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達倫多夫沖突理論的思想架構和現實意義#"/>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張慶熊 復旦大學
隨著俄烏沖突的爆發,達倫多夫(Ralf Dahrendorf,1929-2009)的“沖突理論”又風靡起來。人們回想起蘇聯和東歐解體時期他與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爭論。福山把柏林墻倒塌視為西方自由民主制度對以蘇聯為軸心的社會主義制度的最終勝利,而標志“歷史終結”。達倫多夫批評福山的歷史終結論,指出冷戰只是掩蓋了社會困局,隨著蘇聯解體和冷戰結束,西方社會的各種內部沖突勢必更加清楚地顯露出來,而解決這些社會內在的沖突和矛盾才是歷史尚待完成的真正任務,因而與其說“歷史終結”,毋寧說“歷史重新開始”。
達倫多夫不僅僅停留在理論建構上,他還用他的沖突理論分析歐洲發生的一系列社會政治事件,如1968年歐洲的學生運動,1989年柏林墻倒塌以及隨后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陣營的解體。達倫多夫也參政議政。1968年,他任聯邦德國巴登—符騰堡州自由民主黨副主席;1969年他當選聯邦德國議院議員,任外交部議會國務秘書;1970—1974年,他在布魯塞爾擔任歐洲共同體委員會委員。1974年他移居英國,先后擔任倫敦經濟學院院長和牛津圣·安東尼學院院長。達倫多夫的主要著作有:《透視馬克思:馬克思思想中的正義觀念》(MarxinPerspektive:DieIdeedesGerechtenimDenkenvonKarlMarx,1952),《工業社會中的社會階級和階級沖突》(SozialeKlassenundKlassenkonfiktinderindustriellen Gesellschaft,1957),《社會學的人》(HomoSociologicus,1958),《社會與自由》(Gesellschaft undFreiheit,1961),《走出烏托邦之路:社會學理論與方法著作》(PfadeausUtopia:Arbeiten zurTheorieundMethodederSoziologie,1968),《現代社會沖突:論自由政治》(Dermoderne sozialeKonfikt.EssayzurPolitikderFreiheit,1994),《1989之后:道德、革命和公民社會》(After1989:Morals,Revolution,andCivilSociety,1997),《歷史重新開始:從柏林墻倒塌到伊拉克戰爭》(DerWiederbeginnderGeschichte:VomFallderMauerzumKriegimIrak,2004)。
達倫多夫的沖突理論吸納了馬克思的階級和社會關系的學說,融合了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的結構功能論和波普爾(Karl Popper)的批判理性主義的觀點,具有廣闊的包容性和思想深度。并且,達倫多夫是一位積極參與社會政治活動的社會理論家,他對社會現實中存在的階級沖突和其他尖銳的社會沖突非常敏感,他關注從柏林墻倒塌到伊拉克戰爭和2008年的金融危機等一系列重大的國際局勢的演變。他的許多見解發人深省。本文以達倫多夫對福山的“歷史終結論”的批評為契入點,展示他的沖突理論在世界局勢分析中的現實意義,然后解析他的沖突理論的思想框架,最后結合他對西方社會困局的診斷評述為何他的沖突理論相比于福山的“歷史終結論”更有助于解決社會的現實問題。
達倫多夫于2004年出版了一本名為《歷史重新開始:從柏林墻倒塌到伊拉克戰爭》的著作,今天讀起來尤感發人深省。這一書名顯然有意為之,針對弗朗西斯·福山提出的“歷史終結論”。達倫多夫在該書序言中點明了這一點:“一位美國著作家發表了1989年標志‘歷史終結’的論點,這簡直駭人聽聞。這一論點同時包含兩個錯誤。”1R.Dahrendorf, Der Wiederbeginn der Geschichte: Vom Fall der Mauer zum Krieg im Irak (From the Fall of the Wall to the War in Iraq) (München: C.H.Beck, 2004), S.12.他認為這兩個錯誤的理論核心是“歷史目的論”和“非開放的歷史觀”。他指出:“第一個,從其基本原則看,它遵循黑格爾的假設,即歷史辯證地朝著一個必然的目標前進,這個目標雖然沒有(如黑格爾所說的那樣)通過后拿破侖時代的普魯士國家得以實現,但也隨著西方的規劃在1989年取得勝利而得以實現。”2Ibid.他指出福山犯下的第二個錯誤是“從背后觀看”而不是從開放的前景看待歷史事件。福山把1989年“看作幾十年冷戰的結果,看作冷戰成功的結局”,而沒有看到正是核武器籠罩下的冷戰陰影掩蓋和暫時凍結了對立雙方各自存在的內在的社會矛盾,而冷戰的結束使得這些內在的社會矛盾浮上水面,并開啟了嘗試解決這些社會問題的新的歷史進程。在此意義上,1989年的柏林墻倒塌標志現代史上的一個“重要轉折點”,但并不標志“歷史終結”,因為歷史總是面對新的問題和對新的嘗試開放的。他批評福山持一種非開放的歷史觀,沒有看到1989年的轉機對人類歷史帶來的新挑戰,因此他寧愿用“歷史重新開始”來取代“歷史終結”的論斷。3Cf.Ibid., S.12-13.
“歷史終結”這一提法出自福山在1989年寫的一篇文章《歷史的終結?》。后來福山把這篇文章和相關的討論合在一起發表了一本書名為《歷史的終結及最后之人》的論集。在該書“代序”中他重申:“自由民主制度也許是‘人類意識形態發展的終點’和‘人類最后一種統治形式’,并因此構成‘歷史的終結’。換句話說,在此之前的種種政體具有嚴重的缺陷及不合理的特征從而導致其衰落,而自由民主制度卻正如人們所證明的那樣不存在這種根本性的內在矛盾。”4(美)弗朗西斯·福山:《歷史的終結及最后之人》,黃勝強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1頁。[Francis Fukuyama, Lishi de zhongjie ji zuihou zhi ren (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 trans.HUANG Shengqiang, et al., Beijing: China Social Sciences Press, 2003, 1.]并且,從中我們還可以看到,福山正如達倫多夫所指出的那樣,援引黑格爾的思辨哲學論證他的政治觀點。他坦承“對歷史的這種領悟與偉大的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有著密切的聯系”,“歷史的終結”意味著“它是指構成歷史的最基本的原則和制度可能不再進步了,原因在于所有真正的大問題都已經得到了解決”。5參見同上書,第2~3頁。[Ibid.,2-3.]
