭似的目光，小六咬咬嘴唇，頓了頓，開口啦。他讓小五和老師商量，如果能幫忙獲獎，小六愿意讓出古口琴。

說完這話，小六早點也沒吃，去學校了。

過了幾天，小五拿著第十三屆書畫二等獎證書，眼眸里，星光閃爍。

小六撇撇嘴，摸摸口袋里還帶著體溫的古口琴，眼睛里有淚光。爺爺傳下來的古口琴，跟了他12年，就要送出去啦。

按照之前的協(xié)議，老師幫小五拿到前三名，小六把古口琴送過去。

看見老師的畫上，簽上小五的名字，畫風是老師的精氣神。小六僥幸地認為，獲獎的可能性小。這會兒，瞄見小五自豪的表情，小六默默地出去了。

從老師那里回來，小六目光黯淡。

窗外的太陽剛落山。月兒從天邊升起來，替代了太陽。小六撇撇嘴，他覺得不欠小五什么了。做家教掙錢，夠他的學費。

8

秀秀隨著流動的人流，走著。一串串星燈懸掛在綠化樹上，皎皎的明月追隨著流動的人影。秀秀看見身邊的一棵老柳樹下，站著一個白發(fā)老婆婆。

正月十五的夜晚，燈點亮了村莊的夜，銀河與燈河匯合。平時冷清的街道，熱鬧起來啦。

高度近視的秀秀走近白發(fā)老婆婆，發(fā)現(xiàn)是一道光影，對面玻璃反射的月影。秀秀搖搖頭，“唉，這眼神”嘆口氣。看錯東西對他，已不新鮮。只是這晚，白發(fā)老婆婆進入了他的夢。

秀秀走在閃著光點的空間，腳下的路很模糊。

白發(fā)老婆婆在前面站著。秀秀走近時，老婆婆迎上來。她梳著剪發(fā)頭，是位很有氣質(zhì)的老人。

老婆婆“米子米子”地念叨著，秀秀聽不懂。他以為老婆婆認錯人啦，繼續(xù)走著。走了很長一段路，一個院子擋住去路。

走進院子，一間房子的門開著，秀秀走進去。這屋里沒有窗戶，一張大床，一張小床，把屋子占得滿當當?shù)摹?/p>

大床空著，小床跟前站著表哥蘇蘇。小床上，有兩床碎花被子。蘇蘇提著被子抖了抖，一臉愁容地說，被子硬邦邦的，沒有褥子，怎么睡？

秀秀說：“表哥，不是有兩條被子嗎？現(xiàn)在市面上的東西又不貴，你買個褥子就行啦。”

“好吧。”語氣不冷不熱。

秀秀和蘇蘇無話可說，從院子出來。秀秀碰見了白發(fā)老婆婆。

老婆婆說：“蘇蘇不聽話，和小米那個浪貨攪和在一起，把別人的家人弄回來，把自家搞得烏煙瘴氣。我的兒孫們不得安寧。你不要和蘇蘇來往，不要理睬小米。你告訴蘇蘇，不要回老宅，我不認他這個兒。”

沒等秀秀回答，老婆婆轉身，順著一條下坡路，慢慢地走向一堵黑墻。到了跟前，墻自動開了。老婆婆走進去，在藍光里，越走越遠。

洞里，光點閃爍，螢火蟲飛舞。沿途古色古香。隨著老婆婆的遠去，洞口關閉。

秀秀醒啦。想到夢，想到了蘇蘇的媽媽。仔細想，父親回城那年，姑姑來祝賀，那次見過蘇蘇的媽媽的。

秀秀打通蘇蘇的視頻。

接電話的小米，咧嘴大笑著，把手機遞給蘇蘇。蘇蘇說，我在住院。昨晚差點醒不來。30年前的正月十五，他母親去世。停頓了一下，他說，這幾天，他正在他母親旁邊箍老房。村民把修墓叫箍老房。

那夜燈會上，蘇蘇和帶著前夫孩子的小米私奔后，他母親當夜氣死。蘇蘇的前妻，養(yǎng)大了他們的3個孩子。

看著蘇蘇臉上的淺笑，秀秀眼前的藍光里，老婆婆慢慢地走進了月輪似的光圈。光圈越來越小，成了一個點。

9

十一哥多年沒回老家啦，接到侄子的結婚請?zhí)剜l(xiāng)。

下了班車，天沒亮，到處黑乎乎的，他就在車站附近的雒雒旅館登記了個鐘點房。睡夢中，他踏上了回鄉(xiāng)的路。

十一哥迷迷糊糊順著回村的路，走著。站在路口的表姑，攔住他，讓他吃她蒸的肉包子。十一哥吃完一個，說“真香”。

表姑晃著手里的手鐲，笑著說：“幫我把這幾個包子和手鐲帶給小小。這手鐲是我跟老雒要來的。小小家祖?zhèn)鞯奈锛骸！?/p>

接過東西，十一哥走了幾步。回頭看，表姑早已經(jīng)沒有了影子。他很奇怪，撓撓腦門子，十一哥醒了。

到了堂哥家，他把要帶的東西拿出來。堂哥看后，瞠目結舌。他說：“表姑過世多年，怎么可能讓你帶東西！”

