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聞宇
可汗,原為古代西北各族君主的稱呼。貞觀四年,唐平突厥,回紇等族首領望風歸順,擁戴李世民為各族共主,尊稱“天可汗”。季羨林先生96歲時這樣寫道:“不是我們自吹,當時西方的好多小國,還有羅馬,都稱唐太宗為天可汗,就是統治宇宙的可汗。”
——題解
中國歷史的長河中駛過了一連串的封建行舟,貞觀之舟(627—649),是最值得稱譽的一艘。
舟上的一班骨干楫手是凌煙閣上的24位功臣,這是由唐太宗集結、組織起來的,舟上楫手最得力者,還是史學家洪亮吉總結得好:“論用兵制敵,沒有誰能超過李靖;論辨析是非,沒有人能強于魏征;論解危救難,首推敬德。”可這三位,俱為他山之石,且是從唐
王朝刀口下存活下來的僥幸者。
敬德,名尉遲恭,原是劉武周之屬將,與尋相同守介休,在李世民招諭下降唐。不久,尋相一伙又叛唐離去,唐軍諸將也擔心敬德叛離,將其囚禁,并向李世民進言:“敬德勇悍絕倫,現被囚禁,內心必生怨恨,留著恐為后患,不如殺掉算了。”李世民搖頭:“寡人所見,有異于此:敬德若懷翻背之計,豈能在尋相之后呢?”遂命釋放,并引入臥內,賜以金寶:“丈夫以意氣相期,勿以小疑介意。寡人終不聽讒言以害忠良,公宜體之。必應欲去,今以此物相資,表一時共事之情也。”剛過去幾天,李世民帶500騎巡視地形,登上魏宣武帝陵,王世充率萬余步騎突然包圍了他們,悍將單雄信挺起長槍直撲李世民,敬德跳上馬大喊一聲,從斜側挑單雄信于馬下,護衛李世民殺出重圍。
義寧元年(617),李淵進封唐王,以長子建成為皇太子,次子世民為秦王,四子元吉為齊王。由太原南下西渡黃河,在攻打長安的戰爭中,建成、世民是并肩作戰的。嗣后,世民獨立指揮了黃河流域一系列的重要戰役,功績日漸烜赫,無形中便逐漸威脅到太子的地位。“力敵十夫”的元吉,眼見東宮與秦王府的水火之爭不可避免,而建成是名正言順的繼位者,于是就與建成坐在了一起。在父皇面前,他倆曾談論到可能發生的政變問題,并建議除掉世民。
建成招募各地勇士兩千多人充當東宮衛士,號稱長林兵;另外,還偷偷從燕王李藝處調集精銳300騎,安置于東宮之東的各個坊市。建成、元吉知道秦王府多有驍勇將領、智謀之士,對后者(房玄齡、杜如晦)奏明李淵,逐出秦王府,對前者則暗地里進行利誘,分化瓦解,謀圖為己所用。對于將領,元吉首先打敬德的主意。
敬德每每沖入敵陣,四周密集的長矛刺不住他,且還能奪得長矛返刺,致敵于死命。元吉頗以使矛自負,對敬德很不服氣,便提出各自去掉槍頭進行較量,一決高低。敬德說:“敬德自當去槍頭,您不必去。”而元吉飛馬刺殺敬德時,橫豎是刺不中。世民問敬德:“奪矛與避矛哪個難?”敬德答:“奪難。”于是,世民又命他奪下元吉之矛。再次上馬,只一會兒,敬德就三次奪下元吉之矛。
元吉暗中將一車金銀器物送予敬德,信中寫道:“希望得到您的屈駕眷顧,以便加深我們之間的布衣之交。”敬德回復:“敬德起自幽賤,逢遇隋亡,天下土崩,竄身無所,久淪逆地,罪不容誅。實荷秦王惠以生命,今又隸名藩邸,惟當以身報恩。于殿下無功,不敢謬當重賜。若私許殿下,便是二心。徇利忘忠,殿下亦何所用?”敬德將此事向世民匯報,世民說道:“公之素心,郁如山岳,積金至斗,知公情不可移。送來但取,寧須慮也。若不然,恐公身不安。”
元吉目的未遂,反而暴露了挖墻腳的意圖,惱羞成怒,暗中指使勇士去刺殺敬德。敬德有所覺察,便敞開層層門戶,自己則靜臥不動,刺客幾次潛入,見此陣勢,終于沒敢進屋。后人以敬德為門神,或許正取的是這等偉岸的氣概。元吉無奈,便譖之于李淵,下詔獄審訊,想殺掉敬德。世民竭盡全力,“固諫得釋”,才救下敬德一命。
