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州坭興陶新論

2023-05-10 13:09:40李硯祖潘慧鳴

藝術設計研究 2023年2期

李硯祖潘慧鳴

廣西近百年來的工藝美術當中，壯錦和坭興陶的工藝是傳承和發展得比較好的，2006 年壯族織錦技藝被列為國家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2008 年欽州坭興陶燒制技藝被國務院批準為國家級第二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但在國內學界，對坭興陶的學術研究領域仍未受到重視，雖然有了一些專著和論文，但缺少系統研究和對歷史發展的辨析、梳理，缺少有深度的全面研究；即使是在廣西，人們對坭興陶的認知也停留在微利的行業生產上；因與江蘇宜興紫砂陶、云南建水陶、重慶榮昌陶有相似之處，有些史料，把廣東石灣陶列入四大名陶，甚至在南京博物院收藏陳列的陶器中，坭興陶和宜興陶沒有區分；在收藏方面，官方博物館坭興陶歷史藏品較少，反映出坭興陶的文化遺產曾不受重視的事實。

從歷史上看，廣西桂林甑皮巖遺址出土的粗陶表明廣西是中國出現陶器最早的地區之一；廣西欽州遺址出土的陶器也表明其有著悠久的制陶歷史。在近代，廣西欽州坭興陶與江蘇宜興紫砂陶、云南建水陶、重慶榮昌陶被稱為“四大名陶”，坭興陶有過輝煌的歷史，在國際上多次獲獎。坭興陶亦曾通過海上絲綢之路始發港之一的廣西北海合浦出口到東南亞，也曾經通過距欽州100 公里的越南出口外銷。廣州灣鴉片戰爭時期是坭興陶材料從一元配方到二元配方的轉變、以及工藝上從粗陶到精細陶轉變的一個關鍵時期。

一、“坭興陶”源起

根據史料，坭興陶（欽州陶）從雛形、興起、繁榮、衰敗等一系列的演變至今已經歷經了1300 多年的歷史。但從現存的實物看，有款識并且能夠稱之為坭興陶的器物斷代，僅百余年的歷史。因此，真正的坭興陶的歷史是否具有1300多年，如何理清和建構坭興陶的發展歷史是本文首先要探討問題。

“坭興陶”曾被稱為“古安陶”“紫泥陶”“紫砂陶”等?！肮虐蔡铡钡牡妹売谀详悤r期欽州被稱為“安州”，而后人則把“安州”稱為“古安州”或者“古安”，清代及民國年間，很多坭興陶的器物上刻有“……作于古安天涯亭畔”，則“古安陶”也由此得名。

“坭”字的本意是地名，從字形與讀音上看來，“坭”與“泥”是相似的，作為陶泥的原材料來說，都是水與土的結合。很多史料，甚至是1949 年以后大多數報紙、雜志上也曾出現“泥興陶”的名稱，這是因為對“坭興陶”的歷史不甚了解，以及對“坭興陶”的名稱出現的誤讀。民國二十二年（1933 年）《調查欽縣宜興紫泥陶業報告》中提到了地名“泥興街”，也表明了在“欽縣宜興紫泥陶”名稱出現之前，“泥興”這個名稱已經存在了。民間收藏家許維基先生收藏的一把民國辛酉年（1921 年）落款“黎家造”的提梁直筒壺（圖1），壺腹刻有文字“夜半茶香夢亦清，欽坭茶壺貯茶經宿而味不變，良可貴也?！?這里的“坭”字通“泥”。“欽坭”（圖2）表明了茶壺的地點及制作材料，即欽縣（現今欽州市）的陶泥制作的茶壺品質優良。再有，許維基先生收藏的另一把民國二年（1913 年）的“窯變虎皮斑人物紋壺”，壺身一面刻有文字“詩清時癸丑季夏中浣日欽江坭涂軒之下作”，此處 “坭涂軒”為齋號，即1913 年夏天中旬，制作于欽江的“坭涂軒”中。從許維基先生收藏的兩個民國時期的坭興陶實物及其鏤刻文字，可以了解到 “坭”字在民國時期已經普遍運用。

圖1：民國辛酉年提梁直筒壺（局部），許維基收藏

圖2：民國辛酉年提梁直筒壺“欽坭”文字,許維基收藏

“坭興陶”的得名究竟始于何時？黃國珍、黃炳奎編撰的《欽縣志》臺灣續增（1990 年版）中記載了李體團寫的《欽州泥興陶史話》一文，他在文中亦記載“泥興習藝所”的設立是在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 年），李象辰擔任欽州知州之后設立的，之前泥興陶的生產主要由私人家庭作坊經營，從清光緒二十九年（公元1903 年）開始出現了由官府組織的“泥興習藝所”，所生產出來的泥興陶產品底部落款“欽州官窯”。①

