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陜北,乍暖還寒。兩場春雨過后,杏花桃花滿山遍野盛開,競相媲美;一夜之間,路邊的柳樹冒出新芽;黃土高原上的各種花草逐漸泛綠,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其時,我的《逐夢》一書由線裝書局正式出版。此刻,在內心里、在腦海中,總有一些翻騰已久的話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故鋪紙蘸墨,疾筆而書,一氣寫下萬言,算給此書補一后記。
陜北之北,神奇神木。出城東南二十公里處的黃土山崖處,就蟄伏著一個生我養我的小村子——神木市欄桿堡鎮中墕村。
每每站在村頭瞭望,蒼莽厚重的黃土高原像一片凝固的滄海,峰起崖落,溝壑縱橫,人煙稀少,曠野沉靜。村子不大,上下圪塄呈一字排列,約二里地。每家每戶要么是石窯,要么是土窯接口子,清一色的黃土窯洞人家;全村不到三十戶,僅一百二十余人,屬于正兒八經的陜北小村落。村里除有一戶武姓外,其余全姓郝。據老輩人講,我們郝姓,是老輩人從山西大槐樹那里移民遷移過來,擇地居住下來的。
中墕村雖小,但五臟俱全。在還沒有設欄桿堡鎮之前,公社就設在我們村,叫中墕公社。公社的辦公場所,曾有好長一段時間占用我家的窯洞。每天上午十來點吃飯的時候,看到公社干部們蹲在院子,一人端一大碗燴菜、一個白格生生如半塊磚的大饅頭,我就會眼睛直溜溜地盯著,口角流著哈喇子。時至今日,那個畫面仍會時常在我眼前浮現。供銷社則在隔壁,占著另一戶人家的兩孔窯。當時,給供銷社供貨的是兩頭騾子,每月從縣城往返兩三回馱貨,無非是一些針頭線腦的日用品,也有犁鏵、種子等。送貨的中年男人叫李興瑞,鄉親們都習慣叫他“趕騾子的”。老李憨厚實在,為人和善,脖子上常掛著一個二十多厘米長、煞是好看又無比威風的旱煙鍋子,用花碎布或平絨布縫制的旱煙袋拴在煙桿子上,搖搖晃晃,十分夸張、精致和惹眼。他只要來到村里,就看到他隨手而帶的這副威風凜凜的“行頭”,我們幾個頑皮孩子總繞在他周圍,看著他得意洋洋抽煙的樣子,常常愛慕得不行,老想用手去撫摸。他倒也坦然,哈哈一笑,干脆取下來讓我們把玩一會。現在回想:老李趕著兩頭騾子送貨,四十華里的山路,人困馬乏的,抽上幾鍋子旱煙,既解乏還不耽擱走路,不也悠哉樂哉,苦中尋樂!
學校坐落在村子的上面,三排明墩石窯,一排大約有十多孔。其中最上面的那排,盡院子修了一個約有半個足球場大小的操場。這操場是用黃土墊平整的,上面再覆蓋一層白灰和紅膠泥混合的泥土,然后將其碾壓瓷實,看上去既美觀又硬氣。學生上早操、體育課以及課外活動,或者學校搞啥集會的,都會在這個操場舉行。
教室外面,每一排都擺放兩三張乒乓球臺桌,用磚壘起四個支點做臺腿,臺面則是用水泥抹光了替代;至于球網,一字排開的六七塊磚頭橫立起來就相當好。學校僅有的幾副海綿球拍,平時是不會讓學生使用的,只在舉辦賽事時才會當“寶貝”拿出來。同學們平常打球娛樂,都是讓家長“搗鼓”或自己找一塊木板“照貓畫虎”制作的。球拍沒有橡膠,缺乏彈性,加之水泥臺面,打球的聲音反倒清脆響亮,很是好聽,可就是怎么使勁,也打不出高質量的好球來。同學們戲稱為“干板拍”。即使是在這樣簡陋的條件下,大伙打球的熱情絲毫不減,哪怕課間休息十分鐘也不放過,都會一窩蜂地奔向球臺,生怕動作不麻利搶不到上場的機會。為了更好地體現公平競爭,讓更多的同學參與進來,賽制縮短為七分制。誰先贏得七個球就繼續“坐莊”,輸者退場,換另一名同學登臺再戰。我多數時候是“連莊坐”,有時課間十分鐘竟成了我與眾多同學交戰的舞臺。日復一日,我的乒乓球技藝就是拿著自制的“干板拍”在學校水泥臺上練出來的。初二那年夏天,我還很榮幸地成為學校唯一入選隊員,代表公社乒乓球隊,參加了全縣中學生運動會。