瓦解的對象,敬德之外,還有程知節、段志玄。從前期的較量來看,是建成、元吉率先動手打壓秦府的,下手狠急,步步緊逼。李世民豈是等閑之輩?他在暗地里收買禁軍將領,為在玄武門、宮廷內及對方營壘中安插心腹親信,也下了一番水磨工夫。然而,世民心底,還是不想啟動殺伐之政變,父皇、兄弟,畢竟是自家骨肉。
六月初上,血腥味連連撲向秦王府。建成、元吉設下的“昆明池政變”計劃,由內線告密,泄露于世民耳中。即便如此,世民對率先動手仍有顧慮,敬德此時挺身而出:“人情誰不愛其死,今眾人以死奉王,乃天授也。禍機垂發,而王猶豫,晏然不以為憂,大王縱自輕,如宗廟社稷何?大王不用敬德之言,敬德將竄身草澤,不能留居大王左右,交手受戮也。”妻兄長孫無忌也勸世民動手。敬德又進一步苦勸:“王今處事有疑,非智也;臨難不決,非勇也。且大王素所蓄養勇士八百余人,在外者今已入宮,擐甲執兵,事勢已成,大王安得已乎!”世民也看到是沒有退路了,便要占卜,張公瑾搶龜投扔于地,憤憤地說:“卜以決疑,今事在不疑,尚可卜乎?卜而不吉,庸得已乎!”李世民這才拍了桌子,定下最后決心。
為了把心腹集中起來共濟大事,世民令敬德去召先已被逐在外的房玄齡、杜如晦,房、杜不了解世民的心思,便推辭道:“敕旨不聽復事王,今若私謁,必坐死,不敢奉教。”世民一聽惱了,將佩刀付予敬德:“公往觀之,若無來心,可斷其首以來!”
武德九年六月三日,世民向李淵密奏建成、元吉“淫亂后宮”,并說:“臣于兄弟無絲毫負,今欲殺臣,似為世充、建德報仇。臣今枉死,永違君親,魂歸地下,實恥見諸賊。”李淵一時愕然,答曰:“明當鞫問,汝宜早參。”李淵召建成、元吉明早進宮時,后宮的張婕妤已將世民的密奏轉告了建成,元吉感到事態嚴重,提議“推稱有病,拒絕入朝,以觀望形勢”。建成說:“我們這不是自認有過嗎?為防意外,我已令各處兵馬嚴加防范,有何可懼!當與弟入宮參謁父皇,三對面問個究竟。”建成、元吉與李淵,老謀深算,可哪里能想到李世民所布局的當面“對質”,只是放了個實施“一鍋端”的煙幕彈罷了。三個有實力的強者,實在是低估了久經戰陣而精于出奇用險的老二。
次日一早,建成、元吉只帶幾名親隨,由玄武門入宮。門內寂靜,幾名衛士像以往那樣守立于大門兩側。二人緩緩前行,建成忽然發現前面的臨湖殿兩側有人影閃動,大吃一驚,叫聲:“不好!”撥轉馬頭欲向宮外馳去,世民一馬躍出,高呼:“大郎停下!”建成稍事猶豫,而元吉卻看到數十騎人馬從臨湖殿兩側奔突而出,他趕忙扯弓搭箭向世民射去。素來勇猛的元吉,此時心急失慌,弓未拉足就忙忙放手,一連三箭,皆未射中。世民卻勒住坐騎,穩穩一箭,建成便應弦落馬。眨眼之間,敬德率數十騎趕到,一陣亂射,元吉中箭墜于馬下,他趴在地上一抬頭,見世民坐騎受驚而奔向路旁樹林,被地上枯枝牽絆,世民被狠狠地摔倒在地,元吉乘勢撲上前去,奪下世民之弓,用弓弦緊緊地勒住了世民的脖頸,世民正雙腿亂蹬地直翻白眼,敬德疾風似的躍馬沖至,狂呼“逆賊大膽!”元吉領教過敬德的手段,起身拔腿,直向武德殿飛奔,敬德“嗖”地一箭,元吉倒地。
東宮、齊王府兩千精銳,呼嘯著殺向玄武門。張公瑾力大如牛,急忙將兩扇沉重的大門關上,剛落下門閂,對方的馬頭便撞到門上。玄武門旁早被世民收買了的衛士,與東宮兵馬廝殺成一團……東宮將士見玄武門一時難下,又忽地掉轉方向,去攻打西側的秦王府,幸虧敬德提了建成、元吉的首級,帶幾騎衛士飛一般趕至,高舉人頭雷聲大吼:“太子、齊王謀反,秦王奉詔命平亂!今首惡已誅,與眾人無關!”蜂擁的兵馬見主人頭顱已舉在敬德手中,四流潰散。