在此我們看到,達倫多夫與福山持兩種針鋒相對的社會歷史觀。福山的社會歷史觀是把意識形態放在首位,他宣稱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度作為一個政體在全世界具有合法性,所以它能夠戰勝其他與之相競爭的各種意識形態,如世襲的君主制、法西斯主義以及現今的共產主義體制。福山以一種黑格爾式的思辨方式看待歷史,他不是從社會現實出發,而是從觀念演變的邏輯出發。按照黑格爾的社會歷史觀,歷史發展的方向是尋求個體自由與社會整體秩序之間的平衡。以往的社會表現為主人擁有自由,奴隸被剝奪自由,但主人也要依賴奴隸的生產而生活,而奴隸則通過反抗企圖顛倒這種主奴關系,歷史就處于這種對抗和動蕩之中。只有到了基督教新教的普魯士國家,才贏得社會整體的秩序和公民個體自由之間的最佳平衡,從而社會歷史完成了克服自由與奴役之間的對抗而達到自由與秩序之間的辯證統一。福山否定了馬克思用歷史唯物論對黑格爾的思辨歷史觀的改造,而采納了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對黑格爾歷史觀的解釋,即把主奴之間的對抗關系解釋為社會各階層為贏得承認而進行的斗爭,并且這種斗爭在進入西方的自由民主的政治體制之后獲得一種和平而有序的方式,從而能通過協商和選舉等方式解決社會上的各種矛盾,因而社會歷史從原則上說已經看到了終點。他認為,隨著1989年柏林墻倒塌,西方自由民主的政治體制和市場經濟的模式相對于蘇聯和東歐的共產主義體制取得決定性的勝利,世界政治中的所有矛盾都將被克服,從而“歷史終結”。
達倫多夫對福山的批評集中在黑格爾式的目的論的、非開放的歷史觀上。達倫多夫自稱他不是像福山那樣求教于黑格爾,而是“受教于波普爾”,他接受波普爾的開放的歷史觀,主張“歷史總是對新的嘗試開放的,這些嘗試可能會成功,也可能會失敗”。6R.Dahrendorf, Der Wiederbeginn der Geschichte: Vom Fall der Mauer zum Krieg im Irak (From the Fall of the Wall to the War in Iraq), S.12.按照目的論的歷史觀,歷史是由預先存在的那些觀念或因素決定的,隨著這些觀念在人類歷史進程中展開和實現,隨著這些因素導致的社會矛盾最終得到解決,歷史將達到終極目標而宣告終結。按照開放的歷史觀,過去形成的價值觀念和知識理論對人類的行動會產生影響,因而對歷史進程會產生影響,但不是歷史進程的決定性因素,因為社會現實是基礎,人類社會總會有新的問題出現,總會有新的事件發生,人類的認知總是有限的,人類總會推翻以往的知識理論而建構新的知識理論,總會不斷更新自己對世界的意義的認識并形成新的價值觀念。因而,歷史與其說由已經存在的觀念和因素決定,毋寧說是由我們現在還不知道而又不得不面臨的新現象和新問題開啟的。在這一意義上,歷史根本就沒有終極目的,也永遠不會終結。
這種目的論的歷史觀與開放的歷史觀的分歧具體表現為如下三個方面:(1)是把意識形態或政治原理放在第一位還是把社會現實放在第一位?(2)是把已經發生的過去放在第一位還是把開放的未來放在第一位?(3)是用意識形態掩蓋現實的社會問題還是直面社會實情和尋求解決問題的現實方案?
在福山的社會歷史觀中,政治原理處于第一位。福山并不是沒有看到西方社會存在的問題,但他把意識形態或政治原理放在第一位。他認為只要自由民主的政治理念決定性地確立了,其他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柏林墻倒塌標志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失敗和西方自由民主的意識形態的最終勝利,從而“歷史終結”。福山在其論文集《歷史的終結及最后之人》的序言中對他的“歷史終結論”做了這樣的辯解:“這并不是說當今美國、法國或瑞士等國家的穩定的民主體制已不存在不公正或嚴重的社會問題,但這些問題則是因構建現代民主制度的兩大基石——自由和平等的原理——尚未得到完全實現所造成的,并非原理本身的缺陷。或許當代有些國家能夠實現穩定的自由民主制度,而有些國家可能會倒退回其他更原始的統治方式,如神權政治或軍人獨裁,但我們卻找不出比自由民主理念更好的意識形態。”7(美)弗朗西斯·福山:《歷史的終結及最后之人》,黃勝強等譯,第1頁。[Francis Fukuyama, Lishi de zhongjie ji zuihou zhi ren (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 trans.HUANG Shengqiang, et al., 1.]
盡管從政治立場上說,達倫多夫與福山一樣擁護自由民主的政治制度,但他們分析社會歷史問題的出發點大不相同。達倫多夫不是從政治原理或意識形態出發,而是從社會結構和社會沖突的現實問題出發。他認為意識形態是為社會實際的階級沖突等問題服務的,有時甚至會起到掩蓋社會內部問題的作用。在他看來,柏林墻倒塌并非像表面看來那樣是自由民主的意識形態對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的勝利,因為實際的社會結構問題要復雜得多。蘇俄十月革命確實受到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呼喚和推動,但列寧過世和斯大林當權之后,原先的那種共產主義的平等理念已經被暗中放棄了,取而代之的是獲取特權和獲得特供的等級制的官僚隊伍的建立。在斯大林時期通過高度集中的權力和高效運作的官僚體制蘇聯實現了工業化,經濟實力和軍事實力得到提高,國民的收入在總體上是提高的,因此盡管普通的工人農民與特權階層之間存在很大的收入差距,國民在總體上還抱有希望。但是這種集權管理體制具有自身的嚴重問題:一方面要建立一支堅守政治紀律的官僚隊伍,另一方面又要把具有專業知識的精英人士吸納進來。但是這兩者之間存在矛盾,順從的和教義化的政治用人標準往往與具有獨立思考和首創精神的人才標準相抵觸。然而任何放松控制都包含著高度的政治風險,這就意味著不可能真正建立一支充滿活力和具有創新能力的經濟建設的管理隊伍,從而不能不斷更新先進的生產力和推動經濟的繁榮發展。在蘇聯的后期階段,官僚隊伍中腐敗現象越來越嚴重,官僚隊伍成為一個只知道享受而缺乏高效工作積極性的特權階層,這導致蘇聯后來在與西方高科技競爭中處于落后地位,經濟壓力越來越大。這時戈爾巴喬夫搞改革運動,他企圖把言論自由和經濟結構重組結合起來,但是他失敗了。他提倡“透明化”,這一下子把傷疤揭開(透明化)了,原來共產主義的平等的意識形態是虛假的裝飾品,在人民公仆名義下的特權階層才是社會事實,蘇聯和東歐的社會主義體制就這樣自行崩塌了。
同樣,西方社會也存在非常尖銳的內部矛盾。在西方國家工業化初期存在尖銳的勞資沖突,后來西方國家通過福利社會等政策改善勞資關系;但新的社會矛盾又出現了,因為高稅收導致生產成本增加,資本轉移到低成本的第三世界國家,外來移民與本國居民爭搶工作崗位。西方的政治領袖在冷戰的名義下鼓勵內部團結,把自由民主的意識形態鼓吹為至高無上的目標,想以此平息和拖延社會內部矛盾的解決。在達倫多夫看來,1989年蘇維埃帝國及由它統治的衛星國的終結標志著現代史上的一個深刻的轉折點,人們從此應該把目光轉向解決社會內部矛盾上去,轉向重整世界秩序和妥善處理種族矛盾、宗教沖突、恐怖主義等新問題,并著眼于應對全球化的新挑戰。達倫多夫在《歷史重新開始:從柏林墻倒塌到伊拉克戰爭》的序言的第一段中表明了這一觀點:“1989的革命標志著現代史上的一個深刻的轉折點。……突然間,一個新的世界,一個開放的社會的前景打開了。接下來的年代,無論從內部看還是從外部看,都受到了一個可以稱之為‘全球化’過程的強烈影響。經濟和社會條件必須存在于一種動態的光芒中,這種動態從根本上挑戰了1989年之前幾十年相當靜態的期望,產生了巨大的希望和恐懼,創造了新的富人和新的窮人。在國際上,強權與弱勢的輪廓越來越明顯。像歐洲聯盟這樣的不穩定聯盟試圖與美國的霸權并肩作戰,反對激進的反西方勢力,特別是在伊斯蘭世界。世界又處在動蕩中。”8R.Dahrendorf, Der Wiederbeginn der Geschichte: Vom Fall der Mauer zum Krieg im Irak (From the Fall of the Wall to the War in Iraq), S.11.