中墕學校為一所七年制初級中學,小學一至五年級,初中初一至初二兩個年級(那時還沒設立初三)。師生約有上千人吧。家距學校三五里路的學生,早出晚歸,跑校讀書,十來八里的則住校上學。我入學那會,公社已成為現在的欄桿堡公社了,但學校仍繼續辦著。因而,極大地方便了我們村里的孩子。由于那個時候還沒有恢復高考制度,上高中不論成績好壞,只由學校推薦。畢業后,我未被舉薦,自然而然我的讀書生涯戛然而止,上學夢就此破滅。后來回想,我之所以沒被學校推薦讀高中,可能與“站錯隊”有關吧。“站隊”事兒時過境遷,年代久遠,不說也罷。
失學后,我常常站在我家的圪塄畔上,直直地望著對面的學校。看到同齡的小伙伴們在校園里追逐嬉戲的情景,聽到教室里瑯瑯的讀書聲,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年我虛齡才十三歲,正是上學讀書的好時光,可我卻永遠要與可愛的校園、可愛的老師和同學們說拜拜了。我有多么的羨慕和不甘呀!為此,我默默將苦澀的淚水一次次地咽進了肚子里!
學沒得上,路總得走著,生活還得繼續呀!
陜北黃土高原用她那博大的胸懷接納著她的每個子民,包括我這個失學的小孩子。八十年代初,鄉親們依然在生產隊領導下種地勞作,吃著“大鍋飯”。年小體弱的我,干農活顯然不行,生產隊長就讓我跟著一個老大爺和一個小姑娘放牲口。每天中午時分,待牛們犁完地回來,我們就吆喝著將幾十頭牲口趕到水草肥沃的溝里吃草,等到太陽落山時分再趕回來,只要牲口不亂跑、不吃莊稼就行。放牲口的活兒苦輕,但一天才掙六個工分,還沒婆姨女子掙得多;而大人們只要會犁地,每天則可掙到十個工分(當時值兩三毛錢)。年底,生產隊決算時,是按工分多少來計報酬的。“算盤一響,全家緊張”。家里勞動力多,自然掙的工分多,可能就是“余糧戶”,多少還能分點錢,少則百兒八十、多的三五百不等;反之,不但分不到錢,還要扣錢上繳到生產隊。
放了一年牲口,倒也悠然自得,只是家里一直是“缺糧戶”。那時我雖然還是個孩子,可心里著急呀,于是我死纏爛打生產隊長要犁地,要掙十個工分。第二年春上,生產隊長答應了我的請求。他給我指了一頭又老又慢的黃犍牛,對我說:“你是新手,不能給你快牛,這叫新手配慢牛。”就這樣,每天天放魚肚白,我就肩扛犁鏵,手拿鞭子,趕著那頭老黃牛犁地去了。一次,生產隊長讓我去陰則坡犁地,那是村里幾百坰地中坡度最陡的一塊。從天剛蒙蒙亮到日照當午,我總算把一坰地犁完。一春無雨,土地干枯,那天我更是口干舌燥,饑餓難忍。這從來沒有體嘗過的苦水,把我給直折騰哭了,這可把一旁點豆子的婆姨逗笑了。她說,你咋不像個男子漢呢!
就這樣,我與黃土地打了三年交道。犁地、鋤地、起糞、壘糞、撒籽、挽糜子、割谷子、背背子、打場揚場……真正把“佛爺爺的頭揣遍了”。我也從一竅不通的“門外漢”,變成了無所不能的種地好把式。生產隊長和村里的老人們都夸我,是一塊種地的“好材地”“好莊戶人”!