這天大早,世民已率領長孫無忌、秦叔寶、高士廉、侯君集等10余干將進入玄武門的,而史冊上,只見敬德一人隨著世民內沖外突,別的將領人在何處?干什么去了?敬德趕往秦王府解圍時,世民又在哪里?實際上,世民帶敬德射殺建成、元吉,僅是政變的一隅,李淵所居的武德殿及其后宮,才是李世民心目中的主攻點,玄武門開打,皇宮里是同時動手的。世民在指使敬德救急秦王府之后,自己趕忙又去指揮主戰場上的交鋒。
《舊唐書》載:“俄而東宮及齊府精兵二千人結陣馳攻玄武門,守門兵仗拒之,不得入。良久接戰,流矢及于內殿。”說明宮殿之內也是刀砍劍刺的。這時候的李淵,仿佛正在風平浪靜的海池上劃船。血手握矛的敬德徑直沖到泛舟之處,他才驚問“今日亂者誰耶?卿來此何為?”敬德答曰:“秦王以太子、齊王作亂,舉兵誅之,恐驚動陛下,遣臣宿衛。”這些蹩腳的文字,明顯是杜撰之言。
實際情況很可能是宮內鏖兵激烈,李淵只帶了兩個臣子,從角門失急慌忙地逃進了海池船上。敬德出現時,李淵是渾身篩糠,眼前這廝,就是前一度差點被他殺掉的那個“兇神”呀,面對這個黑煞,李淵還敢問他“卿來此何為”乎!可以說,李淵之命此時正螞蚱似的捏在敬德手里,只能是戰戰兢兢聽命于敬德的。當時,宮內鏖兵正急,敬德輕而易舉就從李淵手里討下了諸軍并受秦王處分的敕書,敕書宣布,“眾然后定”。敬德里外奔波,顯然是李世民急中生智,命敬德闖過去逼宮的。李淵此時如稍有強梗,敬德那桿長矛是會閃電一樣戳過來的。敬德此刻說一不二,比皇帝還要皇帝。玄武門之變,李世民“弒兄挾父”的罪名,畢竟太不光彩。貞觀后期命房玄齡刪略《國史》,主要就是抹掉了勒逼父皇的這一幕。
老二射死老大,老四幾乎勒死老二,敬德救出老二,翻轉身又射殺老四;接著,又沖入禁地去逼宮,收拾頭號戰犯李淵。他這樣提著腦袋干革命,政變之首功,非他莫屬。可在事變之后論功行賞,敬德卻排列第四。敬德表面不言,心里當然不服。某日廷宴,他斥問坐于其上席者:“你有何功?竟然居我之上!”任城王李道宗(世民之堂弟)恰巧坐在敬德下首,便出面勸解,話剛出口,敬德勃然大怒,一拳揮將過去,幾乎將任城王一只眼打瞎,而李世民卻很不高興了,將敬德叫到一邊,訓斥道:“朕早年讀《漢書》,見漢高祖殺韓信、彭越,頗不以為然。如今,方知彭、韓是咎由自取!”其意為,這座次是我排的,你可別蹈韓、彭的覆轍。登上龍椅的李世民,語含殺機,粗中有細的敬德,能不驚出一身冷汗么?
又一天,太宗追問敬德:“聽人說你要謀反,這是怎么回事?”
敬德知道是麻煩大了,索性這樣回答:“我跟上你出生入死,幸好還活著,現在身上留下的唯有傷疤。你現在大業已定,就懷疑我嗎?”說著解衣摔地,亮出身上的傷疤,對著傷疤,念及往事,李世民流淚了,忙說:“快穿上衣服吧。我是不懷疑你,才好意提醒的,怎么反而怨恨我呢。”李世民一下子感覺內疚,又提出要將自己的女兒嫁給敬德,敬德一口回絕:“臣雖鄙陋,亦不失為夫婦之道。臣每聞古人云‘富不易妻,仁也,竊慕之,愿停圣恩。”扣頭固讓,帝嘉之而止。
李世民的追究,是行將施懲的前奏,敬德氣憤地脫衣摔地,也是下決心破罐子破摔了。出乎意料的是,李世民看見累累傷疤而良心發現,突然來了個緊剎車、急轉彎;提出愿將女兒許配于敬德,則是臨時應變的掩飾之術了。機警權變,李世民何其精明。
帝王家之稱孤道寡,拆穿了看,就是情誼、道義之類,在皇室利害之權衡面前,統統輕如鴻毛。李世民的落俗之處是刪略正史,超絕之處是并未藏弓烹狗。坐上龍椅后,能將危難之際所結下的血火情誼演化成
