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詩佳
摘 要: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是關于東方社會發展道路的理論,也是馬克思唯物史觀的重要內容。馬克思以西方“東方學”的文獻史料和柯瓦列夫斯基、摩爾根等人的著作成果為理論奠基,并經由“東方從屬論”、亞細亞生產方式核心范疇和東方社會“跨越論”的邏輯理路,完成了思維范式的轉向和東方社會理論的構建。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是中國道路的理論依據,中國道路在根本規定、發展方式和交往形式三個維度上對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予以時代回應。
關鍵詞: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范式轉向;中國道路
中圖分類號:A81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3)12 — 0028 — 06
基于全球視野的全人類解放是馬克思終其一生所探求的人類事業與社會理想。在對全人類解放具體路徑探尋的過程中,馬克思將西方社會作為主要破題場域,將西方社會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作為主導研究范式,從而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覆滅的必然性以及社會形態更替的一般規律。當馬克思將視角切換到東方社會,世界歷史視域下對資本時代問題的總解答便具體化為民族視角中對人類解放道路特殊性的探析。以西方“東方學”為理論奠基,馬克思研讀了理論東方學和實證東方學的文獻史料、吸收并改造了柯瓦列夫斯基、摩爾根等人的著作資源和思想觀點。基于此,馬克思在從西方中心主義框定下的“東方從屬論”到以亞細亞生產方式為核心的東方社會特殊性,再到以俄國村社為視角的“跨越論”這一理路中,完成了研究范式的轉向和東方社會理論的構建。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一經生成就在世界歷史向度內逐漸轉化為實踐,當今時代的中國道路正是對這一理論的當代回應和創新發展,并彰顯了馬克思關于東方社會思想的理論可行性和歷史必然性。
一、“東學西起”:馬克思關于東方社會的理論奠基
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首先關涉“東方社會”這一概念。從比較研究的角度看,東方社會是相對于西方社會而言的,它是一個地緣學概念,泛指歐洲之外的世界,其具體范圍的規定在不同時期存在著明顯
差異。在近代西歐的殖民擴張浪潮席卷東方之前,西方人對東方社會的了解不甚深入,此時期他們對東
方社會的考察學說以“理論東方學”的樣態存在。理論東方學自古希臘時代的亞里士多德伊始,他將接
近于希臘的波斯作為東方的地理范疇,并在《政治學》一書中揭開了東方社會的神秘面紗,首次展現了東
方形象。他認為囿于東方人的奴性,東方國家以“專制”為基本的統治形式,同時,他將東方社會的政治制度建構歸因于其所處的氣候帶,這一結論帶有典
型的地理政治論特征。將東方社會作為“專制”與“奴性”的化身并非亞里士多德的個人偏見,而是希臘自由人政體語境之下的集體共識。馬克思對東方社會的早期了解與認識正是來源于古希臘史料。早在19世紀50年代以前,馬克思已經意識到東方社會的發展有其特殊模式。此時期,馬克思通過研讀古希臘史料中關于東方社會的記載,對東方社會產生了初步
的朦朧認知,然而,經過西方棱鏡折射過的東方社會,展現給馬克思的是與自由主義相悖的、奴役而專制
