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菲 單曦璽 萬改寧

盡管馬靜靜離世已經一年多,她的母親梁小梨仍舊沉浸在悲傷中無法自拔。在和《方圓》記者溝通的過程中,梁小梨的話語仍舊帶著無法克制的哭腔。
“單親家庭孩子的成長環境和其他人不一樣,但靜靜很懂事,她在外面打工掙點錢,還知道給我留一些。”梁小梨說,自己一個人帶著女兒生活,女兒從職業技校畢業后,就在外打工掙錢。母女倆關系一直很親密,馬靜靜每天都主動發微信或者打視頻電話跟梁小梨聊天,還許諾出錢給梁小梨學駕照,等梁小梨拿到駕照后,再給她買車方便她做生意。但這個許諾,隨著馬靜靜的突然離世,永遠也無法實現了。
在梁小梨看來,馬靜靜根本不胖,長得也很漂亮,“我女兒之前做過體重醫學鑒定,醫生說她不符合肥胖標準”。
但有時候,越美的人越愛美。馬靜靜一直覺得自己腿很粗,想方設法把腿變細。一次,她的朋友柳吉告訴她:“要是真覺得腿粗就做手術。”柳吉曾從事美容行業,兩人聊得比較多,相處得也好,馬靜靜便相信了她的話。2021年國慶節前夕,在柳吉的介紹下,馬靜靜前往寧夏回族自治區銀川市金鳳區某私營醫療美容機構咨詢腿部抽脂手術。2021年10月3日,馬靜靜瞞著家人向這家醫美機構支付了2萬元費用做雙腿抽脂手術。出于對機構莫名的信任,馬靜靜沒有查看也沒有詢問主刀醫生的資歷。
實際上,這家醫美機構并沒有固定的整形醫師。在馬靜靜支付了手術費用后,這家醫美機構的負責人劉長深向其他醫療美容醫院借了一名“飛刀”醫生孫江文——“飛刀”醫生的注冊執業地點不在實施手術的醫美門診部,也沒有多點執業備案,其資質也不好確定,因此存在較大的風險。
當時,孫江文所在醫院還明確告訴劉長深,孫江文作為助理醫師,按法律規定,是無法單獨主刀手術的。但劉長深沒有理會,還從另一家醫院借了一名麻醉醫生。
2021年10月6日上午不到8點,馬靜靜坐在這家私營醫療美容門診部的大廳里,等著抽脂手術開始。手術前,她給梁小梨打去視頻電話,騙梁小梨說:“媽媽,我去收拾個頭發,時間可能比較長,不能見你,也接不到你的視頻。”這通電話沒有讓梁小梨多想,她還沉浸在幾天之后跟女兒見面的喜悅中。
在進行手術之前,按照流程,馬靜靜與孫江文原本應該填寫相關協議和單據,但是該醫美機構并沒有提供給雙方填寫。孫江文、麻醉醫生和護士彼此也都不認識,更沒有術前溝通。手術就這么稀里糊涂地開始了。
8點半左右,明知自己不可以擔任主刀醫生的孫江文,在沒有上級醫生的指導和在場下,主刀給馬靜靜做抽脂手術。麻醉醫生先為馬靜靜注射了10毫克異丙嗪,隨后孫江文從馬靜靜的雙側大腿及雙側上臂抽出了4000毫升液體。5個小時后,手術結束。孫江文和麻醉醫生給馬靜靜和值班護士作了口頭醫囑后便離開了醫美機構,馬靜靜則留院觀察。

當天晚上,馬靜靜給柳吉發微信說自己腿疼,又告訴值班護士自己腿疼難忍,表達了自己的種種不適。值班護士向孫江文反映后,他回復道:“你們注意觀察,抗感染醫療是否跟進了。”護士表示:“都在跟進呢,有一種藥沒有了。”當時,孫江文正在外地準備下一場手術,他沒有再叮囑醫護,也沒有再跟進馬靜靜的病情變化。
次日,馬靜靜疼得在床上直哭,她發信息給柳吉,這個唯一知道她做了抽脂手術的朋友。當天下午1點左右,柳吉應約去醫院看了馬靜靜。馬靜靜說她拉肚子了,可能要弄臟衣服了。柳吉去買了護理墊和成人紙尿褲,并讓值班護士再去向孫江文反映馬靜靜的情況。