在“泥興習藝所”成立之前，當地一直用“宜興陶”來稱呼欽州陶器，這與江蘇省 “宜興陶”相同，為了避免混淆，并且突出當地陶器的特點，“泥興習藝所”在設立時就考慮到與“宜興陶”相區別的問題，確定了改“宜興陶”為“泥興陶”。雖然從此文中無法考證李體團先生是否把“坭興陶”寫成 “泥興陶”，但能卻能夠說明了“泥興習藝所”的設立對“坭興陶”的名稱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坭興陶的產地欽州市在歷史上曾長期隸屬于廣東省粵西地區，1949 年以后經過幾次調整，1965 年后被重新劃分于廣西，由此坭興陶裝飾的廣東地域文化風格特征逐步向廣西少數民族地域文化風格轉變。

廣東省廣州市番禺區沙灣鎮，有一個“紫坭村”，此村從800 多年前的宋代就已經定名，據《番禺縣地名志》記載，“紫坭村”的名稱起緣是因為村中有大片的紫紅色土壤而稱為“紫坭”；還有一說，該村曾出一名探花，得到皇帝紫袍玉帶以及土地的封賜，當地流傳著“皇帝浩捷紫坭封”的說法，并且在清朝前期記錄多使用“紫泥”一詞，而到民國后，才逐步改用“紫坭”，可見“泥”與“坭”可以通用。沙灣鎮保留了傳統的嶺南文化，是廣府文化當中的杰出代表，而欽州也曾屬于嶺南的一部分，“紫坭村”以及“坭興陶”當中“坭”字的使用，表明了相同地域的語言習慣，也表明了“坭興陶”與“紫坭村”地域歷史或有同源關系，同屬于嶺南文化，“坭”字的使用，可以作為歷史的活態遺存。

根據民國二十二年（1933 年）《調查欽縣宜興紫泥陶業報告》記載，欽縣的紫泥器雖然不是很特殊并且珍貴的器物，但是也算得上是清雅的玩物，一般作為饋贈及閑時玩樂的雅器，所以欽縣紫泥陶業因此而繁盛。1933 年《廣東建設月刊》所刊《欽縣宜興紫泥陶業改良意見》一文，對“坭興陶”也稱之為欽縣宜興紫泥陶，說明當時欽縣陶器與江蘇的宜興陶器有必然的聯系?！墩{查欽縣宜興紫泥陶業報告》還提到欽縣城東有一條街，稱作“宜興街”，俗名為“泥興街”，均由同業世襲的家庭式作坊組成，“宜興街”興盛時有 “廣益”“新悅興”“吉利”“利貞”“真裕”“真記”等二十多家商號。

關于欽州“宜興器”創始人，民國三十六年（1947 年）《欽縣志》中也有記載，謂清朝咸豐年間，欽縣出現了名為“宜興器”的陶制品，最初是由“胡老六”制作的精良煙斗遠勝于江蘇宜興器而得名。②關于“胡老六”，此人在民間流傳的說法較多，說法一，此人在江蘇宜興當過兵，然后把宜興制陶之技藝帶到欽州；說法二，“胡老六”其實為“壺老六”；說法三，此人根本不存在。對于“宜興器”的創始人的另一種說法來自于1933 年廣東省建設廳刊印的《南路實業調查團報告書》中《調查欽縣宜興紫泥陶業報告》，調查者何家俊、杜衡在報告中指出欽縣宜興紫泥陶是“黎家”初創的，道光十四年（1834 年），欽州城東的一位名叫“黎石芝”的私塾先生仿制宜興縣紫泥器，并且有所銷售，到了民國初年，欽縣宜興紫泥陶業大為興盛。③《調查欽縣宜興紫泥陶業報告》中關于欽縣宜興紫泥陶的創始人的提法比《欽縣志》早了14 年。至今留存的坭興陶實物并未見到過“胡老六”的陶器實物，反而是“黎家”姓氏的實物作品留存較多，包括后來耳熟能詳的“黎家造”等商號的產品。

二、歷史的同構：欽州陶與坭興陶

坭興陶窯場在清代之前生產日用的粗陶器，主要以缸瓦生產為主，到清初民間稱陶器為“四六瓦”時，重新改進了陶泥配方，逐漸進入了精陶的生產階段。清代中期開始國內社會發展相對穩定，嶺南地區的陶瓷業在戰亂的衰敗之后有所恢復，繼而走向繁榮。這一時期，石灣窯、潮州窯等陶瓷器的大量生產及高品質的陶瓷輸出，欽州窯也位列其中：“廣東陶瓷生產以南海、潮州為最，次則欽州、連州、大埔、陽江、陽春及廣州、惠州，尤其以南海石灣陶瓷久享盛名?！雹?/p>