尚可維系的君臣關系者,已屬偉人。“萬里山河唐土地,千年魂魄晉英雄”,驍悍無雙的猛將敬德,能活到74歲,歷史上是罕見的。民間以敬德為門神而避邪祈福,也說明敬德實在是令人敬愛的一員福將。
諫諍為逆鱗之舉。歷史上有的是諫諍之臣,其姓名能成為諫諍之代名詞者,唯有魏征。
逆鱗,皇上的感覺是不舒服的,甚至是痛苦的,所以,“臣欲進諫,輒懼死亡之禍,與赴鼎鑊、冒白刃何異哉?故忠貞之臣,非不欲竭誠,乃是極難”。在李世民的倡導、鼓勵之下,貞觀年間雖是諫臣盈廷,可臣僚之間的差異還是很明顯的:有的在暗暗揣摩圣上的心思;有的在進諫時斟酌分寸,有所保留;有的,堅持以歌功頌德為能……獨有魏征,前后進諫二百余事,凡數十萬言。
貞觀五年(631),侍御史萬紀、李仁發由于熱衷于告密而多次被圣上召見,動輒令太宗震怒,弄得眾臣無以自安。“內外知其不可,而莫能論爭”。在這滿朝廷屏息斂氣的死寂關口,魏征則挺身而出,歷數了兩個佞臣以詆毀為能的事實之后,斷然表白:“伏愿陛下留意再思。自驅使二人以來,有一弘益,臣即甘心斧鉞,受不忠之罪!”勇哉魏征,獨闖絕崖,直捋虎須,這是孤注一擲的拼命行徑。幸虧唐太宗高度警覺,為了“弘益”于大唐江山,改弦更轍。
翌年三月的一天,太宗怒沖沖地回到后宮,口里不住地罵道:“會須殺卻此田舍翁!”長孫皇后問他生誰的氣?答曰:“魏征每廷侮辱我,使我不得自由。”皇后聽后,默然無言,退回內房,過了一會兒,只見她換上皇后的朝服,出來便鄭重地向太宗行參拜大禮。李世民問,這是何故?皇后答道:“妾聞主圣臣忠,今陛下圣明,故魏征得盡直言。
妾備后宮,安敢不賀!”太宗一陣臉紅,深感愧疚,對皇后的聰慧由衷感佩——長孫皇后是依據自己的特定身份,沉著、冷靜,大度而巧妙地為李世民設置了一個緩沖、思考、轉彎的臺階。如果沒有長孫皇后,魏征的命運,恐怕就不好說了。
不懼斧鉞,敢于逆流而上,與魏征的經歷是不可分的。魏征少時孤貧好學,向有大志,也曾為道士。隋末隸瓦崗寨的李密,密敗,降唐,又被杜建德所獲,任起居舍人。建德敗,入唐,為太子建成洗馬。眼見世民的功業蒸蒸日上,嚴重威脅到太子的地位,“每勸建成早為之謀”,也就是說,預感到局勢發展的魏征,多次要李建成及早下手,干掉李世民。玄武門政變,殺紅了眼的李世民“召征責之曰:‘汝離間我兄弟,何也?眾皆為之危懼。征慷慨自若,從容對曰:‘皇太子若從臣言,必無今日之禍!”就這樣一個面對刀斧而凜然、從容的文士,反而讓李世民為之斂容,“擢拜諫議大夫”。刀兵血火中的李世民對一個頑固老辣的敵手折節擢拜,難道是突然間心血來潮嗎?
顯然,是魏征的一句“今日之禍”,深深撞擊到李世民心底的痛點:前朝的楊廣,剛愎拒諫,而李建成步楊廣之后塵,也不聽魏征之規諫,于是,兩個人就是同一個可悲的下場。李世民以誰也料想不到的方式對待魏征,心底顯然是掂量過眼目前的一系列血的教訓,極其看重這個骨鯁老臣的智慧與才能。
這事讓人聯想到老臣蘇威。隋文帝時,蘇威任尚書右仆射;隋亡,任宇文化及的光祿大夫,越王楊侗的上柱國,王世充政權的太師。李世民挫平王世充后,他又憑仗老資格請求謁見。李世民斥責道:“公隋朝宰輔,亂政不能匡救,遂令品物涂炭,君弒國亡。見李密、王世充,皆拜伏舞蹈。今既老病,無勞相見也。”當時,東征西戰的李世民22歲,即便是頗有身份的重臣,對創業若無用處,李世民就視為敝屣。而今行將登基,卻重用“死有余辜”的魏征,他這是圖什么呢?對此,魏征作為政治高手,心底是比誰都清楚。膽識從來就不是天生的。靠山山倒、靠水水流的魏征,嗣后一直能灑脫地對待危難與死亡,實在是從艱險中磨礪出來的人生姿態。換言之,他將自己的這條老命,早就算在李世民的賬下了,還在乎進諫失慎可能招致的禍殃嗎?