我的家鄉黃土厚重,土地肥沃,耕種五谷雜糧沒的說;山好、地好、人好,鄉親們樸實勤勞。在陜北,干旱少雨常見。莊稼長得好壞,收成如何,全得仰望上天的“臉色”。老天爺眷顧,天年好了,風調雨順,一年勞作就會得到應有的回報,倉滿糧足;可多數時候,莊戶歉收,有時甚至顆粒無收。鄉親們在黃土地上滿刨鬧一年,仍然填不飽肚子也算常態。
我不是一個嫌貧愛富的人,故鄉的小米稀飯養育我長大。我自然對生我養我的這塊熱土充滿了無限的眷戀和感情,也深深地愛著這塊滾燙深情的土地!然而,作為一個熱血男兒,難道就要窩在小山村與土疙瘩打一輩子交道、唾一輩子牛屁股不成?曾經的遠大理想和滿心抱負呢?勞累了一天的我,躺在生硬但又溫暖的土炕上輾轉反側,常常徹夜難眠!
想要跳出“農門”,實現自己的理想,唯有當兵參軍一條路。尤其是我在小小年紀里,就親身領教了當一個農民的艱辛和不易后,毅然決然去當兵的信念就更加堅定了。當然,那個時候,軍人在社會上的地位高,很吃香,誰家有個當兵的,一家人因此無比榮光,特別是“革命軍屬”的紅牌牌在窯門上一掛,更加凸顯了這個家庭的光榮地位。可參軍名額每年就那么幾個,年輕人都“撲爛腦袋”想當兵,競爭相當激烈。
1983年秋末冬初,正是一年收獲的季節,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如期展開。我沒再遲疑,毫不猶豫地又報了名,參加體檢、政審,從村上到公社再到縣城,如愿以償地穿上了綠軍裝。此前,我已連續兩年報名并體檢合格,只是因為年齡小,把名額讓給了同一個大隊、年齡較大、家境更不好的兩個后生。用時任人武部長折林懷的話講“郝卡厚是三進山城啊!”
參軍愿望實現了,但能不能留在部隊、能不能干出點名堂,還需要付出百倍努力。與我一塊參軍的我們公社就有10人,加上其他公社,共140多人分在了同一個英雄部隊,即邱少云生前所在師。其中,僅師直高炮營的4個連隊包括營部,大約有40多人。實話講,我們那批陜北兵,“土豹子”居多,既沒見過世面,也沒多少文化,多數同志初中畢業,高中畢業的也就是縣城入伍的幾個。書讀得少,文化底子薄,想要在部隊搗鼓出點“響動”又談何容易?
我們當兵那會,通訊非常落后,與家人聯系,除非當緊事去郵電局“拍電報”或“叫電話”,之外就是用家書聯系溝通。個把月一封家信,無非就是匯報干什么、訓練苦不苦、一日三餐吃些什么飯,如流水賬一般。關鍵是好多人不會寫信,甚至連別字的關也過不了。一頁稿紙的家信,出現十多個錯別字是常事。為這,我沒少受哥哥的數落。我的鋼筆字寫得還算好看,連隊干部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安排我擔任了文書兼軍械員。“文書”,顧名思義就是做一些文字性的工作,諸如在連隊黑板上寫個通知,營里來電話或發通知作好記錄;或者到營部把通知取回來給連長、指導員;連首長開會講話,幫忙擬個提綱,有時把連首長的講話逐一抄寫整理。軍械員主要是管理“軍械庫”。連隊的所有槍支彈藥在庫房存放,由我保管著鑰匙,并做好出入庫登記;戰士們的行禮物品在另一個叫“儲藏室”的房間存放,也由我負責管理。此外,隔三岔五出黑板報、墻報,也由我組稿、編排和書寫。也就是從當上連隊文書起,我開始更多地接觸文字,并深知“沒文化真可怕”的道理。于是,在做好本職工作的同時,我把所有的業余時間用在了讀書學習上。當時,我和衛生員劉明昌(神木籍同年戰友)兩人住一間宿舍。晚上十點熄燈號響后,全連戰士都必須準時上床睡覺。我算連部的人,可以推遲熄燈。正是有這個先足條件,那兩年,我幾乎每晚堅持看書學習到深夜。