盡管福山和達倫多夫都沒有預見到眼下正在進行的俄烏沖突和新的冷戰威脅,但從他們對1989年事件的分析看,可以了解他們看待世界局勢和社會政治的不同方式。下面我們轉入解析達倫多夫的沖突理論的思想框架,以便在最后一節結合他對當前西方社會困局的診斷,評述他的沖突理論相對于福山的“歷史終結論”對解決當代世界面臨的緊迫問題的現實意義。
拉爾夫·達倫多夫既是一位社會理論家,又是一位政治活動家。他出生在德國漢堡,他的父親古斯塔夫·達倫多夫(Gustav Dahrendorf)是德國社會民主主義的著名政治家。他出生那天他父親正在發表勞動節演講。納粹時期他全家遭受迫害。這樣的家庭背景以及他對德國社會矛盾、社會動蕩、世界大戰的觀察和反思,催生了他的沖突理論的思想觀點。他的社會理論主要來源于馬克思、帕森斯和波普爾。馬克思的階級和社會關系的學說、帕森斯的結構功能論和波普爾的批判理性主義是達倫多夫的沖突理論的思想構架的三個組成部分。達倫多夫把這三種思想資源融合起來,既表現出他的思想具有很大的包容性,也表現出他的思想中存在很大的張力。達倫多夫從馬克思那里吸納了階級和階級斗爭的學說;他用馬克思的階級和階級斗爭的學說批判帕森斯的結構功能論只講社會整體的和諧而忽視社會內在的沖突;他也是波普爾的學生,采納波普爾的批判理性主義修正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達倫多夫的這些觀點是否能夠彼此融通,這是我們需要認真分析的地方。
社會為什么會發生沖突呢?因為社會存在階級和階級斗爭。因此階級和社會關系的學說是達倫多夫沖突理論的一個重要基礎。有關這一學說,達倫多夫從馬克思那里汲取良多。達倫多夫區分“階級”和“階層”這兩個概念。在他的用法中,“階級”指涉人在社會結構中的分類和承擔的社會角色,而“階層”指涉人的社會地位以及收入、威望、生活方式等社會狀況。盡管“階級”和“階層”所涉及的對象是相同的,即都是社會中的人,但是對其進行社會考察和理論分析的視角是不同的。“階級”是有關社會結構的重要概念,社會結構中階級關系的改變將決定社會制度的改變。因此,階級沖突和由此導致的社會結構的變化是社會制度變革的重要邏輯線索。社會中存在不同的階層,在社會中人存在政治地位、經濟收入、文化水平、宗教信仰、職務等級等等方面的差異,由此形成不同的社會階層。對這些差異現象進行社會學的考察和描述是社會學家通常做的工作。但是如果社會學家的工作僅僅停留在對各社會階層的狀況做描述性的研究上,而不結合社會群體在社會結構中承擔的功能和在社會發展中發揮的作用,那么他們的社會研究還停留在較淺的層次上。在社會歷史發展的過程中,某些社會階級會從不顯眼的社會角色上升為在社會結構的演變中起主要作用的社會角色。如在歐洲封建社會中,封建領主和農民是那時社會結構中的兩個主要階級,但在歐洲從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轉化時期,被稱為“第三等級”的城市工商業主就躍居重要地位,他們與封建貴族之間的斗爭主導那時社會結構的演變進程。同樣,在西方發達的工業化社會中,工會組織與企業家之間的斗爭,金融資本與產業資本之間的矛盾,對社會結構和社會生活的巨大影響絕非工業化初期可相提并論。這也就是說,對階層的社會學考察只有上升到社會結構的維度,即上升到“階級”的維度,才具有社會歷史的重大意義。達倫多夫在《工業社會的階級和階級沖突》一書的序言中指出:“社會結構不僅會發生變化,而且會在其自身內部永久地、系統地創造出一些決定其變化的力量。在這些力量中,某些群體是至關重要的,它們之間的沖突可能導致現有價值觀和制度的改變。”9R.Dahrendorf, Class and Class Conflict in Industrial Society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1959), viii.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達倫多夫高度評價馬克思的階級和階級斗爭的學說,并直言不諱地表示他的有關階級和階級沖突的社會學研究受益于馬克思開啟的作為社會結構因素的階級概念。他寫道:“為什么我用《階級和階級沖突》作為這項研究的標題呢?也許有必要做一個解釋:至少有一位偉大的社會學家,即卡爾·馬克思,已經在上面談到的思路上使用了階級的概念。”10Ibid.