十多年間,魏征“凡二百余奏,無不剴切當帝心者”。切中時弊,入情入理,是為“善諫”。“善諫”,絕不亞于知難而進的“敢諫”。倘是沒有經受大風大浪、熟讀經史、見地卓異為底襯而善于諫諍,單憑血氣而敢諫,魏征想要在貞觀王朝立身17年,注定是不可能的。
魏征之善諫,集中體現在貞觀十一年所寫的《諫太宗十思疏》和貞觀13年寫的《十漸不克終疏》里。前疏,從十個方面提示唐太宗認真思考:后疏,是魏征等待、觀察了兩年,發現太宗沒有什么動靜與起色,這才續寫的奏疏。將兩疏細加比照,其間大有名堂。
創業初始,四敵環伺、百戰維艱時,李世民是如履薄冰,宵旰圖治,這是難能可貴的一面,但他一登上帝座,局面初成,作為固有的人性,聲色犬馬、追求享樂的本性就怎么也按捺不住了。從十思到十漸,所涉及的問題是全方位的、總體性的。前后兩疏一呼一應,得出的結論是“不克終”。太宗這兩年里是如何思考的,不得而知,給魏征的感覺是:他所寫的前疏,僅僅是被唐太宗打了個水漂子。
寫后疏時,魏征著重從10個角度條分縷析,深入解剖太宗在十三年里的細微變化。他不嫌重復,每條都有“貞觀之初”與“頃年以來”的字樣,將前后強烈比照,以顯示初衷之難持——初衷是珍貴的萌芽,是強大的發軔。如果進行歸納,后疏有以下格外引人深思處:
全疏緊扣太宗身份地位的特殊變化:“受命之初,皆遵之以成治;稍安之后,多反之而敗俗。其故何哉?豈不以居萬乘之尊,有四海之富,出言而莫己逆,所為而人必從,公道溺于私情,禮節虧于嗜欲故也?語曰:‘非知之難,行之惟難;非行之難,終之斯難。所言信矣。”魏征是高瞻遠矚,以歷史進程所形成的巨大慣性為基點,提綱挈領,由人之本性進行忖度,點明太宗想要改易歷史進程的艱巨性、困難性和隱伏著的復雜性。
緊接著,深入太宗的內心世界,明察秋毫,直言不諱,揭露其言與行的抵牾之處。“聽言則遠超于上圣,論事則未逾于中主”;“雖憂人之言不絕于口,而樂身之事實切于心”;甚至將太宗為自己輕用民力而進行辯護的歪理——“百姓無事則驕逸,勞役則易使”——也和盤托出。五臟六腑,私密揭露無遺,直使唐太宗不能不感到臉紅。魏征的詞旨盡管剴切,不留情面,但又體貼入微,極注意把握分寸。“輕褻小人,禮重君子”;“忽忘卑儉,輕用人力”;“欲有所營,慮人致諫”;“親狎者阿旨而不肯言,疏遠者畏威而莫敢諫”……以這些細微恰切、輕重得宜的文字,為人君準確定位,強調唐太宗在理智上是明白孰輕孰重、孰正孰邪的,這就從本質上與前朝前代的昏暴之君劃出了清晰的界限。
次外,太宗居帝王高位,一言一動都牽扯到國家的理亂安危,疏里強調“百姓逸樂”“百姓之心”,“疲于徭役”“勞弊尤甚”,所有問題最終的落腳點是“天下疾苦”。前疏500余字,后疏2500余字,10條內容大體依舊,后疏是更詳盡、更細膩,因為強烈對比也更為形象逼真。如果可以將前疏喻作手榴彈,后疏簡直就是重型導彈了。這等襟懷天下憂樂、隱雄駿之氣于背后的奏疏,對唐太宗震撼極大,唐太宗反復研尋時,“深覺詞強理直”,便極為重視,索性就寫在屏風上,朝夕瞻仰。
魏征的奏疏,是歷史性的回顧,也是現實性的審視,羅列的是李世民初衷的悄然移易,挑明的是歷史性覆轍極可能重蹈的苗頭與跡象。如果把“十漸不克終”說重一些,就是歷史的進程無從抗御,想要全面挽回是極其艱難的。
一代英主,終于也屬于皇帝。因為魏征在疏里有“居安思危,戒奢以儉”的詞句,便有現代的某些論家,認為魏征奏疏里所提供的是帝王家的“統治天下之術”。當今的諸多選本里(含語文教材)也避重就輕,選取前疏而屏棄后疏。這樣的理解、安排,自然也就按不住個輕重了。
以人為鑒、以古為鑒、以史為鑒,鑒就是照鏡子的意思。照鏡子這一行為(年輕女性更為看重),終究是改變不了事物的妍媸、進退的。所以在疏的收尾,魏征也只能是仰天長嘆:“然則社稷安危,國家治亂,在于一人而已。當今太平之基,既崇極天之峻;九仞之積,猶虧一簣之功。千載休期,時難再得,明主可為而不為,微臣所以郁結而長嘆者也”。這樣的嘆息,不失為歷史上至為沉重的嘆息。
