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緯

應主辦方的邀請,我參加了第四屆沈陽國際在地影像藝術節。策展人精心策劃的“在地之地”主題展,包括了杜子、黃京、高巖、駱丹、李明、喬建東、孫濤、唐晶、王軼庶、以繪、嚴懌波、曾翰、鄭知淵等影像藝術實力創作者的作品。我實地感受主題展本身、周邊相關活動,觀察整個影像節的組織能力、呈現能力,觀察市井生活,和杜子、李明、喬建東、王軼庶、嚴懌波等作者進行交流。開幕當天下午,主辦方安排了一場我和王軼庶、嚴懌波的對談,我給的題目是:在地的本質是心在。我想圍繞“在地”,跟兩位比較熟悉的優秀影像藝術家談談何謂“在地”,又怎樣“在地”,以及“在地”在今天的意義。那天的對談意猶未盡,現在我把自己對于“在地”的體會分享給大家。
“在地”是一種認知,而且是一種不斷變化著的認知。我們中國文化人的祖先,非常懂得這個道理,并能夠身體力行。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記》這篇文章就是關于“在地”認知的變化。文章一開始就講“余”和小伙伴天天游山玩水,“無遠不到”,以為永州的好山好水已經全部為我所有了。這是一種自滿。到文章最后,“余”登上西山之后才意識到,之前的山水都不算數,真正的旅行現在才開始,“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我重新走向未知。但是整篇文章里頭,沒有誰勸誰,誰開導誰,認知是自然而然轉變的。
西山對于柳宗元的意義,與其說在于它的“怪特”,不如說更新了他的山水觀念。“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绷谠恢皇前l現了一座新的山,他是發現了讓自己進入群山的新的方法。
“始得西山”的意思正在于此,西山就在那里,但不是人人可得,得到過的人也可能會失去,所以在心理上、精神上永遠需要重新出發。
不光是看畫、看照片,讀書、看風景也是一樣的,人的記憶、修養,更重要的是心境,決定了能夠看到些什么,表現出什么。然而很多時候,人們只關心外部世界的樣貌,而不關心內部世界的形態。內外之間其實是連通的。今天或許是一個偏見彌漫的時代,但我逐漸發現,數字時代的真正問題在于,人們難以建立穩固的偏見。因為任何一種見解在本質上來講都是偏見,因為我們就是這樣的物種,兩條胳膊兩條腿,眼睛只能看見有限的色域,耳朵只能聽見有限的音域。沒人可以站在地球外面看世界,即便能看,那也是一種偏見。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之所以在物理世界和內心世界都定不下來,就在于我們沒有辦法形成堅實的“偏見”。信息太多,參考書太多,正確的答案太多,當每一種偏見開始凝結成形的時候,就有各種各樣的東西跑過來把它沖得七零八落。沒有了偏見,想象力也就無處依附,生活就無處安放,我們不是離真實更近了,而是離真實更遠了。
“在任何理解之前要先有表達,而在任何表達之前,先要有對重要性的感受。”什么是重要性的感受?重要性到底寓居在何處?這個看似非常深刻的問題,其實有一個非常淺俗的答案,重要性寓居在我們每個人的日常經驗之中。當然,這里所說的日常生活經驗,首先是健康的生活經驗、真實的生活經驗,尤其是免于恐懼的生活經驗,用哈維爾的話說,就是生活在真實中。
“在地的本質是心在”這個題目的應有之義,就是生活在真實中。我舉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記》的例子,是因為千年前的月光照在古人頭上,也照在今天我們的頭上。
面對四時的變化,人知覺到生命的無常和死亡的必然,因此,思緒紛然,流露感傷之情。在嘆逝中,我們“太容易看到生命在自然的‘威脅下顯露出不足與危機”。這和《詩經》里的“興”大相徑庭?!对娊洝防锩娴淖匀?,跟人的生命是相輔相成的,那是生機淋漓,充滿了生命的喜悅的,是鳶飛魚躍式的。許多人敏感多思,面對先秦、漢魏諸多時代不同的“感物”方式,人未必無知,只是藝術家更在意創作本身構成的意義:創作是面對“不足與危機”時的一種自我砥礪和提振。
從“眼前物”到“言外意”, “在地的本質是心在”有機會讓當事者跨越時空、性別、學科的界限,領會時空中人的境況和意義,但關鍵的是,也由此達成一種以意逆志式的生命互文,了解到個體并非孤立無助的存在,和世界正緊密地關聯著。
在我心目中,影像藝術“在地”的作用或意義不僅僅在于響應當下的現實,而更在于建構內心的真實,或者說是重構現實。它牽扯到多方面復雜的因素,既和歷史意識、文化環境、身份認同、想象力的跨度相關,更和對視覺語言基因和影像肌理的細微體認相關,而這些努力的根本目的,是意在提取語言風格對撞所釋放的巨大能量,將之用于深入的、需要耗費大規模呈現快感的自我騰挪,發展出無限多的自我,以使被特定時空所束縛的自我獲得復數性。
“在地”并非一定要土生土長,或長時間扎根于某地,羅伯特·弗蘭克申請古根海姆基金時就清晰表明自己要用移民的眼光?!霸诘氐谋举|是心在”的“心在”,到底是什么?捷克偉大作家博胡米爾·赫拉巴爾說過:“只有理解他人,才可能理解自己。生活,在任何地方都要不惜任何代價參與生活。”這句話精確完美體現了什么是“心在”。
“生活,在任何地方都要不惜任何代價參與生活。”如果說日常事物與人一道擁擠在現代生活的狹小時空內, 那么在地影像藝術正是釋放人和物并將其重新置入更廣闊遼遠的視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沈陽國際在地影像藝術節獲得其價值,并值得持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