達倫多夫用這個源于馬克思的“階級”概念批評帕森斯的結構功能論。在他看來,帕森斯的結構功能論是一個人工的系統,是一個靜止的東西,而非一個現實的社會發展過程。帕森斯沒有看到社會結構的內生動力,沒有看到社會結構內部滋生出社會階級和社會沖突,沒有認識到階級和階級沖突是社會變革的內在邏輯。帕森斯設計了一套社會結構功能合理化的美好方案,但它缺乏現實的生命力和難以實現,因為現實社會中的社會分工和社會角色是靠權威來維系的,社會人不是自由地選擇自己的社會角色,而總是在權威的壓力下去承擔某種社會角色,無論這種權威是當權者的直接的發號施令,還是借助社會的政治和經濟的機制的隱形力量。縱觀歷史可以發現,在古往今來的社會中總有某個社會集團處于支配權力的位置上,通過強權來調配社會成員的社會角色。居于支配地位者總想維持現狀,而被支配者總想打破現狀。當權者總會聲稱和論證自己的權威是合法的,而被支配者會起來爭取自己的權益。因此,社會總是處于沖突中,權威的合法性總是朝不保夕的,社會沖突推動社會結構的變遷,導致權力關系的重組。
帕森斯的結構功能論還有一個問題是只看到社會結構功能之間的協調的積極意義,沒有看到社會沖突在社會結構演變中的重要作用。沖突理論主要從這一角度批判結構功能論。他們批評帕森斯只認可秩序、規范、共識、團結在社會中的功能,不認可沖突、失范、異議、矛盾在社會中的作用。殊不知后者并非全然是消極因素,沒有后者就不能推動社會朝向更加合理的方向前進。社會結構并非本身是合理的,而是在社會沖突中通過社會改革才變得較為合理。在社會中總是存在各種各樣的利益沖突、不公正現象、壓迫現象。一部分人掌握政治權力和占據資產上的優勢地位,而另一部分人則受到不公正的對待。那些受壓抑的社會階級的經濟和政治的訴求得不到統治階級的認可,他們的訴求被認為逾越了現存的社會秩序,有礙于社會功能的正常發揮而受到打壓。工人工資過低,農民稅賦過重,少數族群受到歧視,教育資源分布不均,缺乏社會保障等問題,這些來自社會底層的呼聲,掌權者往往是聽不進去的。社會功能關系不能替代社會中的權力關系。由于權力關系的存在社會功能不可能得到自動的合理調節,社會結構功能的合理化在歷史上一再是通過權力和財產再分配的革命的方式實現的。
達倫多夫采用波普爾的批判理性主義和“漸進的社會工程”(piecemeal social engineering)來修正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和反對社會改造中的“烏托邦工程”(utopian engineering)。波普爾的批判理性主義是與證偽主義的科學觀聯系在一起的:一種理論,一個學說,是否能被視為科學,歸根到底取決于它能否被證偽。近代以來,人們接受科學和拒斥形而上學,并非因為科學成為一種高于形而上學的永恒真理,而恰恰是因為科學家把任何科學理論視為一種可證偽的假說。科學理論建立在觀察事實和相關條件的基礎上。由于觀察事實總是有限的,相關條件不是一成不變的。一旦出現新的觀察事實,發現變化了的相關條件,已有的科學理論就要被修正或推翻。這種情況對于社會理論尤其如此。這是因為自然界的條件盡管也在變化,但基本上是穩定的,而在社會中,由于人類行為本身所造成的社會條件變化經常是不穩定的,這就使得長期預測變得非常困難,甚至是不可能的。社會系統是一個超大規模、超級復雜的混沌系統。這里有各種各樣的變量,這些變量交織在一起,影響社會局勢的變化。這猶如氣候變化,要預測臺風的路線、風力、雨量等,要及時觀察和計算相關的變量,才能做出準確的預報。雖然氣象學家難以預告一年之后什么地方要發生多少級的臺風,但是根據近期生成的臺風氣團及其流動趨向,還是能夠做出較為準確的預報的。同樣,在社會領域中,對社會變化的長期預言非常困難,但在短期和局部的范圍內,只要相關的社會條件相對穩定,依據對相關的社會因素的定性和定量的觀察和分析,社會科學家還是能夠在某個專門的范圍內做出一定程度準確的預言,制定處理的方案。這也使得社會科學理論能夠得到觀察事實的檢驗,從而淘汰被證偽的科學假說,建立和接受得到驗證的科學假說。有鑒于此,科學的社會理論是與“烏托邦工程”格格不入的,因為“烏托邦工程”罔顧客觀條件,僅僅抱著美好的愿望對整個社會提出宏大的改造或革命的工程,這將造成巨大的社會損失。對于社會改革應采取“漸進的社會工程”,從實際情況出發,提出解決社會問題的方案,并在實施過程中隨時觀察其效果,并及時根據新出現的變量糾正偏差,調整方案,逐個地和逐步地解決社會問題。
這并不意味著社會理論不要研究總體性的社會結構和發展趨勢,而是要警惕用思辨哲學來取代科學研究。按照達倫多夫的看法,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可以被視為一種“社會變革的邏輯假說”。馬克思“在許多方面都清楚地指出了他那個時代資本主義社會統治結構的弊端。他對國家階級性質的分析也有很多意義”。11R.Dahrendorf, Pfade aus Utopia: Arbeiten zur Theorie und Methode der Soziologie (Paths from Utopia: Works on the Theory and Method of Sociology)(München: Piper,1968) , S.330.但是達倫多夫又認為,馬克思的社會理論中依然包含很多黑格爾式的正題、反題、合題的思辨哲學的成分,馬克思的社會變革邏輯中包含歷史目的論。具體地說,這就是社會歷史被解釋為一個從原始社會的平等到私有制社會的不平等再到公有制社會的平等的思辨的發展過程。在這種歷史目的論的支配下,馬克思主張工業化大生產的發展將導致工人階級的壯大,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建立一個生產資料公有和最終實現人與人之間完全平等的共產主義社會。在達倫多夫看來,在此把“平等”的理念放在歷史終極目標的位置上,導致共產黨人的烏托邦的社會改造工程,并以革命理想的名義拒絕對這一理論作社會實踐成效上的檢驗。社會條件是非常復雜并不斷變化的,人的價值觀念也是多種多樣的。平等固然是社會正義的一個重要指標,但平等并非決定一切,社會正義中還包含自由等其他的指標。當實現平等的嘗試危及自由時,在不自由的情況下就不會有什么真正的平等。
達倫多夫雖然承認階級沖突是社會變革的推動因素,但否認階級沖突必然導致社會歷史的進步。在他看來,人類歷史上大部分階級矛盾的激化所造成的社會動蕩是無謂的消耗,除了巨大破壞和流血犧牲之外一無所獲。只有當階級沖突與社會結構改良的契機相配合時,才能推動和實施有效的制度性改革,合理地分配社會財富和公民的權利職責,平衡地提升經濟效益和社會福利,使得社會大多數人獲得實實在在的利益,從而真正實現社會進步。在很多情況下,社會階級的成員并不一定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也不很清楚應該如何追求和實現自己的利益。達倫多夫區分隱性的利益團體和顯性的利益團體。隱性的利益團體的成員還不清楚自己的階級利益所在,還不知道應該如何通過社會結構的改變來實現自己的利益。要到后來,隨著一些情況的發生,這些利益團體中的成員才逐步意識到自己的利益所在。特別是,當一些精英人士參與到這些利益團體的活動中之后,成為這些利益團體的代言人,其組織性和思想觀念的明確性就大大加強了。這時他們就組織成為顯性的利益團體。他們能明確地闡發自己的利益訴求,能通過民意代表、法律申述、游行集會、媒體宣傳等等方式表達和爭取自己的權益,推動社會結構改革向符合他們自己目標的方向發展。在達倫多夫看來,西方民主制度的基礎就是各種各樣的利益團體及其為追求各自權益的合法斗爭。在人類的歷史上,階級沖突是推動社會結構改革的力量,但也是一再造成社會破壞乃至毀滅的力量。如何使得階級沖突的損失最小,如何引導其有序、和平和明智地向著推動社會結構合理化的方向發展,是社會學家應該嘔心瀝血做出貢獻的課題。
