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陳佳慧
這個周末,劉曉被好友拉去茶室品茗閑聊半天,“回避”了室外人潮涌動的熱鬧。身為咖啡族的她,一向把“喝茶”“茶室”跟“老蘇州”“游客”等關鍵詞串聯在一起,并在內心與之“劃清了界限”。但這是一次超乎意料的良好體驗。或許品不出茶的特色,但品出了飲茶時的氣韻。“蘇州人喜歡吃茶,果然是有原因的。”她說。
能用一個“吃”字,說明作為一個蘇州人,她血脈里的愛茶基因被喚醒了。普通話喝茶,蘇州人說吃茶。這是一種生動的描述,比如傳統中用青橄欖沖的元寶茶,飲完茶可以順勢嚼一嚼。這也是對飲茶傳統說法的繼承。古人也說“吃茶”,蘇州人將其延續了下來。
許多古人過日子的要素,都隨著時間的長河被現代生活所掩埋。但吃茶,卻沒有。你甚至會發現,當代的蘇州人正“翻著花”地吃茶。他們“吃”的,只是茶水本身嗎?

愛吃茶,是蘇州人骨子里的“基因”
傳統上來說,吃茶,蘇州人是要上茶館的。這方面,蘇州人也有一個更貼切的形容——“孵茶館”。
“孵茶館”,既能放松休閑,又能進行社會活動。不管是嚴肅的新聞還是戲謔的八卦,都可隨著泡茶聲與聊天聲在各桌間往來流動。甚至行業內的交流和商務談判,都會在茶館里進行。包天笑在《釧影樓回憶錄》里有過生動記載:“蘇州向來吃茶之風甚盛,因此城廂內外,茶館開的極多。有早茶,有晚茶。所謂早茶者,早晨一起身,便向茶館里走,有的甚于洗臉、吃點心,都在茶館里,吃完茶始去上工,這些大概都是低一級的人。高一級的人,則都吃晚茶,夕陽在山,晚風微拂,約一二友人作茶敘;談今道古,亦足以暢敘幽情。到那種茶館去吃茶的人,向來不搭什么架子,以我所見的如葉鞠裳、王勝之等諸前輩,也常常在那里作茗戰哩。”
今日,盡管茶館難尋,茶室依舊是老蘇州們聚會時的首選地。一杯十元的綠茶,一盤瓜子,幾個老朋友,可以看著窗外綠意,熱絡地閑話家常。北方女子曾鑫就是因為愛茶,成了城墻上茶室的老板娘。每天清晨,她會早早來到婁門上的茶室,推開窗戶,迎接古城的風景和到來的茶客。每到周末節假日,雙層的城樓座無虛席,她也在這份熱鬧中體味著蘇式生活的趣味。
除了老城墻上的茶樓,從公園到綠地再到園林,甚至紫金庵這樣的山里一隅,這座城市總會留給老茶客們“孵”著的空間。這里或許沒有評彈或昆曲的背景音,但蘇州話能帶來最原生態的氛圍,這份愜意也總能惹來匆匆路過的人們羨慕的眼光。
與此同時,老茶館的“變體”,環境更幽雅的茶室與茶空間如春筍般出現。比如在社交媒體上成為頂流的平江路,在冬天圍爐煮茶最火熱的那段時期,街巷邊的茶室幾乎都成了網絡熱度的主力。與蘇州傳統茶館不同,這里的茶室更小巧,更雅致,價格也更高。兩杯茶,一盤精致的果盤,窗外是小橋流水以及流動的人群,盡管有刻意“打扮”的嫌疑,但在游客眼里,他們享受到的正是符合想象的,在江南古城姑蘇飲茶時的場景。同時,在這里吃茶還可以搭配“流行”元素,趴著一只懶洋洋的貓,坐著幾個穿漢服的姑娘,配合一曲國風的流行樂……于是除了游客,蘇州的年輕人也趨之若鶩。

一杯茶,帶來一段與春光共處的靜心時光