一周緊張的學習訓練之后,戰士們都盼著禮拜天早點兒到來。一到周日,只要沒有特殊的戰備訓練任務,三三兩兩請假外出,逛街、溜達、玩兒或去電影院看一場電影,放松放松緊繃的弦,調劑一下單調枯燥的軍營生活;而我很少請假外出,仍選擇在宿舍學習和練習寫作。好多次,戰友和鄉黨的誠邀被拒后,他們不僅當我面說我不盡如人意,是個“死腦筋”“犟和尚”,而且在背后挖苦嘲諷我,說什么“也不撒泡尿照照,是那塊料嗎?”“給你老先人修經了!”等等,不一而足,不絕于耳。鄉黨也好,其他戰友也罷,對于他們的議論和“笑話”,不管話有多難聽,我都付之一笑,充耳不聞,依然我行我素。說實話,一度時間,我徘徊過、猶豫過,也打過“退堂鼓”。因為我明白自己有“幾斤幾兩”,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墨水。但想歸想,做歸做。地還得靠自己種,路還得靠自己走,哪有什么“救世主”。漸漸地,我明白了:什么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正所謂“不吃苦中苦,哪能人上人”“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
1984年12月15日,在歷經上百篇退稿或發出的稿子石沉大海之后,我的“處女作”終于刊登在蘭州軍區政治部主辦的《人民軍隊報》上。雖然標題加標點符號僅有71個字,但她畢竟變成了鉛字,署名“郝卡厚”這三個字,竟然看上去分外醒目。捧著油墨飄香的報紙,盯著這個小“豆腐塊”的雙眼久久不愿飄移,如端詳和凝視自己呱呱墜地的孩子!那一刻,我感慨萬千,喜極而泣,不能自已。興奮之余,我不忘舉著報紙滿走廊蹦蹦跳跳地吼了一通“我上報了,我的文章發表了!”說心里話,我是想通過這種方式給自己打氣鼓勁,更好地激勵自己發奮圖強、再接再厲。從此,我更加筆耕不輟,文章不時在報刊上“露臉”。
參軍第四年,我被選調到營部當書記。這個崗位曾多次調整,一會兒是干部編制,一會兒又是志愿兵擔任,其工作性質與我在連隊當文書大同小異,只不過服務的對象由連首長變成營首長、正連職升格為正營職。當然,我還統領著四個連隊的文書,常常給他們“發號施令”呢。之后,我順理成章地改轉為“志愿兵”,肩上扛上了“紅牌牌”(紅肩章),每月十元的津貼費也隨之增加為87.5元的工資。
轉為“志愿兵”對我這個陜北放牛娃來講,意義不同尋常。因為,成了“公家人”、端上“鐵飯碗”是我們陜北兵們“睡著都能笑醒”的大好事啊!
1989年4月1日,在我軍旅生涯中又迎來了一個重大變化。我被調到師政治部保衛科工作。辦公樓里,每天出出進進的大到師長、政委,小的也是連職干部。在我看來,那個十多層高的白色辦公樓真是高入云端,非常氣派!