在柳吉拍攝的一段視頻里,值班護士在護理臺內,馬靜靜發著高燒、打著寒戰、嘴唇發青,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反復呢喃著:“腿好痛。”護士在馬靜靜面前給孫江文又打了電話,孫江文說是正常反應,疼幾天就好了。隨后,值班護士遞給柳吉一張字條,上面寫的是孫江文囑咐開具的藥單。柳吉買了藥讓馬靜靜吃,馬靜靜也按醫囑服用藥物,但效果不大。
由于一直劇痛不止,看著病情不穩定的馬靜靜,柳吉幫忙找了一個護工來醫院里照顧她,護工來了之后,柳吉就離開了。2021年10月7日晚,馬靜靜持續高燒,并出現反復嘔吐的癥狀,但當晚診所里無人值班,只有護工一個人。護工反映,7日晚上馬靜靜一直在吐,還一直在床上跳來跳去,反反復復折騰了一夜。
另一邊,梁小梨反復撥打馬靜靜的電話,電話始終處于無人接聽的狀態。到了7日晚上8點半,梁小梨繼續給馬靜靜打視頻電話,就這樣一直打一直打,直到天亮。那天晚上,梁小梨一夜未眠,她不知道女兒究竟發生了什么,只能干著急。
2021年10月8日,放心不下的柳吉再次趕到醫院看望馬靜靜。當天上午10點左右,孫江文在兩家醫院的催促下,從外地趕到馬靜靜的病房。此時的馬靜靜面部潮紅、雙眼充血,傷口全部敞開,沒有包扎,也沒有固定。她已經意識不清,只是反復說著腿疼,自言自語已有多時,手機更是因為其精神恍惚被數次摔至地上,屏幕被摔得粉碎。
孫江文等人終于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進行緊急施救后,于下午1點撥打了120急救電話。可惜一切都太遲了,馬靜靜被救護車送至醫院后不久就不治身亡。
當天下午2點左右,馬靜靜接受完抽脂手術后的第三天,這個原本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女孩,已經成為一具冰冷的軀體,躺在殯儀館的床上。
也許是因為馬靜靜幾天沒有接電話,梁小梨告訴《方圓》記者,自己在10月8日一大早就心慌得不行,中午做飯的時候也心不在焉,失手碰落了灶臺上的一只杯子。當時,杯子落地之處離她有一米遠,但就是這么遠的距離,她的手還是被割破了,鮮血直流。她因此有了不好的預感。
做完午飯,梁小梨卻吃不下,心中掛念著失聯的女兒。她繼續拿起手機給馬靜靜打視頻電話,十幾個視頻過去,依然無人接聽。直至下午2點多,正坐在家里發呆的梁小梨接到公安機關的電話稱,馬靜靜出了意外沒搶救過來,人已經到了殯儀館。梁小梨眼前一黑,暈倒在地上。
去殯儀館的路上,梁小梨腳像踩著云朵,需要靠同行人的攙扶才能往前邁步。她在車上斷斷續續回憶起了女兒上一次離家時的神情,馬靜靜的笑聲和話語仿佛還在她的耳邊回響。當看到馬靜靜躺在殯儀館,身上、臉上都出現尸斑,嘴角還殘留著嘔吐物,衣服上也有污漬時,梁小梨無法接受這一切。
“醫生說每個人出現尸斑的時間或早或晚,如果我女兒早幾個小時送到醫院搶救,還能活命。”梁小梨從負責搶救的醫生那里聽說,馬靜靜是被活活疼死的,因為孫江文沒有發現馬靜靜的病情變化,耽誤了治療和搶救,痛感從腿上慢慢轉移到腎、心臟,一點一點往上,走到全身,最終引發了器官衰竭。
經銀川市醫學會鑒定,此病例屬于一級甲等醫療事故。醫療過失行為與患者死亡存在直接因果關系,馬靜靜符合抽脂手術后,繼發左大腿壞死性筋膜炎,多器官功能衰竭死亡。
據銀川市金鳳區衛生健康局調查,馬靜靜的《門診病歷首頁》顯示主訴、術前診斷、治療措施、醫生簽名及日期等多處為空;臨床診斷、吸脂方法、醫生簽名及日期等多處為空;《麻醉知情同意書》顯示麻醉方法、醫生簽名及日期等處為空;無手術進程記錄,無用藥處方。只有《脂肪抽吸手術知情同意書》顯示性別為女,年齡填寫為19歲,擬手術日期為2021年10月6日,在全麻下進行吸脂手術。這說明,至少從醫療程序上,該醫美機構的處理是不合規定的。