的反面形象。這種基于歐洲中心主義的理論東方學在黑格爾那里得到了完善。黑格爾在《歷史哲學》中對東方世界包括中國、印度和波斯等國家進行了深入的研究,他認為“亞細亞洲在特性上是地球的東部,是創始的地方……但是歐羅巴洲,一般來說,是舊世界的中央和終極,絕對是西方,亞細亞洲卻絕對是東方。”[1]他將東方作為世界歷史的首頁和開端,認為東方是人類文明的發源地,西方則是“歷史的最后階段”即世界歷史發展的終點。黑格爾未能跳出歐洲中心論的窠臼,并將西方社會作為絕對精神在外化為世界歷史這一進程中的最高理性表現。同時,黑格爾也并沒有在世界歷史中給予東方社會一席之地,因為在他看來,世界歷史是精神從外化到復歸這一過程的體現,然而在東方社會,尤其在中國和印度,精神完全淹沒在自然之中,凡表現為主觀精神和自由意識的一切都遠離這兩個東方民族,東方社會始終處于世界歷史之外,并“受制于歐洲人”。黑格爾的東方社會觀構建于其唯心主義歷史哲學的基礎上,馬克思批判繼承了黑格爾以及其他德國古典哲學家的東方社會思想,同時對東方社會的存在及其在世界歷史中的地位與影響展開了哲學思考。
在西歐殖民擴張開始之后,隨著殖民掠奪進程的加深,大批西歐的傳教士、旅行家和探險家涌入東方各國,混跡于東方城鄉之間,他們根據在東方國家的所見所聞,寫出了諸多傳奇和游記,由此東方社會的真實狀況才得以展現,開闊了西方人的東方視野。此時期,理論東方學已然發展到實證東方學。基于此,馬克思在19世紀50年代對東方社會進行了進一步研究,通過這些考察手記和傳奇來探尋東方社會的政治制度、生產方式和社會結構等。馬克思高度重視這些考察手記和傳奇,因為以往理論東方學關于東方社會的觀點都是立足于西方社會現實的邏輯推演,而非深入東方社會實地考察后的真實記錄,與身處異域的旁觀者相比,目擊者及其考察與調研的第一手資料能將東方社會較為真實地呈現給世人。在1853年,馬克思閱讀了貝爾尼埃、克列姆等人的東方行記,還作了摘錄和評述。同年6月,馬克思與恩格斯以通信的形式對東方問題進行了探討。馬克思在信中對貝爾尼埃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他在著作《大莫臥兒等國游記》中對東方城市狀況的描述是“明確”且“令人信服的”,同時指出貝爾尼埃正確認識到東方社會“一切現象的基礎是不存在土地私有制”,這一觀點“甚至是了解東方天國的一把真正的鑰匙”[2]。恩格斯在回信中不僅贊同了馬克思的觀點,還進一步分析了東方民族未能實現土地私有制甚至封建土地私有制的原因在于地理因素,即氣候和土壤的特殊性質,這使得人工灌溉成為東方國家發展農業的第一個條件。但是分散而居的個體不能承擔興辦人工灌溉等大型公共工程的任務,這一任務只能交由專制國家來完成,馬克思在其后續的研究成果《不列顛在印度的統治》一文中也表達了相同的觀點,認為在以土地公有制為基礎的東方社會中,專制政府具有修建水利渠道和人工灌溉設施的經濟職能,于國家的農業和商業發展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存在。除了西方旅行家關于東方社會的考察和游記之外,18世紀法國啟蒙學者對東方專制主義根源的揭示和對東方各國政體的分析,以及19世紀英國經濟學家對東方社會的經濟政策與經濟結構的研究,都促進了馬克思對東方社會的認識的深化。此時期,馬克思對東方社會的研究側重于經濟學分析。
19世紀50年代以后,馬克思的理論視域不再
局限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而是擴展到東方社會,比起初創唯物史觀之際對東方世界的忽視,這種視域擴展顯然是一種進步。但是關于古老而神秘的東方社會,馬克思對一些問題仍然缺乏深入了解,如西方的殖民統治對東方社會的真實影響、東方社會土地占有制的基本形式與演變歷程、東方村社的特點和不同民族在歷史進程中發展路徑的差異等等。隨著19世紀60至70年代西方大批關于東方社會和古代社會的最新研究成果的涌現,馬克思對這些深層次問題有了新的認識。這些最新成果包括:柯瓦列夫斯基的《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體的原因、進程和結果》、摩爾根的《古代社會》等。這些關于原始社會和文明起源等問題的科學成果為馬克思理解古代社會歷史和進一步研究東方社會提供了豐富的思想資源。