忠臣,是歲月傳遞下來的美名。太宗表彰魏征,賜書寫道:“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魏征看罷,搖頭說道:“謝陛下賜書!不過,臣不愿做忠臣,愿做良臣。”太宗問道:“忠、良有何差異?”魏征答:“忠臣往往自以為是,身受誅夷,讓君陷大惡,他獨有其名。良臣進諫,上下協力,君受顯號,臣獲美名,這才是國家之福。”太宗聽罷,立即提筆將“忠”字改為“良”字。
從創業到守成,為了江山,君主能以山海器量克己容人,是為明君;臣子能不拘于功名,不計身家禍福,直言諫諍,便是良臣。明君的求諫、納諫,良臣的敢諫、善諫,是造化所設定的極其精致的人事格局。對于在中國歷史上所出現的這等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這一對君臣絕配,人們多知太宗善于納諫,而忽略其主動求諫之殷;知道魏征之敢諫,而未知其善諫之工。在這些盤根錯節、絲毫不敢大意的諫諍條件里,只要是略微失慎,就難以形成貞觀王朝這樣的歷史佳話。
尤為引人注目的是,后疏的題目里的“漸”字。
“漸”者,是浸漬、感染而難以覺察的細微變化,屬于天道運行的規律。散文家豐子愷有一篇名作:《漸》,一落筆就這樣寫道:“使人生圓滑進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漸;造物主騙人的手段,也莫如‘漸。”實際上,早在1300年前,魏征就敏銳地參透了造物主所掩藏著的這一消息。
豐子愷先生動筆之時,應當是留意過魏征的奏疏的。
李靖聰慧過人,從小就懷有“立功立事”的遠大抱負。他的舅舅韓擒虎教他習學兵法,與之交談時,常常興奮得拍手稱絕:“可以與之討論孫、吳之術的人,只有你呀!”
大業末年,李靖在馬邑郡(山西相州)當郡丞。此地為對抗突厥的軍事要地,常與太原留守李淵配合行動,往來相處,他發現李淵不忠于隋,暗中準備武裝暴動,于是,就實名舉報。嗣后,李淵進入京師,李靖與滑儀、衛文升他們俱被抓捕。李世民慮囚,滑儀、衛文升相繼被殺掉,李靖將要被斬時,他大聲呼叫:“現在正當用人之際,你們想完成大業,怎么能斬殺壯士呢!”接近于知命之年的李靖,不甘于這樣就戮。李世民“引與語,因請于高祖免之”。保命之后,他隨著李世民東征西討,武德三年(620)挫敗了河北之勁敵王世充,接著,又奉命去攻打割據江陵的蕭銑集團。死里得生的李靖,全力以赴,以自己的實際行動洗刷著愚忠于隋時的巨大過失。
統一大業就緒時,功勛卓著的李靖外放靈州(寧夏銀川)大都督,掌握著西北的大部兵權。而李淵的幾個兒子爭奪接班人的斗爭,這時節卻進入了白熱化狀態。武德九年(626),李世民下決心發動政變。
五月間,暗地里就給李靖打招呼,而且欲向他借兵一用。在這個極度緊要的關口,李靖卻一口回絕了李世民;然而,李靖也萬般警惕,沒有將這個捅天的消息透露于朝廷。頂層權力的角逐太莫測了,面對行將襲來的政壇“龍卷風”,李靖清楚自個兒的命運在其間是紙片樣的輕薄,他怎么會忘記八年前差點兒喪命的教訓呢。六月四日,玄武門政變,八月九日,李世民登基,為唐太宗。
用兵時審時度勢,機敏應變若有神助,為李靖的最大優長。在李世民率李靖他們進擊王世充時,盤踞江陵的南梁蕭銑集團,就派舟溯江而上,企圖攻取唐朝的峽州、巴、蜀。武德四年(621),李淵任命李孝恭為夔州總管,李靖為行軍總管,“三軍之事,一以委靖”。從黃河流域揮戈南下于長江的李靖,實際上是三軍統帥。
八月,重兵集結于夔州,對蕭銑集團發起強大的軍事攻勢。只因秋潦,濤瀨漲惡,諸將畏怯,提出等候江平乃下江陵。李靖認為:“兵機事,以速為神。今乘銑不備,冒險疾趨,是震雷不及塞耳,可擒也。”