“怎么回事兒？”十一哥搖搖頭。有點兒莫名其妙！幾十年前的一幕，出現(xiàn)在腦海里。

沙村的夜，繁星滿天。螢火蟲慢悠悠地飛著，蛙聲此起彼伏。十一哥從學校回家，經(jīng)過小家的祖墳。墳地里，一堆堆火光閃著，他不害怕。沙村沒人遷墳。祖墳里有磷火，大家司空見慣。

走近墳地，一個女人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

十一哥頭皮發(fā)麻。走近了，“救命、救命”的喊聲更大。

十一哥用袖子擦著腦門上的冷汗，心跳加快。他撿起一塊石頭，以防不測。

再聽，這救命的喊聲，有點熟。“對，是表姑的聲音。”

十一哥壯著膽子，向墳地看去。月光下，一個人貓著腰，在那兒轉圈圈。

“救我，救我，我迷路啦！”聽到這喊聲，十一哥大膽地走過去，把表姑拉出來。

表姑說，她和老雒高興地去女兒小小家吃肉包子。之前，小小捎話說，政策好啦，能認娘。她就叫上老雒去吃包子。誰知，小小開門看見老雒，臉拉得老長。沒說不讓進，但氣氛尷尬。

老雒如坐針氈地坐了一會兒，回家了。

表姑吃完包子，想帶剩下的給老雒，小小說她男人打柴回來要吃。不讓帶。

表姑不滿地罵著：“你這挨千刀殺的女子，這樣對老雒，小心報應。”她氣沖沖地往家走。誰知，走進了前夫小家的祖墓，在里邊轉圈圈，走不出來。

表姑說：“這挨千刀殺的小小，幾個包子差點要了老娘的命。哎，不好，莫不是小小他爸知道老雒害了他？”表姑用手捂住嘴，一臉驚慌。

“不會，不會的！”十一哥說著，脊梁桿子發(fā)冷。

表姑說：“十一哥，你是吃官糧的，我想問一下，人過世后有魂嗎？小莫，你知道的。她死的頭一天晚上，我去她家借火柴，老遠聽到她家有許多人說話。走進院子，碰見她跟著兩個提燈籠的男人出門啦，沒搭理我。我想向她男人借火柴。到里屋，見小莫躺在炕上發(fā)呆。我問她是不是病啦？她說她男人去磨面。說話顛三倒四的。第二天，小莫死啦。小莫性格好，不會有仇家，可能做了替身鬼。這，這——”表姑的腰，瞬間彎曲啦。

“不會的，表姑。你看，河邊的銀蓮花開啦。”

月亮下，一朵朵銀蓮花綻放著。夜有點冷。十一哥將表姑送回家。老雒毫無表情地打開門。

聽完十一哥的話，堂哥看著包子和手鐲，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第二天的婚禮上，十一哥嘆口氣，把東西給小小。

回城的班車上，堂哥說：“雒雒旅館是小雒開的。那些東西應該是他給的。”十一哥釋然。

10

村莊在大山深處。

張絲絲帶著5歲的兒子寶兒，來村子30多年，和村里的人來往少。

除了寶兒，就是她收養(yǎng)的那只住在巖洞里的白貓。白貓怕光，她每天去投食。

寶兒40歲的時候，和村里的寡婦翠玲，眉來眼去，張絲絲氣得干瞪眼。某一天，她從地里回來，看見翠玲從她家慌慌張張跑出去，臉紅如朝霞。

她生氣地嘀咕著：“我在，她也敢來，膽子夠大的。哼。”

說這話的時候，她黑著臉，摔碎了一個舊碗。“呸呸呸”，她往地上吐完唾沫。胸口還是一起一伏地波動著，張大口喘著粗氣。最后，哆哆嗦嗦地躺在炕上，一病不起。

這天下午，張絲絲還沒醒。躺在炕上，一動不動，像死了一樣。寶兒覺得有點怪，“媽媽、媽媽”地叫著，張絲絲沒有絲毫反應。寶兒聽不見她的呼吸，也摸不出她的脈搏。人家說她死啦，可以下葬。

寶兒哭著給張絲絲守靈，心里幻想著翠玲。

凌晨3點，靈堂前的寶兒，困得不行，打了個盹。

一陣涼風，從門外刮進來，掠過他的頭頂。他打了個激靈。一道白光，輕飄飄地落在張絲絲隔著被子的腳上，又飄向她的胸部。停留少許，與張絲絲接吻后，跳到獻飯的碗碟間，停了下來。