俄國學者柯瓦列夫斯基在其著作《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體的原因、進程和結果》中對氏族公社的解體、農村公社的產生以及原始公社的土地占有制問題進行了系統研究和闡述。它包含了對墨西哥、秘魯和阿爾及利亞等地的人類原生公社和具有原始社會特征的公社制度的考察,揭示了這些地區在受到歐洲殖民統治之前的土地關系,以及詳細記敘了印度繁雜豐富的各種公社土地占有制形式。除了在公社制度中尋找原始文明的因子,書中還闡述了“遠支的后代和新來的移民”對公社制度的影響,包括英法等國對殖民地施行的殖民統治和土地政策及其對當地土地占有制的破壞,這種破壞主要表現為“氏族原則的瓦解以及公社土地占有制的解體”。馬克思對這些觀點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并進行了詳細的摘記。盡管對于柯瓦列夫斯基將亞、非、美洲各個古老社會的公社土地占有制的歷史演變同西歐的封建化過程進行簡單類比的觀點,馬克思持反對意見,但是該著作仍然給予馬克思研究原始文明和東方社會以重要的思想啟示。
美國民族學家、人類學家摩爾根在其著作《古代社會》中深入探討了人類原始社會的生產生活、婚姻家庭和親屬制度,并基于進化論的理論思維,將研究擴展到人類早期社會的發展演進規律。該著作分析了尚未產生階級的原始社會的整體結構,揭示了母系氏族是原始社會的基本單位。摩爾根認為人類家庭形式和婚姻形式遵循著一定的演變規律,并在原始社會中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私有制產生之前的家庭形式是自然選擇和社會風俗習慣共同作用的結果,而當私有制產生以后,專有制家庭和文明社會才得以產生和建立。同時,摩爾根還探討了人類文明的分期問題,他認為“人類是從發展階梯的底層開始邁步,通過經驗知識的緩慢積累,才從蒙昧社會上升到文明社會的”[3]。根據摩爾根的觀點,蒙昧、野蠻和文明,是人類社會的三個階段,前兩個階段又可以劃分為三個時期,即低級、中級和高級時期,階級社會之后的歷史時期便是文明時代。階段和時期的劃分依據在于生活資料和物質生產的進步程度,三個階段和時期的聯系與演進正是人類社會歷史的“發展階梯式”和“總體上升性”的展現。摩爾根的這些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觀點,一方面印證了馬克思對于原始社會的初步構想,證實了唯物史觀的科學性內涵;另一方面為馬克思科學闡釋人類社會的發展道路以及人類通往共產主義社會的歷史必然性提供了具有參考價值的豐富材料。
二、范式轉向: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的生成理路
以為《紐約每日論壇報》撰稿為契機,馬克思將視野轉向了東方社會。但是在此之前,于馬克思而言,東方社會只是作為理論余光中的世界的存在,包括東方社會在內的所有處于前資本主義形態的國家和地區,都應該無一例外地歷經資本主義大工業階段,并由此融入世界歷史,因此馬克思在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構建中,最初并沒有給東方社會留有空間。隨著革命形勢“東起西落”的驟變,馬克思關于東方社會的立場和觀點也隨之發生變化,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在研究范式的轉向中得以生成和構建。
首先,馬克思在“世界歷史”的理論視域中揭示東方社會的從屬性質。“世界歷史”思想作為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的原初形態,在黑格爾那里得到了完備闡釋。黑格爾將歷史的展現看作是一個內在關聯的、具有客觀規律性的運動變化過程。民族和地域作為世界精神的外化形式和代理結構,最終仍要走向世界歷史,這遵循了歷史發展規律。馬克思繼承黑格爾世界歷史理論精髓的同時,批判并瓦解了絕對精神及其構建歷史的神秘形式,將歷史從理性的掌控中釋放出來,并加以唯物主義闡釋。馬克思認為,隨著生產力的發展、交往范圍的擴展和資本主義世界市場的開拓,民族的地域局限性和活動片面性日益被打破,一切國家的物質和精神的雙重生產與消費已然成為世界性的了,歷史愈發成為世界歷史。在西方資本主義運行范式下,“從屬”模式獲得某種普遍性,“使東方從屬于西方”[4]正是這種普遍
