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實

前段時間,我常去一個新開的售樓處做話務員,朝九晚五,每天一百,加一個客戶微信提成五元,中午休息一個小時,公司提供手機卡跟話單,安裝軟件,掃描話單號碼即可自動撥號。
話務員這類兼職,我讀大學時零星做過,一般都是身上錢不多了,喊兩個同學結伴一起。現在身份變了,心理上也或多或少發生了變化,為了讓自己更好地解決因為身份變化帶來的負面情緒,我把眼睛投向了除我以外的其他人。
來這里做話務員兼職,各種各樣的人都有。有每天靠做兼職過活,一邊打電話一邊在隨身攜帶的iPad上玩游戲的年輕人,手指靈巧地在屏幕界面上下劃動,當耳朵邊傳來聲音時,立刻轉換成明艷活潑的女聲:“先生您好,靠近印象城,總價三百萬起的低密住宅,您有興趣了解一下嗎?”若是對面有回應,就趕緊把區域位置、價格等信息報過去,若對方無意就立刻掛斷,耳朵嘴巴跟手指同時繼續下一環節。
有年近四十仍然獨居的本地男人,不僅聲音洪亮,售賣推銷也很有技巧,在聽到對方有罵人話語時,會比對方更加憤怒地丟一句本地方言過去,然后立即掛掉,再之后用非常神氣的語氣跟我們調侃:“外地佬就是這樣沒種啦,還沒錢……”
當然,也有已經做了媽媽的中年婦女,每天準點報到,不提前也不延后,老實本分,每撥通一個電話就在相應的號碼旁做好標注。邀人加微信的話術也是千奇百怪,雖然常常引得我們發笑,但效果奇好。飯點到了,她們會從包里拿出早上準備好的飯菜,雖然已經冷掉,但只要往里面倒點開水,再攪拌均勻,就仍然可以不聲不響地吃起來。
一直以來,我都是很會生存的那種人,深諳生存之道。每到一個陌生環境里,我總能迅速找到我的同伴。
在這里一連做了兩天之后,我跟其中一個比我稍大一點的女生要好起來。當然,這種要好僅限于兩個人一起美團拼飯,或者有好的兼職互相介紹,至于其他更為隱私的部分,我們都心有靈犀地選擇不過多詢問。
盡管這只是一個很小的兼職,但其實也跟職場差不多。如果沒有一個相對“要好”的同伴,隨時都會感覺自己被環境排擠在外,無法融入其中。
不知道當時對她來說,是不是也很無助,但我確實是在那樣的一個情境里認識她的。
說實話,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在之后簡短的聊天里才知道她的年齡。五十多歲,東北人,已經退休。她的頭發早幾年染過,緊挨著頭頂清一色是新長出來的亞麻色灰發,發尾部分枯黃枯黃的,跟秋冬的草一般干燥,沒幾分色澤。
那天,剛好是飯點,她捧著保溫杯從外面回來,笑著說,這地方還挺繞的,差點沒繞回來。
沒人搭理她,大家各吃各的飯。
緊接著第二句又來了:“真挺繞哇,我都怕出去買包子,不認識路回來……”女老板裝扮的貴氣女人一邊看電視一邊叼著筷子說:“你下個美團App,網上點好了。”說完又自顧自看電視去了。“美團我有的,我有的,我下了……”
沒人接話茬。
碰巧我吃完了,準備下去透透氣,于是我喊她一起下去。聽到我的話,她臉上的笑容幾乎蹦到了我面前。
“好的,好的,你帶我去。”
她的座位在最靠里的位置,我們這間號稱是“小蜜蜂辦公室”的小隔間并不大,布置也相當粗糙,屋內就擺了一張長桌,七八把椅子。房間里沒有門,通道都是之前硬鑿出來的。
常來的幾個兼職話務員的座位幾乎是固定好的,她因為是后面才來的,自然地坐在最靠里的地方,我跟那個要好的女同事坐在她的斜對面。
在提出帶她出去買包子之前,我并沒有跟她搭訕過。在這樣陌生的環境里,往往有一個能搭話的人就夠了。
