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久前,在上海C14畫廊舉辦的《付羽:銀鹽寫生》展覽開幕,該展覽展出了被譽為中國最具實力的攝影家之一的付羽92張黑白銀鹽攝影作品,在一個月的展期中,該展覽吸引了眾多攝影家、攝影人前去觀展,同時,同名畫冊也在海內外同步出版發行。這是該攝影家時隔9年后又一次重要個人展覽,此展覽的策展人姜緯為此書寫此文,并作為展覽前言,此次將該文章配合攝影家作品刊登,希望為讀者提供對傳統攝影及攝影家的更進一步認識。
在2023年3月,我在北京的付羽工作室,桌子上一疊畫冊,幾百幅銀鹽寫生照片的小樣。寫生,銀鹽,遂有《銀鹽寫生》。這是付羽對自己這些照片的命名。付羽覺得“寫生”很重要,繪畫史上一些藝術家,他們創作大畫時都有較長的時間從事“寫生”。 但“寫生”不能簡單歸納為一種前期的準備,不同于如今的通常理解,“寫生”和大畫同時存在,相輔相成,在當時是藝術家留給自己的“私房作品”。因此,“寫生”往往更靈動,更個性,也更有回味。
然而,這些還不足以形成付羽心目中的“寫生”。只有在“寫生”之前加上“銀鹽”,才較完整體現出付羽的攝影脈絡和體系。“銀鹽寫生”是他的孤高和自洽。我多次強調過,付羽堅持運用暗房銀鹽方式,并非單純的技術表現,而是基于他對于攝影歷史和攝影美學的深刻領悟,其中有不肯妥協的東西在翻騰。他這些照片來自于生活,卻有某種差異:創作性的差異。照片為我們展示了一種實際生活總是難以甚至拒絕給予的圖景和秩序,只有攝影具備這樣的技藝能力,攝影師由此把自己私下著迷的東西具體化。
攝影的物質感在暗房銀鹽中盡顯無疑, 帶給人們更多的感官和更進一步的形而上的感受, 更近地觸摸到攝影。攝影史上許多杰出的照片來自于暗房銀鹽, 它們是文明饋贈的禮物。平常日子, 當有人問:“ 你做這些照片有什么意思? ”時, 攝影師恐怕難以回答,但在夜闌人靜、樂此不疲之時他或許發現,世界上各種接近真知的努力都有唯一之核,就是對實在的追索。
付羽曾經說過: “ 我實際上并不確信我的東西是作品,不確信我會比這么長時間內的那些搞攝影的人更聰明,所以有時候因為這種不確信,更依賴于肯定我能相信的東西,比如說材料上的,這些東西是已經確定的,就是遵循它,不讓自己那么慌,挺踏實的,讓自己確信?!?人的精神在理想和生活之間存續、自證的過程和結果,總含有彰顯自我價值的孤傲——背后是廣大的忙忙碌碌怨天尤人隨波逐流的人群。是“信”,讓他作出了個人對于時代的回應。
與此同時,付羽又知道“信”是多么不可信,他鄭重其事地想象和創作“信”的可能性。在他那里,這種可能性恰好與一種語言的可能性相配:照片久經修練的美好樣子。一個尤其需要慢的時代,需要古老的心態,遙遠的心思,攝影師的心智能力起著決定事物形態的積極作用,攝影師的個性則表現為語言與事物之間無窮互指卻又不可化約為單一對應關系的張力。
事實上,攝影師打量地點和景物的時候,它們就已經置入一個可理解的視覺關系中了。照片中的一面墻,幾片樹葉,散落一地的果實,河谷的冰錐,捆扎的鋁罐,倚在塑料棚架上的秸稈,水洼里瓶子的微妙光斑,都不再是它們本身,而是確信、確立的視覺。我必須承認,也必須指出,理解這種關系需要基礎。一幅照片不像一條順行的路,它更像一幢房子,人走進去東張西望,找到喜歡的地方,琢磨房間和走廊如何相互關聯,風景如何通過窗口而改觀。那幢房子,那幅照片,每次總能看到更多的東西。照片會完善我們,如果有心,有能耐,我們的生活將打開,走出來成為另外一種人,體驗照片為我們變化的經驗。
付羽的“寫生”,是關于生活、人性、美在一個攝影師的語言生命中的喚醒,同時也對我們共處于其中的世界表達了肯定。這不是一個帶給人觀念沖撞和視覺震驚的特別世界,而是一個基本的世界。今天,我想,人人都很容易想到,我們在知識影響下被激發的自我主體化的意志,常常是“建構”的。付羽并沒有執著于一定要表達出什么反建構的觀點,他看向世界的目光平靜欣悅。
這目光本身,代表著語言的分寸。對幽微深邃的情感和景物的聚焦,竟然那么雋永耐看。節制、澄澈與舒緩,主宰著付羽的技藝,也主宰著他的創作態度:一種忘我的、完全的專注,始終指向沉穩自如的心靈。
羅伯特·洛威爾在獻給摯友的詩中對此有所描述:“你是否/依然把詞語掛在空中,十年/仍未完成,粘在你的公告板上/為無法想象的詞組留出空格與空白/永不犯錯的繆斯,令隨意之物完美無缺?”
近十年時間, 付羽開車跑過許多地方拍攝這些照片。我反復閱讀,腦海里漸漸形成他旅行的“地圖”。相較于旅行,吸引他的是這些人類行蹤的地帶,和這些地帶上的景物賦予觀察者的發現的期待。還有哪兒更適合一個嚴肅的觀察者從事對“地圖”的內化,思考空間與見識、歷史以及所感受到的一切的關系?
這就是付羽的“ 銀鹽寫生” 。從十幾年前的“ 銀鹽習作” 到目前的“銀鹽寫生”,他的攝影語言沒有實驗性質的嘈雜。攝影的確有非常開放的可能性, 攝影師從中進行選擇。材料的取舍非常困難,與許多事情有關,不只是品味問題,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說,選擇在創作起步之前就已經開始了,是攝影師本人生活和歷史的一部分,而且不被“完成”。
“ 銀鹽寫生” 注定是一個言之及物、言之有物的過程,付羽要發現對其不斷展開的材料的適宜運用方式,內省和想象性的慎思,迫切與必要性的鍛造,以實踐并且實現支配性的風格規范,去映照鏡頭里那些能夠觸及他獨特感性的天地萬象。照片呈現了一種將外在世界于個體心靈中內化的視角,目光串起地點和景物,以精準的視線縫紉起“地圖”的碎片——那些線頭打著結的地方就是關鍵事物的棲身之所。我們跟隨付羽一起凝視轉瞬即逝但仍然有所照亮的深處,全部的詩意在于觀察者目光的結點。
一幅照片,是一個語言的例證,以這種方式,攝影成為向前跋涉的路程。向著什么?向著微微敞開的事物,可倘佯的地方,可接近的現實。萬物皆似新生,萬物皆由心生。我認為,世界就是這樣駐留在一幅照片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