性的基本體現。此時期,馬克思將東方社會定義為西方社會的依附者,并認為遙遠的東方社會同世界其他民族一樣,必然要經歷資本主義發展階段。基于此,馬克思剖析了西方國家資本征討的雙重作用。一方面,馬克思揭露了西方殖民主義的殘暴侵略,尤其鞭撻了西方“海盜式”掠奪給東方社會帶來的災難性破壞,表達了對西方國家非人道侵略行徑的譴責和對東方受侵略人民的同情;另一方面,馬克思認為西方國家的侵略與征討正是使東方社會擺脫落后狀態、快速融入資本主義現代化的有效手段。馬克思在《不列顛在印度的統治》中分析了英國殖民者在印度完成的雙重使命:“一個是破壞的使命,即消滅舊的亞洲式的社會;另一個是重建的使命,即在亞洲為西方式的社會奠定物質基礎。”[5]也就是說,對于印度這種具有穩定政治經濟結構的典型東方國家,一般的天災、內戰、外侮等災禍無論表現為多么強的毀滅性,也只不過是撼動社會表面,而英國殖民主義者則破壞了印度社會的整個內部結構,并且具備以資本主義文明重新改建印度社會的歷史屬性,即使這種殖民掠奪形式對古老東方社會的穩定結構的瓦解令人觸目驚心,但是它推動了世界歷史的發展進程。總之,基于西方中心主義和歷史發展的單線程論斷,馬克思尚未意識到東方社會的特殊性,只是將東方社會簡單置于世界歷史理論的框架內,并以西方資本范式規范東方發展道路。
其次,馬克思在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核心范疇中發現東方社會的特殊性。為填補唯物史觀的起點空白,探索人類社會的原初形態,還原世界歷史進程中社會形態的演進過程,馬克思提出了“亞細亞生產方式”這一概念,用以詮釋原始社會的所有制形態。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指出“大體說來,亞細亞的、古希臘羅馬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作是經濟的社會形態演進的幾個時代”[6]。馬克思認為,在人類社會經濟形態的演變序列中,奴隸制和封建制無疑是出現于資本主義所有制之前的,但只是作為原初社會類型的次生形態,亞細亞生產方式才是人類社會的原生形態,是人類歷史發展的邏輯起點。值得注意的是,馬克思將“亞細亞生產方式”納入“社會形態演進”的時間性序列中,又用這一地域性稱謂來描摹人類社會的原初階段,說明這一概念不僅具有歷史性發展和時間性演進的內涵,還帶有一種地域性指涉,而在其所指涉的東方社會中,這種原生形態普遍以“停滯”狀態存在。基于此,馬克思以東方社會這一人類社會原生形態的活化石為研究基礎,分析了亞細亞生產方式的特征。其一,土地公有制是自然共同體的產物,土地的共同占有表現為多種形式。自然形成的共同體或部落族群是土地的直接占有者,作為這一共同體成員的單獨的個人是土地的間接占有者,凌駕于共同體之上的專制君主是土地的實際占有者和唯一所有者。其二,東方村社作為天然共同體的存在具有獨立性。村社能夠提供再生產和擴大生產的所有條件,村社內部實現自給自足,各村社之間彼此獨立。而村社內部單個的人不具有絕對獨立性,個人雖然屬于勞動主體范疇,卻并非純粹無聯系的勞動主體,必須同自己的家庭成員在所屬份地上共同勞動。其三,專制政府作為“綜合的統一體”承擔了特殊的社會職能。在東方各民族的生產生活中發揮重要作用的灌溉、水利、交通運輸等,在本質上都是屬于專制政府的事業,專制君主將政權的統攝力充分作用于社會公共工程,以此穩固村社這種基本社會單元的存在。由此,在土地公有、農村公社和專制集權三位一體的亞細亞生產方式中,馬克思意識到東方社會具有不同于西方社會的特殊性,并開始思考東方各國的具體發展道路問題。
最后,馬克思在對俄國村社的考察中提出跨越“卡夫丁峽谷”的設想。基于俄國村社的特征現狀及其與資本主義社會關聯性的考察與分析,馬克思提出俄國以及同俄國國情相似的、具有自身特殊性的東方國家,在保持自身獨立性的基礎上有可能跨越資本主義的“卡夫丁峽谷”,直接進入更高級的社會形態。馬克思視角切換的歷史語境在19世紀70年代西方無產階級革命運動陷入了低潮,而與西方低迷革命態勢形成強烈對比的是東方社會的暗流涌動,尤其在俄國,內外矛盾的交織促進了革命運動的蓬勃興起。革命高潮的地點變換使馬克思將目光投向俄國,并將研究重心暫時轉移到俄國革命發展前景上。馬克思否定了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作為普遍適用于人類社會的范本,并在給《祖國紀事》編輯部的信中,指出自己關于資本主義必然性的歷史概述僅限于西歐國家,而不是一切民族在任何歷史條件下都注定遵循的“一般發展道路的歷史哲學理論”[7]。