張絲絲“過世”已經(jīng)兩天半啦。停在棺蓋上，臉上蓋的那張白紙，被這道白光撞掉。村里的習慣是死人要停在翻過來的棺蓋上，到入土那天早上，才入殮。

天一亮，張絲絲就要下葬啦。

“這白光，該不是山里的貓頭鷹或什么，它不會把媽媽咬傷吧？”寶兒扶墻站起來，看見獻桌上那雙閃亮亮的眼眸。他撥亮燈芯，自語：“貓眼，這不是白貓的眼睛嘛！”

寶兒心里一驚。這白貓像是母親的寵物，專門監(jiān)視他。寶兒嘆口氣。忽然想起什么，“對，這白貓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啦，會不會咬傷媽媽？這是媽媽的貓！”

寶兒想去媽媽的頸部看看。無奈，跪的時間太長，腿腳麻疼。站不直。

“寶兒——，寶兒——。”弱弱的聲音，似有似無。

寶兒以為他出現(xiàn)了幻覺。半夜三更，家里只有他和過世的母親，誰會叫他！他用腳把干草攏了攏。干草當被褥是村里的習慣。老人過世，孝子跪草。

“寶兒——，寶兒——。”弱弱的聲音，母親的！不會錯。

寶兒揉揉酸疼的眼睛。伸了個懶腰。捂著嘴，打了個呵欠。努力睜大眼睛。棺材前的清油燈亮著，他放心啦。

村里人把這兩盞清油燈叫長明燈，一盞燈照亮陽間路，一盞燈照亮陰間路。哪盞都不能滅。

寶兒口渴，想從暖壺里倒碗水喝。可腿腳，不聽使喚。

“喵喵——，喵喵——。”白貓?zhí)饋恚瑳_到張絲絲的頭頂，亮晶晶的眼睛轉動著。停留片刻，又從她的脖子上，跑到腳下。風一樣，出去了。

“喵喵——，喵喵——。”兩聲慘叫，一聲驚雷，似有什么東西從高空墜落。

“咚——，”一聲巨響。夜歸于平靜。

寶兒太累了，反應遲鈍。

過了一會兒，弱弱的聲音再次響起。對，是媽媽的聲音。

“啊，寶兒，寶兒。”

45歲的寶兒，即便有一定的生活閱歷，還是被這聲音嚇得不輕。“白貓不會說話。更不會叫我。媽媽死了兩天，天明下葬。不可能開口說話。翠玲更不敢來。”寶兒頭皮發(fā)麻。

“誰？你，你出來！別學媽媽的聲音！”寶兒驚恐地放大音量。

“寶兒，是媽媽。你，你怎么啦，聲音怪怪的。”

寶兒冷汗直冒。一屁股跌在草上。很快又爬起，跪在靈前，磕頭如搗蒜。“媽媽，別嚇我。寶兒一直聽話。沒有私底下和翠玲來往。媽媽，別嚇我。”

寶兒的額頭磕爛，也不敢停。

張絲絲把著棺蓋邊沿，慢慢地坐起來。長吸一口氣。揉一揉眼睛，胸悶消失。夢太長，都睡到棺蓋上啦。

夢里，一白一黑兩個人追殺她。她拼命地跑。逃到巖石上的那個洞里，躲起來。洞里黑乎乎的，氧氣不夠。悶得她胸疼，也不敢出來。躲呀躲。再看，洞子是白貓的住所，她每天送飯來的地方。

“我要回家，照顧寶兒，回家——”憑著這個執(zhí)念，張絲絲支棱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一群狗“汪汪汪”叫著，跑過石巖，追著那兩個抓她的人，遠去。

狗叫聲漸漸遠了。那兩個人逃走啦。

張絲絲爬出洞，渾身酸軟。她好不容易挪回家，就聽見公雞正打鳴。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棺蓋上。

“寶兒，別怕。我夢見我躲在山洞里，好不容易回來。我怎么在棺蓋上？”

“媽媽，別嚇我。”寶兒磕頭如搗蒜。

“寶，別怕。真的是媽。不信，你過來摸摸媽的胳膊，熱乎呢。媽活著。真的。”

看見張絲絲的影子長長地拉在墻上。寶兒畏畏縮縮地爬過去，眼淚涌了出來。

扶著張絲絲下來，活動了一下腿腳。娘倆一前一后，走進廚房。

天亮啦，十幾個男人扛著鐵锨，來幫忙。

走到大門口，見白貓直挺挺地躺著。這白貓是張絲絲早年收留的。有病，怕光。男人們感嘆著，推開虛掩的大門，進院。廚房門大開著，張絲絲在鍋臺前，攪抹珍子，寶兒燒火。

眼前的一幕，讓男人們的嘴張得像瓦窯，滿眼驚慌。

過了二十多年，張絲絲和寶兒同一天去世。其間，村民多數(shù)不敢去她家。一是張絲絲的臉蒼白得嚇人；二是窗戶上，白貓的那幅超大畫像，挺恐怖。

責任編輯/王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