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是映照出自己靈魂的鏡子

從19世紀初期到現在，攝影逐漸從記錄性的工具演變成為一種文化，而作為一種文化，探索和實驗是其發展的重要手段。從探索與實驗的角度出發，我們一直都在堅持與年輕攝影師群體的合作——“銳像”便是一個專門介紹中、外年輕攝影師的欄目。《數碼攝影》雜志通過對他們的深入采訪，將他們和他們最具實驗性、探索性的作品介紹給廣大的讀者群體。面對這些年輕人的“新銳”作品，也許很多人沒有辦法能夠立刻接受，但是我們要以一種發展的“眼光”來看待事物的發展，好與壞、對與錯并不是由簡單地肯定或否定來蓋棺定論，因為這是一個過程，一個事物發展的過程。本期的“銳像”欄目，向大家介紹年輕攝影師童立——他認為包括攝影在內的任何藝術，都是挖掘自我的一種方式。在創作中，我們可以更加了解真實的自己，也更能洞悉真實的世界。

和童立的相識起源于Instagram的相互follow。觀看（甚至可以用“閱讀”一詞）童立作品的體驗，具有明顯的“層次感”：視覺美學——內容元素——概念意涵，層層遞進。童立常用膠片拍攝，我總是在滑Instagram的過程中，第一時間被畫面豐富細膩的膠片色抓住眼球。定睛再看內容，人物、道具、構圖統統簡潔，但通過這些普通元素的選擇、放大或重組，卻呈現出某種“非日常所見”的“沖突”效果。而最有趣的部分在于，你會隱約感受到有一些“故事”藏在照片里面，而圖像媒介本身的“曖昧性”卻讓觀者無法確認，自己朦朧的猜想和作者表達的初衷是否吻合。總是好奇，童立拍攝這些照片的時候在想什么呢？所以我決定找他展開一場直接的對話。

——米蟲

對話童立

多維的鏡像

FOTO：作為非科班出身的職業攝影師，你是怎樣接觸攝影的？又是如何走上職業攝影師道路的？

童立：一開始我是把攝影作為宣泄情緒的出口。年輕人在社會上打拼遇到很多困難，出于生活的壓力，我想找一個地方抒發壓抑的情緒，由此開始嘗試攝影的藝術創作。

追溯到最初接觸攝影媒介的機緣，則是大學時記錄學生活動，逐漸有單位愿意給我案子做做看，有玩樂團的朋友找我拍攝演出……慢慢開始有賺錢的機會。進入社會之后，我一邊工作一邊用攝影來賺外快，偶爾也幫在職的公司拍攝一些活動記錄。在累積了一定經驗跟作品也存到了一些錢之后，我決定出來自己接案生活。剛開始還算順利，從朋友跟過去的客戶那邊收到不少活動記錄或樂團表演的案子，直到新冠肺炎疫情突如其來的爆發，活動演出大面積停辦，導致整整一年都接不到什么案子。我只好又找了一份廣告公司的工作，拍攝平面和影片廣告來維持生計。

新冠肺炎疫情的壓力下，“客廳”系列應運而生。新冠肺炎疫情時期，都市中的人們，不論是休閑娛樂還是工作進修，一切生活都只能在狹小的客廳中完成，壓抑中卻也好像有種溫馨的氛圍，所以我想用比較幽默的方式呈現。隨著新冠肺炎疫情的平穩，我后來又從廣告公司離職，目前重新現回到獨立接案的全職攝影師身份，同時持續進著行個人藝術創作。

FOTO：作為工作的“職業攝影”和作為個人表達的“創作攝影”，分別在你的攝影實踐中占到怎樣的比例？你認為兩者的關系是怎樣的？

童立：我的攝影中，“職業攝影”和“創作攝影”大概是3∶7的比例。我對這兩個部分區分得很明確，兩者的目的完全不同，創作攝影是為了表達自我，職業攝影是為了滿足客戶的需求。但我也很享受職業攝影的工作，能夠用快門記錄下某個人的人生中的重要瞬間，能夠用自己最擅長的能力在社會上立足，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FOTO：你的創作經常聚焦于社會/人際關系，例如“容貌焦慮癥” “人皆商品 ”“有毒關系”等等，這些選題的契機是什么？你對這些議題的理解是怎樣的？

童立：我的創作都是源自對于社會和人的觀察，也是自身經驗的一種投射。

“容貌焦慮癥”反映的是社交媒體泛濫對年輕人審美觀、價值觀的影響。人們在社交媒體上，總是傾向于展現出人生中最美好的一面。加上各種不同的濾鏡加持，人們輕松地活在某種美麗的“假象”之中。這讓屏幕前真實的個體對于自己的樣貌產生認同障礙，越來越難接受自己與世俗主流審美不符的部分，進而產生焦慮情緒。我用了整形手術的視覺元素來表達這個概念。技術可以較為輕松地改變外表，但被媒體假象扭曲的審美觀、價值觀已經留在人們心底了。

另一組源自社交媒體觀察的作品是“人皆商品”。人們在刷社交媒體的時候，其實很像逛街，只是選購的不是商品，而是某種精致生活的想象。在網上發布自己的生活分享，其實也很像是把自己當作商品在網絡上展示一樣。網購興盛的當下，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如果真能把那些生活買下送來家里，又會是什么光景呢？于是“人皆商品”這組作品就誕生了。