達倫多夫考察了發達資本主義社會和后工業社會的階級和階層的狀況,其中的一些新現象在馬克思的時代還沒有出現,這對我們具有參考價值。但在此我覺得有必要指出達倫多夫依據這些新出現的社會情況對馬克思的一些批判毫無道理。達倫多夫觀察到在后工業化社會產業工人的數量減少和依據信息科技進行管理和服務的人員增加,從而批評馬克思對社會階級結構的分析和產業工人領導革命的判斷。我覺得這些新出現的情況在總體上仍然符合馬克思有關生產力的發展引發社會關系變化的觀點。至于在一百年之后將有什么新科技(如互聯網)會發明出來以及會引發何種新的社會現象,這是誰也做不到正確預言的事情,沒有必要苛求馬克思。而且馬克思一貫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如果他還活著,肯定會依據新發生的情況做出新的分析。
達倫多夫不僅應用階級的概念對西方社會的內在矛盾做了相當深入的理論分析,而且善于運用社會調查的數據對西方社會的現實問題進行實證研究。在《現代社會沖突:論自由政治》(1994)12該書已有林榮遠的中譯本,見(英)拉爾夫·達仁道夫:《現代社會沖突——自由政治隨感》,林榮遠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Ralf Dahrendorf, Xiandai shehui chongtu (The Modern Social Conflict: An Essay on the Politics of Liberty), trans.LIN Rongyuan, Beijing: China Social Sciences Press, 2000.]、《1989之后:道德、革命和公民社會》(1997)和《歷史重新開始:從柏林墻倒塌到伊拉克戰爭》(2004)這三著作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西方社會當前面臨的困局的考察。發表在《利維坦》(Leviathan)雜志的《世界的衍生化及其后果——拉爾夫·達倫多夫80壽辰訪談錄》(“Die Derivatisierung der Welt und ihre Folgen Ein Gespr?ch mit Ralf Dahrendorf zum 80.Geburtstag”)是我所見達倫多夫在世時發表的最后一篇作品。該訪談錄以2008年金融衍生品引發的次貸危機為切入話題討論了這種危機的社會根源和相關的國際秩序問題。以下主要以這三本書和這篇訪談為依據,評述達倫多夫對當前西方社會困局的分析和他的沖突理論的現實意義。
按照達倫多夫的看法,政府的治理要實現“經濟繁榮”“社會凝聚力”和“政治自由”這三個目標。在西方社會,這三個目標互相之間存在張力:要促進經濟繁榮,需要通過減稅等措施增強企業的活力;要增進社會凝聚力,需要提高社會福利,這需要加稅,增加政府開支;要堅持政治自由,需要維護工會等組織的罷工、集會、游行等自由的權利,而工會等爭取權益的運動推動增加工資和提高社會福利。這意味著三個目標互相之間存在牽制關系,很難同時實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西方發達國家大都憑借工業和科技的優勢獲得高盈利,有一定的實力采取福利國家的政策平息社會矛盾,增加社會凝聚力,有過一段相對平穩的發展時期。而目前西方社會已經積累很多問題,經濟實力在下降,社會矛盾在增加,西方的社會決策面臨困境:高福利因缺乏財政實力難以繼續維持下去,而新自由主義的市場化改革又因激化社會矛盾而遇到阻攔,這使得同時實現這三個目標就像“圓的求積”那樣難以實現。達倫多夫寫道:“新的經濟增長機會要求消除舊的障礙,并通過經常被稱為新自由主義的結構性政策來放松僵化的條件。其中包括福利國家的改革,這使社會團結問題具有新的緊迫性。面對這些挑戰,自由社會的民主結構面臨壓力;威權主義的跡象越來越多,最大的問題是:在政治自由的條件下,我們如何將日益增長的繁榮與社會凝聚力結合起來?答案不亞于圓的求積,這也意味著它并不完全令人滿意。往往在三個目標中只達到了兩個,而第三個目標成為代價。”13R.Dahrendorf, Der Wiederbeginn der Geschichte: Vom Fall der Mauer zum Krieg im Irak (From the Fall of the Wall to the War in Iraq), S.103.
達倫多夫揭示了西方社會面臨的一系列困難問題,并從社會經濟結構、階級結構、政黨關系、國際秩序、文化和倫理價值觀念的演變等角度對西方社會的難局進行了分析。我歸納了一下,大致可以羅列如下10個,但它們從深層次上說是交織在一起的。
在二戰結束后約半個世紀的時間中,西方發達國家先后經歷了一個從工業化社會向“后工業社會”發展的過程,其標志是社會生產向著一種由信息推動經濟增長的方式發展。在那里,農業人口大都已在10%以下,有的在5%以下;同時從事制造業的工人的數量也在大幅下降;整個從業人員的 50%以上是在服務行業的各種職業里工作。如果社會是以占主導地位的職業活動來表示其特征的話,那么“工業社會已經為服務社會取而代之了,多數派階級也是一個服務階級”。14(英)拉爾夫·達仁道夫:《現代社會沖突——自由政治隨感》,林榮遠譯,第178頁。[Ralf Dahrendorf, Xiandai shehui chongtu (The Modern Social Conflict: An Essay on the Politics of Liberty), trans.LIN Rongyuan, 178.]在此,服務業這個概念有些混亂,它不是像過去那樣主要指餐飲、商貿等服務業,而主要是指與知識與信息有關的服務業。由此可見,在后工業化社會中,社會的分層原則也發生了變化,早先工業化時代的工人階級和農民階級的比重及其在社會中發揮的作用有所下降,而掌握知識和信息的服務階級成為一種新生力量,科學家和技術人員業已變成了一種根基穩固的、不可或缺的社會范疇。市場經濟和計劃經濟的概念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市場經濟不再被視為一種由看不見的手左右的經濟,而成為一種由進行管理的服務階級根據知識和信息加以計劃和調整的經濟。高科技和信息化似乎為后工業化的西方發達國家開啟無限美好的前景,但在達倫多夫看來社會分層的變化總是伴隨著社會結構的變化,隨著不同社會階級在社會中承擔的角色和發揮的作用的不同,不僅會引起社會中的財富、權力和權利的再分配,同時也需要調整與其權力相應的責任感。西方國家在經濟布局、文化心態和國際秩序等一系列問題上沒有及時處理好,面臨嚴重困局,這在根基上與這種后工業化社會的發展態勢有關。
當今西方國家普遍存在嚴重的失業和勞動人口減少的問題。達倫多夫通過一組百分比數據說明這已經到了何等嚴重的地步。在今天的大多數歐洲國家,從總人口看,大約有20%的人們未達到勞動市場向他們開放的年齡,另外20%處于退休的狀態,有10%的人在教育機構里度過他們的時光。在所剩下的50%的人口中,有些人找不到真正職業活動意義上的工作;另外一些人不管出自什么原因,總是不能工作;如果設想這兩部分人共計占15%極可能是不會錯的。如果我們再設想一下,還有10%失業,那么就只剩25%的工作人口了。而這25%的人扣除休假日一年大約有一半的日子是在他們的勞動崗位上度過的。達倫多夫詢問:我們還真正生活在一個勞動的社會里嗎?