我到機關后的工作,主要是接接電話,發發通知,做好上傳下達,并打掃好辦公室的衛生。偶爾,科長也給布置個小材料啥的。后來,我了解到,自己之所以被選到師機關,是因為有一點兒文字基礎,主要是“上面”看上了我一手漂亮的鋼筆字。因為那個時候,辦公條件比較落后,整個機關連一臺電腦都沒有,只有一臺“四通”牌鉛字打印機在軍務科的打字室,哪個部門打印材料還需要領導簽字批準。這樣,科室的上報材料包括給領導準備的講話稿等,只要不是很重要的文件,一般都用手抄寫,我當之無愧地充當了這個抄材料的角色。還別說,抄寫的東西很多,往往需要加班加點才能完成。忙時,抄得我手發麻眼發花,甚至拿起筆就害怕。
后來,我在給他人抄材料中,開始學習寫材料,一來二去,倒也收獲不小。從此,我名義上是志愿兵,但干的卻是干部的活。我還時常隨師首長下部隊蹲點,搞調研,抓典型,總結經驗等,無不涉及和參與其中。蘭州軍區“軍地家‘三位一體共教共育”現場會在師里召開,就是我主筆撰寫的經驗材料,之后該經驗做法被軍區推廣。
1993年,我被調整到秘書科,專門負責編印一份本師內部發行的《信息與研究》刊物。這個刊物是師里的陳耀武政委一手創辦并主抓的(后來陳政委被提升到烏魯木齊陸軍學院任政委,副軍職,少將軍銜,現已離休)。
走馬上任后,我認真領會首長的指示,理解首長的意圖,深入基層調查研究,廣泛聽取不同層次領導和同事的意見建議,并很快確定了辦刊的方針、原則和思路。每月兩期,每期發文10多篇2萬余字,既有重要的政工信息,又有各級領導的指示要求,還編發領導和基層政工干部撰寫的調研文章,也推廣一些單位和個人的經驗、做法以及體會等。那個時候,這份帶著我智慧和汗水的油印刊物,成為全師上下人人皆知、政工干部愛不釋手的“搶手貨”。連續兩年,《信息與研究》還被集團軍評為“優秀刊物”,我也被大家尊稱為“郝主編”。
其實,人的一生起起伏伏、坎坎坷坷乃常事,正所謂“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自古以來,圣賢、百姓莫不如此。1993年初,師里把我作為志愿兵轉干對象上報集團軍,我心里那個喜悅就別提了。全師志愿兵上千人之多,提干指標僅有四五個,真正的“矮子里面拔將軍”,自然內心十分高興。誰知,報上去沒幾天即被“打道回府”,原因是初中文化條件不具備。這無疑對我是致命一擊!那幾天,我茶飯不思,像霜打了的茄子,灰頭土臉。可不到轉業的時間,兵還得當、班仍得上啊。緩了一段時間,我重振旗鼓,又一股腦門地鉆到工作里面,以玩命的工作排解心中的煩惱和孤獨。
機會從來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1995年初,機遇再一次降臨。一天上午,我剛去辦公室,政治部主任張清源大校來了,他讓科里的其他同志到別的地方辦公,說要與我談話。我受寵若驚,不敢怠慢,馬上沏茶遞上。其間,他不僅仔細詢問我的家庭情況,而且從當兵做官、為人處世到材料寫作,與我促膝長談,娓娓道來,語重心長。末了,張主任當即向我保證,要給我轉干,讓我安心工作,多出成績。張主任與我同樣,抽煙很兇。那天上午,我把平時舍不得抽的一盒加長“紅塔山”香煙拿了出來,兩人你來我往,抽了個一根不剩。沒多久,志愿兵轉干指標下達到師里。師黨委常委會上,張主任匯報了包括我在內的6名預提對象情況。陳耀武政委在會上明確指示,這次必須給我提干,假如只能提一名同志,這個指標就是我的。這些具體細節,我當然不知道,是后來命令宣布后,干部科長親口說給我的。記得魏福玉科長拍著我的肩膀說:“你小子行啊,陳政委在常委會上下了死命令,要給你提干!”