當然,蘇州人愛吃茶,也是因為蘇州本地有好茶。最有名的自然就是洞庭碧螺春。這一杯“嚇煞人香”,從來都是春天必備的點綴。
碧螺春茶葉早在隋唐時期即負盛名,傳說清代康熙“南巡”蘇州時賜名為“碧螺春”。由于洞庭山獨特的地理環境,碧螺春茶葉具有特殊的花朵香味。炒制后的碧螺春,條索緊結,蜷曲似螺,邊沿上一層均勻的細白絨毛,泡在開水中,杯中猶如雪片飛舞,慢慢舒展成一芽一葉。泡出的茶更是湯色碧綠、味道清雅、經久不散。
除了碧螺春,蘇州還有許多“小眾”地產好茶,不少帶著傳奇色彩和濃厚的文化底蘊。比如明朝時期聲名赫赫的虎丘白云茶。
虎丘有深厚的茶文化底蘊。茶圣陸羽常在虎丘烹茶論茶,虎丘山至今留有陸羽井遺址,因而《茶經》也被稱之為《虎丘茶經》。至于虎丘地產茶葉,《元和縣志》記載“葉微帶黑,不甚蒼翠,烹之色白如玉,而作豌豆香,宋人呼為‘白云茶’。”直到清初,廣東南海人陳鑒寄寓虎丘,他在《虎丘茶經注補》中記載了品嘗白云茶的經歷:“鑒親采數嫩葉,與茶侶湯愚公小焙烹之,真作豆花香。”
古代文人對虎丘所產的茶評價很高。《蘇州府志》載:“虎丘金粟山房舊產茶,極佳。烹之,色白如玉,香味如蘭,而不耐久,宋人呼為白云茶。蘇軾書以為精品也。”據明代文肇祉所著的《虎丘山志》記載,白云茶“僧房皆植,名聞天下。谷雨前摘細芽,焙而烹之,名曰‘雨前茶’。”明代文人王世貞都留下了贊美的詩句:“虎丘晚出谷雨候,百草斗品皆為輕。”
盡管白云茶成為傳奇,但經過十余年的發展,云巖茶作為“白云茶”的傳承與延續,也已經成為虎丘的新品牌。
蘇州人如此青睞茶葉,在筆墨中不吝詞藻,在泡制方法上,卻講究一個返璞歸真。蘇州人珍惜碧螺春的香味,從不用開水沖泡,而是倒好水后,輕輕捏一撮茶葉,撒入茶杯,等它自然舒展開。
泡茶的水,也貴在“活”。洞庭東西山的人用山泉和太湖水泡茶,過去城里人的茶水,偏好古老的胥江水。舊時,茶館、老虎灶臨河而建。老虎灶邊上一條船,大清早趁河邊人家還沒開始淘米洗衣,先搖到胥江河中間,拔掉船底的塞針,左右一踏,輕輕晃兩晃,讓水慢慢引進艙,再把水運回到老虎灶,弄點明礬攪一攪,就可以燒熟飲用了。
正因為茶葉好,蘇州人喝茶也放棄了繁瑣的儀式,直到現在,一個玻璃杯,一個紫砂壺,就可以是標配。蘇州人把技巧放在了水溫、時間與茶水關系的掌握上,很符合這座城市的人們自古對待美食及其他事物的態度——力求本味,返璞歸真。

在茶室吃茶,逐漸成為一種趨勢
吃茶這件事,能為蘇州人提供煙火氣的熱鬧,也能提供遠離世間塵囂的安靜。蘇城各個角落里的茶空間,是安放心靈的最佳場所。它們共同的特點,便是傳統文化的美學藝術。太湖邊,有如石小院這樣的茶室,推開木門有幾竿碧竹“破頂而出”,青青蕉葉棲息一旁,耳邊回蕩著水滴石上的聲音。淺淺的池水邊擺著木船,水中露出池底的枯石,搭配著綠草。昆曲與評彈聲音淺淺傳來,茶室內還點綴著各類奇石……平江路邊的茶室,年輕人喝著茶,也聞著香,品著應季水果,看著四處房間內裝飾的雅物。這是一個獨立的空間,飲茶需要提前預約,店主就會提前安排好房間,只留給你和你的朋友,來安靜度過幾個小時。