當今西方國家普遍存在嚴重的債務問題。希臘債務危機、意大利債務危機、歐債危機、美債危機等等,層出不窮。政府靠借債度日,政黨領袖為了選票習慣于許諾增加工資,提高社會福利,當年財政收入不夠,就用未來作抵押,靠負債填補當下的開支,這樣政府的負債就越積越多。相當多的國家當年的財政赤字占GDP的比重已高達10%以上,而累積的公共債務余額占GDP的比重則高達100%以上。這意味該國公民全年不吃不喝也還不清債務,而這終有一天會引爆危機,徹底壓垮國家。
當今西方國家普遍存在實體經濟虛化和投機資本泛濫的嚴重問題。經濟界人士不安心辦實業,而涌向金融市場搞投機,濫用金融衍生品,終釀苦果。在達倫多夫看來,這種賭賽資本主義是靠負債滋養的,必須拿未來作抵押,而不是靠實體經濟做支撐。借貸資本不是在被誠實的買家使用,而是在被投機者使用。隨著金融衍生化的惡性發展,這種投資與實際價值的距離達到驚人的地步。銀行家自己已經不知道他們的包裹里有什么,交易員也不知道,它們已經無法測量了,因為它們是來自不同來源的碎片,然后被打包在一起。這樣進行的期權和期貨的交易終有一天會踩雷而暴跌,因為人們終會發覺這類虛空的未來價值不可能兌現。2008年美國房貸兩大巨頭(房利美和房地美)股價暴跌引發的次貸危機正是這種賭賽資本主義和金融危機的典型案例。
當今西方國家普遍存在消費主義和享樂主義的文化危機。在達倫多夫看來,勤儉節約、艱苦勞動和先苦后樂等新教倫理促進了數世紀的資本主義的經濟增長,而最后卻毀滅于當今的一種消費主義的消遣文化。不是生產,而是分配,不是創造,而是銷售,主宰著當今西方人的生活。經濟增長是要建立在努力工作和生產效益合理性的基礎之上的,而消費主義會鼓勵鋪張浪費。當今的西方文化已經變成為基本上是享樂主義的文化,它與玩耍、逗樂和炫耀性的消費相聯系著,而不是與勤勞、敬業和節儉等韋伯所講的資本主義精神相聯系。這導致在當今西方國家生產成本很高,實體經濟向勞動成本低的國家轉移。
當今西方國家繼續存在階級斗爭,但階級斗爭呈現一種新的形態。在達倫多夫看來,在西方現代的民主政治體制中,階級斗爭表現為各派政黨之間在議會等政治體制中的合法的斗爭,因此他采納了“民主的階級斗爭”這一說法。他認為這些政黨依然具有階級的基礎,其中有的政黨建立在下層階級的基礎之上,有的政黨建立在中層和上層階級的基礎之上。這種政黨斗爭原則上體現了階級斗爭的民主轉換。人們不是作為單一的個人行動的,而是作為多種形式的政黨、工會、社團的成員參加行動的。斗爭是由這些團體開展的;社會不同群體之間的利益沖突是繼續存在的,然而這種沖突并非變得日益訴諸暴力和具有破壞性,也沒有像馬克思所預言的那樣爆發無產階級革命,而是通過選舉和議會等方式在憲法制度之內得到表現。有的西方學者認為既然是民主的抗爭,就不應該稱為“階級斗爭”。但達倫多夫認為這種政黨斗爭仍然有階級的基礎,并涉及改變階級關系和社會結構的經濟和政治權利的再分配,因此“為了民主的抗爭也還要堅持階級概念,這仍然是非常有意義的”。15(英)拉爾夫·達仁道夫:《現代社會沖突——自由政治隨感》,林榮遠譯,第142頁。[Ralf Dahrendorf, Xiandai shehui chongtu (The Modern Social Conflict), trans.LIN Rongyuan, 142.]另一方面他也看到,這種以政黨或社團的民主抗爭表現出來的民主階級斗爭很容易蛻化變質為一種“社團主義的反常行為”,“社團主義太過于容易同官僚體制進行結合”,它們結成一個“有組織的利益的卡特爾”,共同分配“一塊大蛋糕”,盡管這是在民主體制監督之下的分配。“最后,政治黨派、經濟團體、形形色色的利益集團(包括要求代表‘純粹的消費者’的團體)和其他各種各樣的機構,構成一個惟一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大麻團,它們發現,如果它們不參與,將對它們不利。公民再也不知道,誰得到什么,在什么時候以及如何得到的,雖然對于那些一定必須知道的人來說,有高工資的參謀顧問,對于那些很樂意知道的人來說,有政治學家。”16同上,第145頁。[Ibid.,145.]這也就是說,當民主的階級斗爭退化為一種官僚化的社團主義的斗爭之后,除了那些高工資的參謀顧問和政治家之外,廣大公民實際上成為搞不清真實情況的民主的局外人,民主的階級斗爭變得與廣大公民不相干了。
當前西方國家普遍存在社會失范的風險。“失范”(Anomie)是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Emil Durkheim)創立的一個社會學術語,描寫由于經濟和政治的危機社會的規范失去效力。失范帶來無序,失范的結果是人們失去一切約束,懷疑一切和對一切無把握。在達倫多夫看來,當前西方社會的失范是由于長期失業的人數眾多、下層階級游離于主流社會之外和文化結構崩潰等多重因素造成的。年輕人往往找不到工作,外來移民沒有融入本地社會、文化虛無主義等因素導致文化結構崩潰。有鑒于西方社會的“博弈規則”(市場經濟的規則、民主政治的規則、社會通行的道德規范和獎罰措施)主要是由中上層階級制定和在主流社會中運行的,下層階級中相當多的一部分人感到他們沒有參加進去,社會蔑視他們,社會不需要他們,警察和法庭都是用來對付他們的。而在多數派的主流階級眼里,這批人貧困、懶散、游蕩、犯罪;如果他們消失了,對社會有益無害。這些邊緣群體抱怨記恨,不時起來反抗,街頭暴亂,搶劫商店,焚燒汽車等等。失范經常發生在年輕人中,由于年輕人往往淪為失業者,對個人前途喪失信心,不去關心官方社會的準則和價值,而傾向于從邊緣群體中引發出他們對社會的偏激和沮喪的看法。在達倫多夫看來,這種由于失范而發生的社會沖突不是有綱領有計劃的社會革命,也談不上是“民主的階級斗爭”,而是無序的動亂。西方的政治領導人對此感到頭疼,但很少采取切實的措施阻斷這種社會失范的社會根源。