西歐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并非契合俄國的現實狀況,俄國也不應該放棄歷史所提供的發展機會而在資本主義道路上循規蹈矩。在給查蘇利奇的復信中,馬克思從俄國村社的視角出發闡述俄國跨越“卡夫丁峽谷”的可能性。其一,俄國村社的土地所有制具有公私二重性,是一種包含公有制和私有制的所有制形式,這意味著村社中的集體因素有可能戰勝私有制因素。同時,在俄國村社中,土地公有制與資本主義生產具有共存性,因此土地公有制能夠獲得“大規模組織起來進行合作勞動的現成的物質條件”[8],即資本主義社會創造的優秀文明成果能夠為俄國村社所利用。其二,俄國農民在日常生產實踐中初步形成了勞動組合關系,雖然這種關系在很大程度上只是習慣式的約定俗成,但不可否認的是,勞動組合關系所表征的集體行動方式有助于俄國村社從小土地經濟過渡到集體經濟。其三,俄國土地的天然地理優勢適合機器的廣泛使用,從而使小塊地耕種逐步被機械化的聯合耕種所取代,以資本主義物質手段裝備的大農業也將逐漸形成。總之,馬克思認為俄國村社不必破壞甚至消滅自身就能夠在現有形式下“成為現代社會所趨向的那種經濟制度的直接出發點”[9],由此推論到整個俄國社會,跨越資本主義制度的“卡夫丁峽谷”成為馬克思區別于普遍史觀的關于俄國社會發展道路的新構想。“跨越論”體現了馬克思最終完成對于東方社會發展研究的范式轉向,在普遍史觀與特殊史觀相結合的視域中闡述了人類社會發展道路的特殊進程。由此,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最終生成。
三、中國道路: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的當代回應
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雖然未以系統性文本的表述形式進行呈現,但仍然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重要組成內容,并且深刻影響著當代東方國家發展的實踐進路。可以說,西方國家從未消除將東方國家變為資本附庸并納入資本主義體系之中的野心,東方社會主義國家的發展與建設始終呈現出艱難和復雜的姿態。在21世紀的當下,中國道路正是對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的創新實踐和新時代回應,其在遵循人類社會一般發展規律的同時,又結合本國的歷史文化傳統和現實國情,并在根本規定、發展方式和交往形式三個維度上彰顯了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的本真內涵。
首先,在根本規定上,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如何克服西方資本邏輯的弊端,開辟出一條東方社會跨越發展的嶄新道路,不僅是馬克思進行的理論思考,還是我國始終探尋的時代課題。在馬克思看來,以俄國為代表的東方落后國家跨越“卡夫丁峽谷”還只是理論追問下的合理性設想,而這一設想的可行性仍有待考證,俄國并非完全沒有轉向資本主義的可能。并且,雖然馬克思提出了東方國家的發展道路具有不同于西方國家的邏輯遵循,但是囿于特定歷史條件的限制,他沒有過多探討東方國家在社會主義制度之下的接續發展之路。一度被馬克思當作東方社會研究范本的俄國在經歷解體后也走上了“西方式”的發展道路。
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成功實踐實現并創新性地發展了馬克思的跨越設想,在可行性的現實平臺上開辟出一條科學而光明的發展之路。在這條使中國從富起來到強起來的跨越道路上,堅持以社會主義為制度底色,以黨的領導為根本保障,以人民至上為顯著立場,以獨立自主為基本前提,以開拓創新為動力源泉,在歷史與現實的合力中詮釋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的新時代要義,以此證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科學社會主義理論邏輯和中國社會發展歷史邏輯的辯證統一”[10],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是反映人民群眾主體意愿、體現中華民族獨特歷史命運、契合時代發展要求的科學之路。