清末民初，是坭興陶發展的繁榮穩定期。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則為“胡老六”。根據民國《欽縣志》⑤記載，“欽有宜興各器之由來，始于咸豐間胡老六創制吸煙小泥器，精良遠勝于蘇省之宜興，由此得名。厥后潘允興、尤醉芳、鄭金聲、相繼而出，研究日精一日，又于吸煙器外，發明制茶壺花瓶各物，茶壺載茶，一年不變茶味，花瓶貯水，插桃李花枝，不久即結子出蔃，有此效驗，宜興器日益著名，遂于同光間，在魚寮橫街成一宜興巷?！?1936 年《欽縣志》的陶冶部分記載咸豐年間（1851 ～1861），在江蘇宜興當過兵的胡老六從宜興學習到了制陶技術，在欽州對欽州陶器進行了工藝改良，所制作出的吸煙陶器勝于宜興陶器，此后，制作者眾多，并形成了坭興陶生產銷售的集中區，即欽州魚寮橫街中的宜興巷，坭興陶店鋪多達23 家，也稱作“煙斗巷”。

“胡老六”從江蘇宜興至欽州后，取自家門前欽江西泥為原料，燒制煙斗等小玩意，剛開始不成功，之后取東泥摻西泥，從軟硬土配方入手，融合宜興制陶方法，不斷燒制后終于成器，而且燒制后會出現特殊的窯變效果（實際上是兩種泥料不同的呈色），具有審美和實用的雙重屬性。自“胡老六”之后，欽州坭興陶工匠不斷改善制作工藝與制作流程，創作技法日益完善，產品從一開始的煙斗逐漸擴充至茶具、文具、花瓶等實用和觀賞器物，從而使得坭興陶的發展進入一個新的階段。這一時期的坭興陶形成了四大種類：一是筆筒、硯臺、水盂等文房用品；二是碗、盤、碟等廚房用具；三是茶壺、茶杯、花瓶等廳堂用品；四是香爐、香案等供奉用具，其種類繁多。⑥

民國時期至1949 年之間，欽州坭興陶作為中國比較獨特的傳統工藝精品之一，以其別具一格的制作工藝、豐富多彩的造型藝術、古樸雅致的素面色澤與變幻無窮的身影身段而聞名于世，1915 年美國舊金山舉辦的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是坭興陶第一次走出國門在國際上展出，在此次博覽會上，獲陶器類展品的第二名，當時獲獎的是坭興陶作者是黎氏傳人的黎旭春、黎旭東，參賽作品是合作的坭興陶山水花鳥花瓶一對。⑦坭興陶裝飾上云集了詩、書、畫、印為一體，使得欽州窯坭興陶不僅是茶文化的一個小群體，還是觀賞的陶文化與與實用的陶文化的最佳結合體。如這一時期生產的《三仙醉酒提梁壺》，其正面壺身浮雕“三仙醉酒圖”，背面的銘文所書：“民十九余商于古安州，地以紅泥陶器為著產，凡商旅此間者，無不爭相購之，已作紀念，每年暢銷之盛，足為我國陶業臂助，特置一具以資觀摩焉，陸澤萬志?！雹?/p>

這一時期坭興陶的造型，相對清朝時期的造型，從總體風格上變化不大，但器型的品種卻有了大的飛躍。《欽縣志》記載：“宜興（泥興）器多種，文房用具如大小筆筒及四方、長方、橢圓、各水池之類；祠廟用具，如大小香爐香案之類；花園用具，如小方圓、六角分盆及條盆之類。上開各物更有舊式、新式、洋式、博古之別?！边@個時期的坭興器在傳承傳統文化的基礎上，創新與實用更具體、更實際一些。

綜上所述，可以認為，坭興陶是欽州陶的一部分，欽州陶的生產一直未有中斷，只是到了清代晚期欽州陶的部分窯口為適應市場需要和品質提升，參考和模仿江蘇宜興紫砂陶的產品，對原有粗糙的陶器進行改良，形成了細膩、裝飾性強的產品，并開始使用由“宜興陶”轉借而來的“坭興陶”名稱。雖然具體的形成歷史因史料的欠缺尚不完全清楚，但可以確定“坭興陶”的概念是清末市場經濟的產物，既有宜興陶的影響，又有要振興地方傳統陶業的現實需求。

三、民間窯場與“欽州官窯”

在坭興陶的現有研究中，有一種意見認為坭興陶是官窯。趙國琳先生在2014 年出版了《中國坭興陶·欽州官窯》，此書對坭興陶的歷史做了一定的梳理與總結，此書作者根據底部鈐“欽州官窯”方印的坭興陶器，由此確認欽州官窯的存在，本文認為把坭興窯定性為官窯是值得質疑的。