當今世界步入全球化的發展態勢,但也出現逆全球化的運動。現代資本主義社會本來就是伴隨世界范圍的貿易而發展起來的,如今生產資源、生產技術、金融、知識和信息都走向全球化,形成全球化的產業鏈和全球互聯互通的格局。隨著大型跨國企業的建立以及伴隨著它們一起發展起來的金融市場,產生了一種新的生產力和致富之路,它給一部分人帶來巨額財富,然而也引發許多問題。這包括環境污染、貧富差距、宗教沖突和民族沖突。自然資源遭到過度開采,人類的生活環境問題具有新的緊迫性,有可能我們正在把我們所賴以生活的星球變得無法居住。我們還親眼目睹第三世界各國正在越來越深地陷入到貧困、疾病、戰爭和獨裁暴政的泥潭之中。在全世界范圍內,一部分國家的增長使另一部分國家落后了。相對而言,在西方發達國家,由于有了社會福利制度的保障,大多數人的日子還是過得比較舒適的,只有少數人被排斥在外。但是,這些國家的人口就世界全部而言僅僅是人類的少數,相當多的國家的大多數人的生活還很艱難,享受不到社會福利。跨國公司在原則上總以追求利潤為目標,有的甚至賄賂當地官員。這與其說是在促進當地經濟的發展,不如說是在幫助獨裁者們大發其財。還有一些跨國公司損害當地的生態環境和社會生存條件,引起當地民眾的不滿。當然,也有一些跨國公司和國際組織發起改善非洲、亞洲和拉丁美洲狀況的宏偉計劃。但這些計劃往往收效甚微,并未真正惠及廣大下層階級。在一些國家,由于種族上和文化上的復雜關系,全球化已經面臨原教旨主義的(在錯誤意義上的“民族的”“宗教的”)極端主義的挑戰。海灣戰爭、“9·11”事件和阿富汗戰爭顯然是與這種民族和宗教沖突相關的。在1989年之后,前蘇聯和東歐國家的解體和轉型過程十分艱難,震蕩療法并沒有帶來經濟繁榮,反而引發寡頭聚集財富和貧富差距擴大等新問題。即便在西方發達國家內部,一旦出現經濟蕭條和失業率上升的情況,貿易保護主義和民粹主義就抬頭,全球化與逆全球化形成兩種對抗勢力。
當今的世界秩序面臨困局,走上從康德哲學退回到霍布斯哲學的道路。這里的康德哲學指康德在《論永久和平》等著作中提出的通過建立國際法和世界公民社會實現世界永久和平的構想。這里說的霍布斯哲學指“叢林原則”。在達倫多夫看來,經歷兩次世界大戰而逐步建立起來的聯合國、世貿組織、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國際組織及其國際規則目前不是在加強而是在遭到破壞。人們看到,當今世界上發生的事情是由權力而不是由法來決定。各強權國家都企圖用自己的力量去實現其自己的利益,哪怕這樣做要犧牲別人也在所不惜。西方世界的三大經濟力量,即美國、歐洲和日本,在進行市場競爭,同時卻很少關心規則。前蘇聯和東歐國家的解體和轉型的過程產生種種陣痛,以前被壓制的民族矛盾和領土爭端又爆發出來。一些伊斯蘭教的極端勢力在宗教名義下采取行動,旨在回復到原教旨的和現代之前的價值觀中去。大多數國際組織相當脆弱。它們是一些“晴天組織”,在國際局勢風平浪靜時它們能發揮一些協調作用,做一些提供援助或貸款的工作,而當世界形勢嚴峻時,它們就被排擠在一邊。一旦面臨大的利益糾紛,強權國家有不同意見時,它們就戛然止步。規則不是漂浮在空中,規則需要權力基礎。國際組織的活動和規則的執行要靠財力和權力來維持。實際上,“二戰”以來的許多國際組織以及相關的國際規則是在美國的策動下建立起來的。當時的美國領導人認為它們符合美國的利益,所以出錢出力支持它們。如今相當多的美國政客認為它們不符合或不完全符合美國的利益,他們就在美國利益至上的口號下,越來越對國際組織和國際協定采取消極的態度。達倫多夫指出:“美國離開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驟然結束國際海洋法會議的談判,對國際法院的判決不予理踩,降低它在很多國際組織里的代表級別,威脅要退出關貿總協定,如果后者不能更好地考慮美國的利益的話,限制世界銀行的自由,讓全世界知道,這些機構是多么令人不屑一顧,哪怕它們是由它在戰后親手創建的。……原因就在于美國從康德哲學又回到霍布斯哲學;民族之間發生的事情,是由權力而不是由法來決定。”17(英)拉爾夫·達仁道夫:《現代社會沖突——自由政治隨感》,林榮遠譯,第157頁。[Ralf Dahrendorf, Xiandai shehui chongtu (The Modern Social Conflict: An Essay on the Politics of Liberty), trans.LIN Rongyuan, 157.]
領導階層、知識分子和全球精英的公共責任感問題,是達倫多夫非常關心又備感擔憂的一個問題。晚年的達倫多夫談到:“我個人非常關心的一個問題,但我以前也關心過這個問題,那就是責任的問題,也就是說,你如何讓那些知道自己責任并根據責任行事的領導階層承擔責任,即對那些被托付給他們的人承擔責任,這些人是直接受雇的人,但也包括利益相關者,現在更廣泛地說,包括整個社會。”18Ralf Dahrendorf, “Die Derivatisierung der Welt und ihre Folgen.Ein Gespr?ch mit Ralf Dahrendorf zum 80.Geburtstag”(The Derivatization of the World and Its Consequences: A Conversation with Ralf Dahrendorf on His 80th Birthday), Leviathan 37 (2009): S.184.
達倫多夫對現時代的知識分子寄予厚望。他希望現時代的知識分子繼續承擔啟蒙的責任,要在公共領域發聲,關心現實的社會生活,為世界和人類面臨的問題分憂解難。他在一篇題為《知識分子的公共責任:反對對啟蒙的新恐懼》的文章中寫道:“知識分子要有公共責任感。凡在他們保持沉默的地方,那里的社會就失去前途。縱然知識分子中有的喜歡有的不喜歡在黨派爭論中選邊站,縱然如果他們都扎堆站在某一邊,那么事情就可能出錯了,但知識分子有責任直言不諱,去發表關乎現實生活的考驗和磨難的觀點。到了二十世紀末,思想和行動之間的啟蒙契約也許不像以前那樣具有魅力,但它作為一種自由的力量一如既往意義重大。”19Ralf Dahrendorf, After 1989: Morals, Revolution, and Civil Society (New York: St.Martin’s Press, 1997), 112.就這種公共責任感而言,達倫多夫推重和稱贊哈貝馬斯的所作所為,盡管他們在建構社會理論的思路上有所分歧:“哈貝馬斯作為學者的聲譽使他為‘憲政愛國主義’或反對‘德國標簽的民族主義’的呼吁變得更加重要。事實上,近年來,當德國知識分子的公共責任受到挑戰時,他在他的國家做得比其他的人更好。”20Ibid., 118.
