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女兒拒絕把我當成她的朋友

元彬霖

無意中發現女兒有了秘密，是在那天我去她房間叫她吃飯時，聽到她一邊咯咯咯地笑一邊打電話。吃飯時，我好奇地問她在和誰聊天，她回答得不情不愿，告訴我是Lora。我又問她聊的什么，這么開心。

“這是我的秘密，不告訴你。”她說。

“可是你告訴了Lora。”

“因為Lora是我的朋友。”

“我不是你的朋友嗎？”

女兒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我反問：“你怎么會是我的朋友？”

讀小學高年級的女兒，不僅有了秘密，還拒絕把我當成她的朋友。我一時竟分不出哪一條讓我受到的打擊和傷害更大些。

“和孩子做朋友”這個觀點可能比較西方化，不太符合中國家庭的傳統認知。但我一直自認開明，既不“雞娃”，也不死板，算是一個有趣的人。我以為無論女兒長到多大，我們都可以做到無話不談，她永遠會把我當作最堅強的后盾，最親密的人之一。但那一刻，我忽然發現這一切很可能都是自己的一廂情愿。女兒在一天天長大，以后她有可能不會再需要我，更不會想到要跟我分享她的生活和心情。

這個發現讓我有點兒恐慌。我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不是女兒離不開我，而是我離不開她。我比她大二十多歲，是一個成年人，是她的母親，我怎么可能離不開她呢？但是想到那句“你怎么會是我的朋友”，我的底氣又不是那么足。

我開始想很多辦法，將我們的關系往朋友的方向發展。比如，我會問她晚飯想吃什么，因為朋友之間應該相互尊重，而不是由一方主導。這個計劃，最終以女兒連續三天提出要吃法蘭西牛排而宣告結束。我忍無可忍地勒令她吃掉盤子里的西蘭花，對此，女兒一臉平靜地接受了，甚至露出“我早知如此”的表情，這讓我一度懷疑我才是那個蠻不講理的人。

我還提出交換秘密。她告訴我一個她的秘密，我告訴她一個我的。幸運的是，在我比她多的那二十多年人生經驗里，我有很多事情可以講。不幸的是，并不是我講的每件事她都感興趣。比如，我和她爸爸相識相愛的過程，她聽得十分認真，還會提問題：“為什么你們認識的時間這么短就敢結婚？”“是他追你的嗎？”“我爸那時候帥嗎？是不是迷死你了？”諸如此類。我甚至還要把她爸小時候的照片翻出來給她看。然而，對于我大學時如何挑燈夜戰，如何出國讀研，這種我自己講起來慷慨激昂的事，她卻缺乏興趣。

最氣人的是，當我跟她說了一大段故事后，她也會信守諾言跟我分享一個小秘密，但通常是“××拿了我的橡皮”“我聽見××和××偷偷在廁所里說同學壞話”這種無關痛癢的小事。我安慰自己說，可能在我看來的小事，對她來講很重要。但漸漸地，我發現，這些事都圍繞著她的生活，卻很少和她本人有關。

“你自己就沒有什么秘密嗎？比如，你喜歡哪個男生？”我問她。

“沒有啊。”她回答，“我覺得Luke很帥，但我并不喜歡他。你也知道啊。”

“那次你和Lora說的是什么呢？”

“你到底為什么那么在意那件事啊？”

女兒不解，甚至有點兒煩躁，不明白為什么我總要提那件事，而且那么小題大做。她不明白，當我開始想到她的未來，她今天的一舉一動在我眼中就都成了預兆。也許她現在確實沒有那么多秘密，但這已經是一個開始。有朝一日，她會長大，會有自己的朋友圈，而我則會被排除在外。

都說成長是不斷和自己和解的過程。要我說，如果給這句話加上定冠詞，一定是：孩子的成長是父母不斷和自己和解的過程。我相信，在教育孩子這條路上，沒有家長沒發過脾氣。盡管我自認情緒閾值算比較高的，但我也在女兒的成長過程中暴怒過，崩潰過，甚至懷疑過人生。我一點點去消化這些情緒，一次次安慰自己，和自己和解，有時候我都感動于自己的偉大。但是我這樣付出，卻換不到女兒朋友列表里的一個席位，我能不憋屈嗎？

我又想到小時候的我和母親之間的關系。我的母親是個樂天派，她一直不怎么管我，除非我犯了大錯，她才拿掃帚抽我一頓，然后告訴我下次別這樣。我已經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漸漸離開母親，離開她的庇護和關照，不再依賴她。是從我大學畢業出國讀書開始嗎，還是更早？現在想到母親，我能想到的更多是責任和關心，她身體怎么樣，千萬別生病云云。我好像也不太在乎母親每日在做什么。我把母親當朋友了嗎？

于是我帶著一絲羞愧給母親打電話。她沒接。兩個小時后她給我回撥過來，說剛才在和幾個姐妹打麻將，沒空看手機。她問我：“怎么了？一切好嗎？是遇到什么事要和家里說嗎？”得知沒事后，她說：“哦，那我掛了，我們還在玩牌呢。”

我握著手機，從心底里贊嘆佩服母親。她的境界確實比我高。也許她曾經也為我成長中的事糾結過，但至少她現在早就不再考慮這些所謂的小煩惱。她不吝于隨時做我的后盾，但同時，她也有自己豐富多彩的生活。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不應該是圍著另一個人轉的。

即便有朝一日，可能女兒長大了，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她還是會在某個時刻需要我，就像我需要我的母親。到那時，我可以給她提供幫助和支持。這并不妨礙她不需要我時，我有自己的人生。話雖如此，但現在我的兩個孩子都還是最頑皮的時候，每天我仍然要殫精竭慮地為他們考慮，照顧他們，和他們各種不著調的要求、情緒做斗爭。讓我現在頓悟升華，肯定是做不到的。

想到這里，我有點傷心，有點吃醋，又有點釋然，于是決定第二天去逛一逛那個自己特別想去但一直沒時間去的畫展，晚上不給女兒做洋蔥雞翅了。

（張秋偉摘自微信公眾號“三聯少年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