在社會發展和經濟建設的規定性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亦是中國超越西方現代化邏輯、實現落后國家和平通往現代化的崛起道路。在西方資本邏輯的設定下,西方國家在實現現代化的過程中始終伴隨著非和平因素,資本主義發展初期開拓海外市場便是以殖民統治和暴力掠奪為主要途徑,在以和平發展合作共贏為時代浪潮的當今世界,某些西方國家為了爭奪資源和轉嫁經濟危機,不惜挑起戰爭,以確保自身利益得以最大化實現。即使不以戰爭為化解國際爭端的手段,一系列國際性社會問題如勞資矛盾、價值沖突、經濟危機等也無可避免地暴露出來。中國道路打破了為西方所壟斷的現代化發展模式,以獨立的姿態探索并完成了符合世界各國共同利益和全人類發展共同訴求的現代化方案,規避了西方以資本的惡性擴張為現代化動力的弊端,憑借和平發展的思維模式和交往方式,構建了世界現代化發展的中國模式,形成了既遵循現代化的一般原則、又具有鮮明中國特色的中國式現代化道路。這一道路的開創“給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發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獨立性的國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選擇,為解決人類問題貢獻了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11]。總之,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為當今人類走出全球性的現代化困境提供了優秀范本,并且再一次昭示了歷史的邏輯進路并非單線而是復線,人類的未來并非西方的專屬品,而是各國在世界視域與民族視野的結合中共同參與創造的命運共同體。
其次,在發展方式上,借鑒資本主義優秀文明成果,擴大對外開放。馬克思在闡述俄國村社公私二重性的生產方式時,就曾指出基于農村公社土地公有制與西方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并存的現狀,俄國能夠“把資本主義制度所創造的一切積極的成果用到公社中來”[12],利用資本主義機械化的生產工具去改造俄國的傳統農業,開發土地的天然優勢。同時,馬克思將俄國的社會革命作為西方無產階級革命的先聲,二者相互補充彼此支援,成為俄國跨越“卡夫丁峽谷”的先決條件。可見,在馬克思的語境中,東方社會并不是完全脫離世界歷史的,也不應該排斥人類優秀文明的積極影響。資本主義優秀文明成果,作為當今世界人類先進文明的重要內容,對于落后國家擺脫現有桎梏、快速發展生產并開啟跨越進程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
在新時代的當下,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并駕齊驅,資本主義仍然處于穩固發展的態勢,我國作為當今世界上最大的社會主義國家要想超越資本主義國家,就不應該也不可能無視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的優秀文明成果。閉關自守,是對世界現代化潮流的違逆;對外開放,則是國家進步繁榮的重要動力。因此,吸收資本主義文明成果并在開放中融入世界成為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戰略安排和必由之路。早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偉大歷史轉折時期,對外開放就被作為重大戰略決策提出,我國必須“吸收和借鑒當今世界各國包括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的一切反映現代社會化生產規律的先進經營方式、管理方法”[13]。自此,改革開放開啟了中國社會發展的新紀元。黨的十八大以來,對外開放的基本國策得以豐富和推進,并逐漸形成全面開放的新格局。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將“實行更加積極主動的開放戰略”[14]。實際上,新時代我國所面臨的核心問題不再是開放的必然性問題,而是開放的策略性問題,即如何更好開放的問題。因此,在新時代的實踐層面上,我國堅持構建開放型經濟體系,形成“陸海內外聯動、東西雙向互濟”的對外開放格局,實現高水平、高要求的開放發展戰略,以便助力我國在波詭云譎的國內外局勢中把握機遇、贏得主動。