現存底部鈐“欽州官窯”（圖3 ～圖4）⑨方印的坭興陶，數量有限，款為篆體陽文，其出現的時間從光緒二十九年（1903 年）至民國元年（1912 年）期間，歷經九年。這類器物均出自“泥興習藝所”，“泥興習藝所”是清末創辦的坭興陶生產和實習基地，創辦“泥興習藝所”的是當時的知州李象辰，其欽州在任的時間為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至光緒三十二年（1906 年）。

圖3：“欽州官窯”底款

圖4：“欽州官窯”底款

“泥興習藝所”作為坭興陶生產和實習地，它的設立有以下幾方面的原因：一是監獄制度的改革。鴉片戰爭之后，清政府受到了西方政治以及思想的影響，晚清時期對監獄制度進行了改革?！傲曀囁弊鳛榘仓米锓竸谧鞯膱鏊?。但與現代監獄不同，“習藝所”收納的不僅僅是犯人，還有社會上需要援助的人，如無家可歸的人、游民、貧民、無技能的人等，“習藝所”把輕型犯人與社會上需要援助的人按組劃分，并給游民傳授生計手段，從而達到教養兼施的目的。管理機制上是按照“勤惰”來歸組，它是一種新的教養機構。⑩全國“習藝所”的成立源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由山西巡撫趙爾巽通過請奏朝廷各省設立習藝所從而在全國各地依續設立的。?二是清政府振興工藝的政策。對手工業的政策相應地放寬，鼓勵國人學習國外先進技術，在全國各個省內設立勸業道（今工藝局），縣城設勸業所（今工藝所），城鎮設工藝傳習所等，促進實業發展，主要是傳播手工業技術，促進本土特色民族傳統手工工藝的改良與發展，并舉辦如南洋勸業會等賽事，以賽促進工藝發展，并給予獎勵。在當時的廣東省勸業道（今工藝局）的組織之下，創辦了21 處習藝所。當時的清政府為了鼓勵傳統手工業的發展，還舉辦了全國及地方性的比賽，如宣統二年（1910年），第一次勸業會在南京舉行，坭興陶作品在此次勸業會當中參賽，并獲優等獎?！澳嗯d習藝所”的成立不僅培養了坭興陶的手工藝人，同時也對民族手工藝坭興陶的制作技藝起到了保護和傳播的作用，并且清政府鼓勵傳統手工業參加國際比賽，使得坭興陶從本土走向了國際市場。?

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 年），以研究發展實業為主旨的《農工商報》在廣州創刊，次年1908 年報刊名稱改成《廣東勸業報》由廣東勸業道主辦，宗旨不變。前后一共出刊122 期，1910 年12月停刊。?《廣東勸業報》對實業刊登過相關報告，如《布置開辦游民習藝近情》《咨飭勸業道報告各屬實業》《振興工藝之辦法》《勸業道派員順查各屬實業》等。其中《勸業道派員順查各屬實業》當中提出，“以振興實業應先從切實調查著手……一為（農務）有無農會及試驗種植場、農業學堂，蠶業研究所等，（工藝）有無工場、工廠及傳習所等?！?/p>

民國三十五年《欽縣志》記載，余鑒海，字少波，廣西平樂人，清光緒八年（1882 年），署欽州，心最仁慈，他推行文化，重視教育，“監獄所囚犯人雖多，聘技士教職及磨泥器，挨各囚感化，而出獄有手藝自給……”。?說明了早在1882 年，監獄就已經開始聘請有技能之士教授犯人磨泥器，而獲得出獄后的生存技能，在監獄中教授犯人打磨泥器的時間比“泥興習藝所”的設立早了二十幾年。而“泥興習藝所”在成立之前，欽州以私人作坊經營的陶器早已名聲在外，以家族式經營的作坊已有多間，以家族傳藝的方式不缺師資，而廣東勸業道提倡“先辦家族工藝傳習所以廣師資”，?這是“泥興習藝所”產生的社會基礎。

清末民初的坭興陶生產主要以家庭私人作坊為主，底款一般為自家的商號，泥興習藝所開設之后，出現了以政府官方機構的形式而出現的底款，有別于一般的坭興陶私人作坊,它在坭興陶產品當中具有階層性及權威性。

坭興陶的“欽州官窯”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官窯，雖然也有相關資料舉列證明此習藝所為政府所辦，開設“泥興習藝所”為欽州直隸州知州李象辰，但這些都無法有效地證明“欽州官窯”是由朝廷所開設，坭興陶中的“欽州官窯”只是一個底款，它的本質不是官窯，而是民窯（圖5 ～圖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