達倫多夫在一篇名為《全球階級和新的不平等》(“Die globale Klasse und die neue Ungleichheit”)21此文在2000年11月發表于 Merkur: Deutsche Zeitschrift für europ?isches Denken (Merkur: A German Magazine for European Thought), 第54輯, 第1057~1068頁,后收錄于R.Dahrendorf, Der Wiederbeginn der Geschichte: Vom Fall der Mauer zum Krieg im Irak (From the Fall of the Wall to the War in Iraq) (München: C.H.Beck, 2004)。的文章中指出:全球化在加速全球經濟發展的同時也加速了富國與窮國之間、富裕階層與貧困階層之間差距的擴大,全球化正在培育全球階級和引發新的不平等。在這過程中“全球精英”(globale Elite)責任重大,因為信息和知識是全球化時代的一種重要生產力,“全球精英”掌握最廣泛信息和最高端的知識,引領全球的先進生產力和經濟的發展。而且,“全球精英”的概念不僅適用于跨國企業等經濟部門,也適用于具有國際影響力的政治機構、大學、體育協會等部門。“全球精英”是當代社會中的一個動態因素,他們策劃變革,推動變革。當然,這些主要是指自由化和放松管制的變革,旨在為全球化的進一步發展掃清障礙。然而,對于全球精英的公共責任,達倫多夫感到失望。特別是當2008年爆發全球金融危機之后,這批全球精英成為普通民眾譴責的對象:他們拿著高工資,一派高人一等的氣勢;他們只對董事會負責,不對他們的員工和當地民眾負責;他們在待遇和享樂方面互相攀比,躺在加勒比海的游艇上喝著香檳酒,策劃金融騙局。在《世界的衍生化及其后果——拉爾夫·達倫多夫80壽辰訪談錄》中,達倫多夫承認他過去的判斷有所失誤:“今天我不會完全這樣看待它,因為很明顯,那些推動金融資本主義的人,從某一點開始,走了一條與經濟的實際價值相去甚遠的道路,導致了現在已經破滅的泡沫。”22R.Dahrendorf, “Die Derivatisierung der Welt und ihre Folgen: Ein Gespr?ch mit Ralf Dahrendorf zum 80.Geburtstag”(The Derivatization of the World and Its Consequences: A Conversation with Ralf Dahrendorf on His 80th Birthday), S.177.
有關達倫多夫對當前西方社會困局的分析,我羅列了10條。我在最后一個條目中談達倫多夫對領導階層、知識分子和全球精英的公共責任感的關注和擔憂。有關公共責任感的問題看起來不顯眼,但在達倫多夫的整個理論體系中起著十分關鍵的作用,可以說一旦喪失了這種責任感,達倫多夫的沖突理論就會失去實踐意義。我在本文第二節中談到,達倫多夫的社會理論有三個組成部分:(1)社會結構功能的理論;(2)階級和階級斗爭的理論;(3)科學的試錯法和社會漸進改革的理論。有關社會結構功能的理論,達倫多夫從帕森斯那里學了很多東西,認識到社會的發展和功效要通過社會結構功能的合理化來實現。但是社會結構功能的合理化不能僅僅通過人工設計的方式加以實現,因為社會的基礎是階級,社會結構的調整涉及階級的利益沖突,是經由階級斗爭的方式來實現的。在這方面,達倫多夫從馬克思那里學了很多東西。然而,達倫多夫又認為,階級斗爭并非一定導致社會結構朝著合理化的方向發展;階級斗爭,特別是暴力革命的階級斗爭,也往往成為社會的一種破壞力量。為此,需要知識分子采用科學的方法認清社會中存在的問題,并引導不同的社會階級認識到它們各自在現實許可的條件下可能獲得的利益,從而使得社會財富的蛋糕適當地加以分配,如此才能既保持社會的凝聚力,又激發社會各階層積極工作的活力。達倫多夫在此所說的“科學的方法”主要是指波普爾的“科學的試錯法”。波普爾主張人非圣賢,人的本性是不可能不犯錯誤的。因此,任何人都不能對我們的生活和工作求全責備。在一個帶有不確定性的世界里,沒有誰知道全部的答案,也沒有誰知道哪些回答必定正確。因此,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是防止讓答案教條主義化。在社會改革中,需要遵循錯誤代價最小化的原則,以社會實踐中成效優劣的事實來檢驗我們的社會理論或方案的可取性,并在一個漸進的、不斷試錯的過程中加以改進。最后,在達倫多夫把這三方面的學說的結合中,認知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錯誤代價最小化的原則是要靠科學的認知來實現的。領導階層、知識分子、全球精英,是關鍵的少數,他們起著認識非常復雜的世界和引領社會前進的關鍵作用。如果他們失去了責任感,那么達倫多夫的整個理論體系就遇到屏障,就失去了在實踐中的價值。
我在本文第一節中把達倫多夫的“沖突理論”與福山的“歷史終結論”做了對比。福山的“歷史終結論”以自由民主的意識形態掛帥,把堅持自由民主的意識形態作為政治正確的標準,把歷史的發展看成是由意識形態的斗爭決定的。達倫多夫批評福山的“歷史終結論”犯了歷史目的論的錯誤,不能正視現實社會,而是起到掩蓋社會內部問題的作用。毋庸否認,福山的“歷史終結論”更受到當權的西方政治家的青睞,因為這有助于他們在政治正確的名義下發動“冷戰”之類的政治和軍事的斗爭,從而調動和聯合西方世界各個陣營的力量,并掩蓋他們的國家所存在的嚴重的社會問題。相比之下,達倫多夫的“沖突理論”更重視全球化等現實的社會問題,并把務實地解決這些問題看成是真正的歷史發展。他明確指出:“弗朗西斯·福山的歷史終結論在不止一個方面是荒謬的。事實相反,冷戰停止了歷史,而歷史在冷戰結束后才隨著全球化進程重新開始。”23R.Dahrendorf, Der Wiederbeginn der Geschichte: Vom Fall der Mauer zum Krieg im Irak (From the Fall of the Wall to the War in Iraq), S.331.
我在本文的最后一節歸納了達倫多夫所看到的當前社會所存在的嚴重問題。達倫多夫坦言解決這些問題困難重重,猶如“圓的求積”那樣難以圓滿解決。事實上,當今世界只有很少數的國家能成功地既提高了公民的身份地位,也增進了社會的凝聚力,保持了經濟的繁榮發展。大多數晚近走上現代化道路的國家經常被困擾在政治動蕩與經濟危機頻發的痛苦之中。在這個世界上,并沒有理想化的善的王國和惡的王國,通向幸福的現實道路總是漫長而長滿荊刺。這導致現代社會沖突不可避免地是現代人面臨的一個主題。但他認為看到問題和正視問題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一切真正的科學理論正是為了解決問題而建立起來的。達倫多夫的一句名言是:“社會學家總是忐忑不安的,但這也是由于社會生活對其來說總是忐忑不安的。”24R.Dahrendorf, Pfade aus Utopia: Arbeiten zur Theorie und Methode der Soziologie (Paths from Utopia: Works on the Theory and Method of Sociology), S.94.達倫多夫自認為是一個積極參與社會行動的社會研究者。他自認為從社會沖突的現實中得出的最需要警醒的經驗教訓是:社會學家的工作與其說為建設美好的社會而提供藍圖,毋寧說為在社會沖突中尋找最少損失而在試錯中小心翼翼地摸索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