最后,在交往形式上,構建超越制度對立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唯物辯證法認為,世界是普遍聯系的統一整體。資本主義大工業打破了各國彼此隔絕的獨立發展的狀態,將各國納入世界歷史的整體性軌道,自此,人類開始克服由于空間距離、異質文明等因素對人的交往造成的阻礙,逐漸進入到人與人之間實現普遍性聯系的現代文明社會。然而在這一歷史階段,隨著世界市場的擴大,資本貪婪剝削的本性逐漸顯露,人在資本邏輯的規制下成為“喪失自身”的異化了的人,在資本輻射圈內部的其他非資本主義國家成為資本的傀儡,世界現代化的發展進程始終由資本主義國家主導和把控,世界經濟由此呈現兩極分化的不平等格局。囿于資本主義世界歷史對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限制,馬克思揭示了共產主義作為人類社會前進方向的歷史必然性。而在通往共產主義的道路上,人類應以何種姿態彼此交往,何以摒棄排他性并尋求物質利益與未來發展的共識,這是我國在國際事務中始終積極探索的全球性理念難題。
馬克思也曾對中國社會與中國革命予以關注,雖然他對于中國與社會主義的關系問題未有過多論述,但是他指出中國融入世界市場將是東方改變絕對依附地位的關鍵因素。馬克思認為,中國并非以主動積極的姿態融入世界歷史的,而是為資本所裹挾,被動地在人類歷史進程中發揮作用。而在新時代的當下,中國主動提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以新的交往形式消解資本話語下各國之間的僵化關系,超越狹隘的制度對立和意識形態沖突,重塑國際新秩序。“命運”這一具有宿命論意味的詞匯,本是蘊含了人類生命的內在韻律和人類社會歷史的發展規律。人類命運共同體,消弭了資本主義虛假共同體的思維邏輯,探索現代社會條件下新的世界秩序和人的新的交往與聯合方式。具體而言,人類命運共同體是東方國家在跨越資本藩籬后如何處理彼此之間以及同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之間的關系的范本,在繼續保持自身意識形態獨立性的同時不拆解并尊重他國的社會制度,積極尋求在現行國際秩序中的主動權和話語權。中國始終秉持著“和而不同”“以和為貴”的共存理念,始終在維護世界和平中謀求自身發展,又以自身發展推動世界各國的合作共贏。人類命運共同體正是內蘊著人類超越制度對立的共生共贏的發展路徑,它以世界各國人民福祉為基準,主張現代化社會的發展成果應由全世界人民共同享有。同時,人類命運共同體主張各國應遵循世界歷史的整體邏輯,秉承對人類存續與文明發展的長遠規劃的原則。并且時代涌現出的重大問題不僅處于世界的普遍聯系和相互作用之中,“而且自身也是一個由經濟、政治、文化等要素構成并相互作用而構成的總體性存在”[15]。因此,在面對極具復雜性的全球發展難題與挑戰時,各國應摒棄冷戰思維、零和思維,積極尋求共識,在對話協商、平等交流的民主過程中,共同探討全球治理方案,共建嚴謹合理的全球治理體系,并將關于全球治理體系的變革與構建的主張外化為實踐,形成各國的一致行動。總之,人類命運共同體作為一種新的國際交往形式和聯合方式,成為現代中國邁向“自由人聯合體”的時代性方案,展現了中國積極融入世界歷史進程的決心和中國道路的世界邏輯。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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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侯慶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