知遇貴人,乃人生幸事;知恩圖報,更是一個人優秀品質之體現,也是我多年來謹記的一條做人做事原則。轉干那年臘月,聽說陳耀武政委家屬和小孩來部隊過年,就想去給首長拜個年。可究竟如何表達心情,卻難住了我。琢磨了幾天,決定上街一趟,看能有什么發現。幾個商場轉下來,仍然兩手空空。陳政委有一個女兒,當時也就十二三歲的年齡。靈機一動,我就買了一個憨態可掬的熊貓娃娃,然后又買了十多元錢的巧克力,共計35元,算是“滿載而歸”。大年初一上午,我一身整潔的軍裝,端端正正地到了首長的家。說實話,踏進首長家門的那一刻,我的心跳明顯加速,反復斟酌的一些感謝感激的話,居然顛三倒四地亂說了一通。末了,我將首長端來的6杯茅臺酒一口氣干了,便“逃離”似的匆匆而去。至于張清源主任,我也表達了感恩之情:拿了兩條紅塔山香煙,蹭了一頓豐盛的年飯加當地名酒“皇臺酒”。
由志愿兵到干部,無疑是我人生履歷中又一次根子上的轉變。其實,我并不是很清楚提了干后,是繼續在部隊干好呢,還是回去在家鄉發展好?那時,隨著神府煤田的開發,鐵路的開通,家鄉經濟也顯現出強勢發展的態勢;還有一點,就是我沒忘記自己的理想:做一名“無冕之王”!那些年,我利用業余時間采寫的新聞稿件和創作的文學作品有上百篇被各類報刊采用,并屢有獲獎,我做的是“記者夢”呀!話說回來,部隊這所大學校培養了我,首長又特別器重自己,我沒有不好好工作、報答軍營教育培養之恩的理由呀!想到這些,我安下心來,決心不論干什么工作都一定要腳踏實地,勤勤懇懇,多出成績!
1995年12月31日,伴隨著新年的鐘聲,一紙調令,我踏上了東去的列車,到集團軍政治部干部處工作。
秦川腹地的臨潼,世界聞名。古時皇脈沖天,現今將軍輩出。“世界第八大奇跡”兵馬俑、秦始皇陵、華清池,李隆基、楊貴妃……所有這些,都令人無限遐想和神往。
集團軍機關坐落在驪山腳下的華清池畔,人杰地靈,風景秀麗。軍以上機關在我軍序列中,屬于高級指揮機關。軍長、政委為正軍職,算作省級干部,僅將軍就有十多名。真可謂建制齊整,隊伍龐大,人才濟濟。作為一名基層上來的“新兵”,要想立住身、站穩腳,干出個樣兒,絕非易事。那是剛調入不久,張歲太(后來任酒泉軍分區和定西軍分區政委,大校軍銜)處長就交給我一項艱巨的任務,給時任政治部主任駱正平(后任集團軍政委,少將軍銜)起草一個在集團軍干部大會上的講話稿。當時,他只簡要地給我說了說情況,講了一個大概的思路,且限時兩天交稿。說心里話,這個“下馬威”讓我猝不及防。轉而一想,處長分明是通過這種方式來“考核”我嘛。“大考”當前,容不得多想。一來,我認真翻閱了駱主任原來的一些講話稿,了解他講話的立意、思路以及語言風格;二來,我抓緊查閱集團軍干部隊伍建設方面的資料,梳理講話提綱,確立和推敲講話標題,包括每個問題的大標題、副題等;然后,反復思考,精心打好腹稿。
我是個急性子,干工作不愛拖泥帶水,手頭上有事,吃飯無味,睡覺不香。那天晚飯后,我備足“干糧”(兩盒香煙),把自己關在機關打印室,決心一夜不合眼也要完成任務。從晚上八點多開始,一直到早晨起床號響,一鼓作氣完成了8000多字的講話稿。上班后,我將反復校對的講話稿呈送到處長面前。張處長先是一驚,一口氣看完稿子后,微笑著對我說:“小郝,你考核過關了!”臨出門時,張處長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一握一拍間,讓我一下子感到了溫暖;更多的是,我覺出了處長對我的信任和鼓勵。
多年來的“爬格子”,苦和樂還真不少。有一次的經歷,至今想來猶如昨天,在此有必要拿出來“曬曬”。大約是1997年夏天吧,我跟隨軍長鄒庚壬(后任蘭州軍區副司令員,中將軍銜)少將帶的工作組,到當時的56師蹲點調研,考察師團班子。工作組一行十多人,用一周多時間,先后考察了4個團班子和1個師班子。其時,開會座談、個別談話、查閱資料、實地檢查,每考核一個單位,都要召開連以上干部大會。軍長要對這個單位的黨委班子建設和部隊教育訓練戰備情況作講評、提要求。作為軍長的“代言人”,講話稿的起草自然落到我的頭上。5個講話,5天晚上,我在招待所房間閉門謝客,夜夜通宵達旦,眼睛布滿血絲,渾身疲憊不堪,用“油進捻子干”來形容一點不為過。那可真叫苦啊!一連幾個晚上,我每晚抽一盒香煙都打不住。后來,我常對戰友們講,我的材料都是“香煙熏出來的”。