“有毒關系”則是我對周遭朋友感情世界的觀察。“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從我的角度看朋友們的感情關系，經常會發現“PUA情節”，總是會有一方遭受到另一方的貶低，造成自我認同感、價值感低落，存在很多權利不對等的狀況。這樣的問題也不僅局限在男女關系，親子、師生、 朋友、職場等等關系中都有存在。我認為造成問題的最關鍵因素在于盲目，也因此選擇了民俗中“觀落陰”的符號，來代表關系中，明明很親近，卻又完全看不見對方的狀態。

FOTO：鏡子也是你經常使用的元素，你的創作中“鏡子”這一符號的意涵是什么？

童立：鏡子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特別的符號。不管在東方還是西方的文化中，尤其民俗文化中，鏡子都被賦予“另一個世界”的意象，甚至可以作為神秘事件的媒介來“通靈”。我認為鏡子像一扇可以穿透到任何地方的抽象的門，穿過它可以看見另外一個世界，或是穿透到一個人的內心。

FOTO：你的許多人像創作似乎傾向于模糊“個人表征”，例如特寫身體局部或是采用慢快門形成模糊的輪廓，人物在創作中似乎更象是某一種“道具”，你如何看待拍攝者與被攝者之間的關系？

童立：對我來說，創作是以我自己想表達的概念與想法為核心。作品中“人”的“個體性”是被模糊掉的，確實比較像是傳達意念的“道具”，甚至可以說是“物化”被攝者。

“ 拍攝者與被拍攝者間的權力關系”是攝影中的經典話題。但我認為我的創作中，“物化”其實消解了這種權力關系。去除個人特征的“符號化”，讓作品中是不是某個特定的“人”變得無所謂，反而并不存在對“個體”的侵略性或權力壓迫。

“ 體” 系列中， 完全模糊掉人的“個體性”。我想表現出的是“抽象意識”與“具象身體”之間的斷層。我們都能輕易的在腦中，建構出親朋好友的長相甚至是聲音，但想象自己的樣子反而會模糊不清。我認為這也是為什么自畫像總是很有趣的原因之一。大腦對于自身的理解不像對外物是以“物”的方式，而是以某種“抽象概念”來理解“我”的存在。這導致我們不一定能時刻明白想法的變化以及情緒的流動。

FOTO：除了自己做拍攝，你也經常在各大高校擔任攝影講師，你的教學方向/理念是怎樣的？

童立：我教學的方式比較自由奔放一點。我希望能在亞洲普遍的填鴨式教育中，多一些思想沖撞。我認為包括攝影在內的任何藝術，都是挖掘自我的方式。在創作中我們可以更加了解真實的自己，也更能洞悉真實的世界。我希望能引導學生去看到創作這扇“門”，要不要走進去就取決于他們了。

FOTO：臺灣非常重視文化發展，各地文化局有許多文化項目，尤其對于青年創作者的扶持力度很大，你有哪些親身體驗嗎？你對當下臺灣攝影生態的認知是怎樣的？

童立： 臺灣重視文化發展和扶持， 但依然存在一些問題。比如對青年創作者的資源扶持，還是以本科學生為對象居多。像我這種半路出家的攝影師，相對來說比較難在體制中獲取資源。再加上攝影藝術在藝術界的定位始終曖昧，能夠受到的扶持更加有限。目前臺灣也有成立以攝影為主要內容的博物館與收藏館，藝術比賽以及美展也開始逐漸納入更多層面的攝影創作。對于攝影在臺灣未來的發展，我還是采取樂觀的角度。

FOTO：近年來你進行了多次展覽也參加了不少國際獎項，有哪些印象深刻的經歷或收獲什么特別的經驗嗎？

童立：很多前輩告訴我，我的作品在亞洲很難獲得共鳴，但如果到國際領域絕對會是另一番光景。于是我想，那不如從國外紅回來好了，便開始積極投稿參加國際獎項。目前獲得過臺灣新光攝影首獎、紐約攝影金獎、倫敦攝影白金獎、臺南美展首獎，入圍過LICC倫敦國際創意大賽等等。獎項的肯定，當然是讓我繼續創作的動力之一，但我并不會為了比賽而創作。創作是非常個人的東西，需要依照本心。在廣告行業工作的經歷，讓我建立了“不同內容適合不同平臺”的意識。不同的獎項也有各自的傾向性，我會從既有的作品中挑選適配的內容來進行投稿，我認為這樣才是比較良性健康的方式。

FOTO：你曾說“藝術創作之目的在于對自己提問”，最近有哪些思考？計劃進行什么樣的創作嗎？

童立：我依舊在找尋自己的路上，我目前在思考的問題是“現在的我最需要的到底是什么呢”？我最近想從擁抱的角度出發，做一個非常大的企劃。現代人因為網絡的發達，反而忘記了人與人連結的溫暖，我想讓大家回想起這樣的溫暖，可以期待一下喔！

FOTO：有考慮向職業藝術家的方向發展嗎？

童立：有，但感覺會餓死，尤其是做攝影藝術感覺會更餓，所以還是會繼續商業攝影的路線，在此同時也不斷地創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