在社會浪潮中,能夠擁有獨處的時光,是難能可貴的,而吃茶就提供了這個機會。或許正因為此,書房也成了蘇州人吃茶的首選地。甚至有人說,我們的茶文化是書房文化的一部分。書房是文人修身養性的地方,飲茶則為之助力。從更傳統的角度,所有的文房器物,包括茶具,都不是擺件而已,是他們格物致知,體悟世界的通道。
張文獻作為很傳統的老茶客,平時愛喝蘇州本地的炒青以及曬青,而讓他更為享受的,是隨心淡然的喝茶習慣中不受約束的生活狀態。茶余飯后,他還會收藏宋元以前的陶瓷,一方面是研究,一方面是為了實用。他所著的選集《宋瓷收藏與鑒賞》展示了許多茶具,還有香具、花瓶、酒瓶等陶瓷器具。這是屬于茶的趣味,宋代的茶具中,有造型像梅花一樣的梅花盞,也有外形像斗笠一樣的黑釉斗笠盞,茶盞外面是黑釉里面是白釉。還有一種高雅的茶具叫盞托,喝茶的時候可以把小茶盞放在盞托上面……仿古茶具越來越多地出現在蘇州人的書房中,它們既提升了自處時的雅趣,也在表明,吃茶已成為傳統文化復興的一座橋梁。

手拿茶飲,是蘇州潮流年輕人的標配
在點評網上輸入奶茶兩個字,能一下跳出數萬個店鋪的搜索結果,這已經是未將“果茶”等關鍵詞算入的“保守”數據。
盡管有人提出了“年輕人已經不愛喝茶”的質疑,但茶以一種“韌性”十足的特質,走進了當代的消費生活。不管是奶茶還是果茶,甚至是最近逐漸興起的茶咖,不管配料怎么變換,基底都是那一杯茶。茶,通過自身的功效和魅力,成功在潮流飲品中扎根,演化出街頭巷尾人手一杯的風潮。
十全街、平江路、蘇州中心、誠品書店……凡是在年輕人聚集的地方,總能看到被端在手中的一杯杯茶飲。這些茶飲的基底,已經從最早時的紅茶,到成為大眾選擇的烏龍茶,再“迭代”到與檸檬茶絕配的鴨屎香。而近兩年,帶有蘇州特色的,以茉莉花茶或碧螺春為基底的茶飲在蘇城街頭也變得越來越常見。
蘇式茶飲的出現,也意味著茶飲潮流的品牌文化打造進入了因地而異的階段。在吸引年輕人喝茶飲這件事上,品牌年輕化似乎成了拉近消費者距離的最有效方式。在蘇城,你會發現,幾乎每個茶飲品牌都在打造自己的IP,甚至在文創方面開辟了新思路,或結合傳統文化,或打造國潮特色,或研發獨有的品牌周邊。于是,喝茶成了活力四射的自我證明。“我不想喝奶茶,可它的包裝實在太好看了!”“聽說這個品牌最近又新出了一款新品,我要買一杯在朋友圈曬一下。”今日,仍能看到很多人耐心地等在茶飲店門前,不惜排隊大半小時也要買上一杯。
年輕人喝茶飲,青睞的是潮流,其實最終選擇的是彰顯個性的生活方式。從一杯杯不同形態的茶里,能夠看到包容始終是這座城市的品質。節假日里,穿著漂亮短裙的小姑娘捧著茉莉檸檬茶走過那些別致的茶空間院門;院門內,漢服小姐姐端著茶盞,嫻靜品嘗著碧螺春的清香;不遠處的公園茶室里,老伯阿姨們一邊喝著玻璃杯里炒青沖出的“扎實”茶水,一邊用手機拍下春天的這一刻,再一鍵發送到“相親相愛家族群”。
吃茶的形態包羅萬象,吃茶的人們各取所需,只有在一座物質與文化都豐盛的城市,才會如此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