另外,手術之后,馬靜靜自述嚴重疼痛、反復惡心嘔吐、高燒、寒戰等癥狀,反復呼叫護士,但孫江文未到現場觀察,沒有開具醫囑等醫療文書記錄,現場更是沒有醫生值守。如果馬靜靜在手術之后聯系主刀醫生,后者對手術的安全性足夠警惕,嚴謹地預判到可能的風險,在傷口感染擴散之時及時出面干預,送醫搶救,馬靜靜就不會錯過最佳的治療和搶救時間,丟掉生命。
2022年3月8日,孫江文因涉嫌醫療事故罪被銀川市公安局金鳳區分局刑事拘留。3月22日,該案移送至銀川市金鳳區檢察院審查起訴。
檢察機關認為,孫江文作為一名助理醫師,違反執業醫師法相關規定,在不具備獨立實施手術資格的情況下,跨區域為被害人馬靜靜進行抽脂手術,術前無評估程序,術中無進程記錄、用藥處方及醫囑等醫療規范程序,術后未對被害人馬靜靜出現的病癥反應進行及時處理等嚴重不負責任的診療行為是導致被害人馬靜靜死亡的直接原因。孫江文的行為符合醫療事故罪的構罪要件,應當追究孫江文的刑事責任。
案件審查期間,馬靜靜家屬以孫江文的犯罪行為給其造成經濟損失為由向法院提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銀川市金鳳區檢察院多次與法院、孫江文的律師及馬靜靜家屬溝通協商賠償事宜,協調相關部門解決停尸費用問題,積極配合法院開展進一步調解工作。最終,被告人孫江文賠償馬靜靜家屬50萬元,并取得馬靜靜家屬諒解。
2022年6月,銀川市金鳳區檢察院向金鳳區法院提起公訴。2022年12月8日,銀川市金鳳區法院作出判決,被告人孫江文犯醫療事故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個月。宣判后,孫江文表示認罪,未提出上訴,現該判決已生效。
“實際上,非醫療美容機構開展醫美手術、‘飛刀’手術等不規范服務行為具有較強的隱蔽性,現場檢查很難發現違法行為,出現問題后醫美機構管理不規范、賬目混亂、‘飛刀’醫生不提供書面協議及收費單據等問題,犯罪行為的認定有很多難點。”銀川市金鳳區檢察院辦案檢察官告訴《方圓》記者,“外聘醫生實施‘飛刀’手術,嚴重破壞了醫療美容市場秩序,存在較大安全隱患,嚴重危害消費者身體健康和生命安全。如果馬靜靜一開始就找正規醫院進行醫療美容手術,那手術的安全性會有極大保障。因此,我們也建議愛美女性如果實在想做醫療美容手術,一定要選擇正規醫院。”
據此,銀川市金鳳區檢察院向當地衛生健康局制發檢察建議。該局在收到檢察建議書后,及時開展了醫美專項整治活動,聯合市場監督管理局對轄區內23家醫美機構開展監督檢查,對其中4家醫療美容機構及相關人員違規行為進行了相應的處罰,督促其整改,同時建立健全美容機構違法違規黑名單制,與相關部門建立了信息共享渠道。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為了變美進行抽脂手術無可厚非,只是它作為手術的一種,應當在正規的醫院或診療機構由具有職業資格的醫師進行。也許當時的馬靜靜沒有考慮到手術的風險性,也許她考慮到了,但不管怎么樣,她本應擁有的青春已逝去。
在梁小梨心中,馬靜靜的突然離開讓她承受了無法化解的悲傷。在眼淚如雨般飄落的時候,梁小梨還記得女兒給她發的最后幾條信息:“媽媽,‘十一’放假了,我就回來陪你。”“這兩天有點事,小事,我過兩天就回去。”……(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