她從里間走出來,過膝靴踩在水泥地板上,發出“噠噠噠”的聲音,緊接著我們下樓,她指給我看剛才因為倒開水走錯的岔道,我不聲不響地應和著。
等走出那幢售樓處大廳之后,她自然地挽過我的手,“噠噠噠”的皮鞋聲跟在我們身后。我帶她過馬路,去對面地鐵站門口的嵊州小吃店買包子。
等紅綠燈的過程中,兩人開始攀談起來,話頭大概是我提起來的。也許是因為那個挽手的動作太過親密,而我由于尷尬非要為那個親密勁提供一點親密的表現,所以無厘頭地說出了那句話:
“阿姨,怎么來做兼職了?這個年紀該是享福的時候啊。”
“你姐姐啊,身體不好得病了,所以我就出來找點事干干。”
有好一會兒,我沒反應出那個“你姐姐”說的是誰,之后才知道她說的是自己的閨女。
“生的病很重嗎?你這樣也很辛苦的,每天也掙不了啥錢。”
印象中她沒拿過獎勵,如果按這樣算,每天到手也就一百元,去掉車費、中午的飯錢,到手也才八十。
“是啊,我今天還問了她們這里的保潔,工資不高的,但我又不好總請假,畢竟女兒一有事,我就得請假,你說哪個領導那么好心讓我經常這樣請假呢,還是這樣好,有空就出來,不給人添亂……”
“那她這病挺嚴重的,都得你時刻看著呢。”
“癌,卵巢癌。”
我沒往下問。
綠燈亮了,我拉起她的袖子過馬路,“噠噠噠”的聲音跟在我們身后。
她要了一籠小籠包,還想要一袋豆漿,不過老板說豆漿賣完了,我問她要不要其他喝的,她說不要了。在等小籠包重新加熱的過程中,她突然牽了我的手,我觸摸到了一節光滑冰冷的手指骨,我驚奇地發現,她的右手食指少了一節。
在一種異常尷尬的情緒襲擾下,我偷摸著松開了手。
小籠包打包好之后,我們開始往回走,她突然說起她女兒的事情來。
那是她的獨生女,三十歲,她老伴在女兒九歲時就去世了。女兒查出卵巢癌的時候才二十多,為了治病把工作辭了,去沈陽做了一次手術。誰成想手術沒成功,癌細胞轉移,她沒辦法,帶著女兒來了上海,靠賣房子的錢做了第二次第三次手術,手術又失敗了。
走投無路之際,娘倆來了寧波,這里離上海近,也有一些熟人在,平時能有個照應,白天她出來找點活計做做,負擔女兒的藥費。
回程路上,等紅綠燈的時候,她接到大姐的電話,因為開著免提我得以窺聽到一點內容:“醫生咋說的啊,這回還沒戲呢?”
“嗯,這次還不行,那天孩子跟我說,媽媽,咱別治了放棄吧。她那樣說,我心里可不是滋味……好啦,姐,這是我另外一個手機呢,我在外面做兼職,這個手機要話費的,先掛啦,不說啊……”
我不知道要說什么,正好綠燈亮了,我再一次拉著她的袖子過了馬路。
到門口后,我讓她先進去,她拎著一袋包子一路往里走,“噠噠噠”的聲音跟在她身后。
后來透氣閑逛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家更便宜的包子店,尋思著明天帶她來這家買,回去的路上我給她捎帶了一袋加熱的豆漿。
那天之后,我再也沒去過那個售樓處,再也沒見過她。
其實那天之后發生了好多事,我雖然找到了一個更好的活兒(短期的),但也丟了家教兼職。朋友安慰我的時候,我突然就想到了她。
當時,在等紅綠燈,她在電話里跟她大姐說:“不管怎么樣,我一定得給她治。活著才行,活著才有希望。”
她沒有哽咽,沒有哆嗦,特別堅定,特別勇敢,笑著說出了這句話。
我想,在之后任何一個我能想起她的時刻,我都能從這句話里咀嚼出任何一種我需要的力量來。
而在想起她的那一瞬間,我希望她是順利的、平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