當然,鄒軍長對我的工作非常滿意。臨離開師里的頭一天晚上,秘書說軍長找我。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去了軍長房間。打了“報告”進門,沒等我開口說話,他就拿著兩條“大重九”香煙遞到我手上,親切地說:“小郝,這幾天辛苦了,煙酒不分家,這兩條煙你拿去抽吧!”鄒軍長略帶濃重的湘音以及威嚴又和藹可親的形象,至今讓我難以忘懷!那一刻,我竟然淚水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轉轉,那種心情真的難以言表:激動、滿足、清爽、甘甜!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在省軍區系統人武部工作整整6年后的2012年3月,組織批準了我的轉業申請。多年的漫漫從軍路,從義務兵到志愿兵、到干部,從最基層的連隊到師機關、集團軍機關,再轉到省軍區部隊;從一名剛入伍什么都不懂,甚至連站“夜哨”被嚇哭過的小兵,到英姿威武的正團職上校軍官。一路走來,足跡堅實、堅定,每一步腳印清晰可見。內心講,軍隊對我有恩,我也不舍脫掉心愛的綠軍裝啊!
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命令、聽從指揮。再說,真正從士兵到將軍的又有幾人?記得小時候,父親常在村里說的一句話:“我們卡厚長大當縣長呀!”現在想,這句話多半是玩笑,但實質上,不也包含著父親寄予我的無限期待和厚望嗎?欣慰的是,我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早已九泉之下的父親:兒子沒有讓您失望,您的這個美好愿望實現了!
多年來,我始終保持著一個習慣,那就是讀報剪報。理論、研究、言論、雜文以及觸動靈魂的美文,分門別類剪貼了十多本,從中獲益良多。當然,自己發表的文章是必須收集剪貼的,積攢多年,現在也有大大三四本。
在此,我首先作個申明:我不是“跟風”出書,也不圖出名掛號,只是覺得自己多年來辛辛苦苦剪貼下的這幾大本子,不便長期保存,于是才有了要合集出書的動議。出書既能便于收藏,也可作為給子孫的一點“精神遺產”,應該是將她留存下來最好的選擇。我的這本書中收錄的文稿,分為新聞之實、研究之深、散文之美三輯。其中,“新聞之實”部分收入發表的消息、通訊、報告文學,以及雜文、言論上百篇。從“豆腐塊”的消息到后來的長篇通訊,真可謂琳瑯滿目;之所以把部分雜文、言論列入,是覺得歸入新聞類更貼切一些。“研究之深”部分,都是結合工作實際,認真調研、反復思考后,寫出的具有前瞻性、指導性、操作性的研究文章。此部分還收入幾篇經驗做法,應與研討文章有異曲同工之效吧。“散文之美”收錄的文章,均為真情寫作、觸動靈魂的散文詩和散文篇章。
一年一年,時光荏苒;回望歲月,足跡依然。自己由一個放牛娃、一個軍哨站崗的小兵蛋子,一步步成長為軍隊團級干部、地方處級領導,除了自身自強不息的奮斗,主要得益于自己出生在一個偉大的國家,生長在一個偉大的時代!父母給了我生命,軍營給了我成長,事業給了我價值,生活給了我努力,這就是我之所以將書名定為《逐夢》的主要緣由。人生的路很漫長,每一個足跡都清晰記錄著我們生命的意義,選對適合自己的路徑,選對自己奮斗的方向,腳踏大地,仰望星空;逐夢星海,不斷前行;未來可期,收獲必然!這也是我之所以要出這本書想表達的情感。
最后,我要感謝成林書記百忙之中傾情作序;感謝志成、大偉、振國、北城兄弟的寶貴意見;感謝張孝天、趙京偉及編輯老師的精心編排和付出;感謝張葉、馬鑫、馬甜甜三位的辛勤勞動;感謝為此書出版提供幫助、支持的領導和朋友們!疏漏不足在所難免,敬請大家批評、諒解!
——選自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