很快,拔下荊門宜都。銑將文士弘將精兵屯之于清江,李孝恭欲進擊,李靖勸他暫住南岸,避其銳氣,待敵氣衰時再動手,孝恭不聽,自往開戰,敗績。趁著敵方因為獲勝而委舟散掠的機會,李靖突然間揮兵奮擊,大破之,乘勝直抵江陵,入其外郭,疾攻水城,大獲敵方舟艦。李靖此時忽又下令,將所獲舟艦丟散于江。諸將無法理解,問道:“我們為什么要放棄舟艦,這樣丟散,不就是在支援敵人嗎?”李靖解釋:“蕭銑之地,南出嶺表,東距洞庭,我們是懸軍深入,如果攻城不下,敵人援兵四集,我們將表里受敵,會陷于進退兩難之境,就是手頭有大量舟艦,能有什么用呢?現在丟棄,讓這些舟艦蔽江而下,援兵看見了,必認為江陵已破,未敢輕進,往來覘伺,動淹旬月,這樣,我們這里拿下江陵就有把握了。”
果然,銑之援兵見舟艦沿江散下,鬧不清是怎么回事,遲疑徘徊。
江陵的蕭銑內外阻絕,呼天不應,呼地不靈,只好投降。李靖入據其城,號令嚴肅,秋毫無犯。有的將領請示:“對那些抗擊過我們的銑將,為什么不收取他們的家資來犒賞我們的軍隊呢?”李靖回復:王者之師,宜使義聲先路。城里的那些抵抗者,此前為其主死斗,這怎么能同叛逆之徒同等看待呢?如果現在已降,我們還是不分青紅皂白,籍沒其家產,我恐怕自荊以南,堅城劇屯,俱驅之死守。我們往后的進軍作戰,就很艱難了。
正因為王師義旗高舉,江、漢列城,望風款附。李靖迅速平定了南方,得郡96,戶60余萬。捷報傳來,李淵便表彰李靖足智多謀、臨機果斷:“古之名將韓、白、衛、霍,豈能及也!”舅舅韓擒虎當年的贊許,為理論上的首肯,而高祖李淵的獎掖,則是從一系列的實戰中歸納出的結論。李靖能夠外放靈州而掌握西北的大部兵權,完全是憑仗一刀一槍殺出來的。重兵在握,又敢于拒絕恩人李世民的借兵要求,可見其擅長于分析、決斷的真本事。
《新唐書》載:“唐興,嘗與中國亢衡者有四:突厥、吐蕃、回鶻、云南是也。”四夷侵擾,東突厥的頡利可汗最為棘手。李世民剛即帝位,頡利就率軍直驅長安,駐兵于渭水便橋,李世民親率大軍迎敵。雙方軍隊后退,李世民出陣,單獨與頡利對話。頡利見唐軍軍容壯盛,心有疑慮,李世民又巧為周旋,答應給頡利以大量金帛,彼此訂盟,東突厥撤兵北返。李世民是內虛而不能對敵示弱,談判時則忍痛讓步,但不管怎么說,這對他是一個莫大的恥辱。返回長安,當即調李靖回朝,任刑部尚書。貞觀三年,轉為兵部尚書,并擔任總指揮,發動對東突厥的滅國之戰。
630年,李靖率軍北征,出馬邑(山西朔縣),在定襄(內蒙古和林格爾)擊敗突厥,頡利北逃鐵山,派使者謝罪,要求舉國內附(他想待草青馬肥時卷土重來)。李靖對此心知肚明,不容其喘息,揮軍追襲,犁庭掃穴,直殺得頡利被擒獲為止。東突厥滅亡,回紇等族首領大為震駭,只好望風臣服,尊戴唐太宗為“天可汗”。從這時起,中亞大部分地域收入唐朝版圖,并以羈縻州的形式進行管理。最西的羈縻州,即波斯都護府,與波斯帝國東界的版圖相鄰。
國內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州縣村落,夜不閉戶,行旅不帶干糧,取給于道。“貞觀之治”的盛譽與“天可汗”的尊號并時降臨,這是歷史上罕有的雙喜臨門。
凱旋還朝的李靖,晉升為宰相。《歷代名臣傳》載:“靖每參朝議,恂恂似不能言,以沉厚稱。”恂恂者,謹慎、謙恭、低調。李靖心底清楚,自己的用武之地在刀兵烽火的沙場上,而不在殿閣巍峨的廟堂里。面對外敵巨患,他勇于任事,敢于擔當,出將為相,則低調為人,深自韜晦。經歷諸多大劫而長于堅守本心的李靖,守身如城,一絲不茍,從容、穩健,從不越軌。然而,李靖其人,骨子里終究是久經沙場的戰將,并非什么謹慎守成的縉紳老臣。一旦逢到棘手致命的坎坷、橫逆,則會立時亮出機敏、剛毅、毫不遷就的骨相與本色。
后起的凌煙閣里封了24位開國功臣。如果將凌煙閣喻之為一簾高懸于崇山峻嶺中的巨型瀑布,此瀑由24道逶迤匯集的流水聯袂組成,其壯觀泓浩的景觀的背后,非常的錯綜復雜。《唐語林》記述:
太宗令衛公教侯君集,君集言于帝曰:“李靖將反矣!至微隱之術,輒不以示臣。”帝以讓靖,靖曰:“此乃君集反耳!今中夏乂安,臣之所教,足以制四夷矣,而求盡臣之術者,將有他心焉。”
太宗心里有數,若論文韜武略,李靖給侯君集當老師是綽然有余的。侯君集卻不似敬德那樣憨直、磊落,他嫉賢妒能,憑仗自己在玄武門政變中立有大功(其功位僅次于敬德),竟在背后告老師的黑狀(致命型的黑狀)。機警的李靖見太宗這樣追問,橫禍襲來,立馬反擊,形同于擊石生火。后來的事實證明,李靖的回擊是準而且狠,侯君集終以“謀反伏誅”。
貞觀十八年,太宗親征高麗,李靖因年高有病而不能相從;太宗派人召李靖上殿,李靖仍以有病辭謝。于是,太宗親臨李靖府邸,看望李靖,希望他能扶病從征。李靖見太宗著實懇切,就表示愿意坐在車上隨軍同行。行至相州,病情益甚,只好停留于相州。
太宗率軍行至遼陽西南的馬首山,與高麗、靺鞨的軍隊擺開了決戰的架勢。見敵方排陣40里,軍容嚴整,士氣昂揚,太宗微露懼色,江夏王李道宗便從旁建議:“高麗傾國以拒王師,平壤之守必弱,請假臣精卒五千,覆其本根,則數十萬之眾,可不戰而降。”太宗看了看他,沒有表態。雙方交戰,數次為敵所乘,如果再對峙下去,對唐軍不利。回撤到相州時,太宗特意詢問李靖:“我這次率大軍臨敵,為什么卻勝不了這個蕞爾之夷?”李靖答:“這個嗎?李道宗心里明白。”太宗便回過頭,看著身旁的李道宗,道宗便重復了他在戰前所提出的奇襲平壤的建議。太宗聽罷,惆悵地說:“我記不清當時的情況了。”
年高臥病而“請輿病行”,李靖是摸透了太宗的用意與心思(太宗駕幸府邸而探望,遠不同于20年前的私下借兵之舉)。當太宗執意用兵而失利,于返回途中向李靖討教時,李靖便以平和、委婉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傾向與思路——他說自己認同江夏王在開戰前所提出的突襲方案(已經被太宗否決了的方案)。這里,他既沒有擺出軍師的架勢,傷及太宗的尊嚴,又肯定了太宗堂弟江夏王的用兵才能。藏巧于拙,用晦而明。筆者一直疑心,那個曾經挨過敬德老拳的江夏王,是提出過奇襲的方案,而這一方案之腹稿,最初會不會是醞釀、形成于李靖的襟懷呢(李靖疾篤,便委托江夏王將此謀端上桌面)?
一個75歲的病篤老人,韜略與潛能深藏莫測,腦海里的紋路是如此清晰,面對著太宗疑惑深長的詢問,既不露己能,又不失時機地彰顯人長,言簡意賅,分寸拿捏得極為巧妙。太宗此時的懊惱之言,實屬于自我開脫,可這個精明的帝王家,難道就真的摸透了李靖微妙、隱曲的心思嗎?
李靖一生,滿懷抱負,渾身功夫,且又逢上了難得的大好機遇,這算不算是“造化”的安排呢?筆者疑惑,這里試提一二。
李靖是逢得了罕見的明君。告發李淵異動之事,倘無李世民慧眼識珠而為之求情,或者李淵實在是惱恨,執意要進行處置,還有,李世民若還不原諒李靖在籌備政變之前的絕情之舉,也就是說,面對超重失常的生死恩怨,如果沒有兩代君主的襟懷似海,大度寬容,而李靖所遇的是昏佞之君,他縱然有三頭六臂,能茍全嗎?
俗謂,成功的男人背后總有一個非凡的女人,李靖背后就有個紅拂(《辭海》里設有“紅拂”詞條)。所謂慧眼識英雄,通常的理解是紅拂識李靖,可在二人私奔之途中,又遇奇人虬髯客,此客與紅拂以兄妹相稱,《唐語林》載:“衛公兵法,半乃虬髯所傳。”這個傳奇故事里的楊素、李世民、劉文靜,史上皆實有其人,至于紅拂、虬髯客,能在李靖的征戰生涯里埋下如此重要的伏筆,也應當引人慎重思索——因為優秀的傳奇作品,徹底的面壁虛構是很困難的。
史上的明君,屈指可數;世間的私奔者,十分稀罕。可這兩樁成
雙結對(李淵、李世民,紅拂、虬髯客)的美事,在翻覆波蕩的亂世風云里,為什么偏巧就一并青睞于李靖呢?
李靖其人,作為數易其主的一員軍事將領,他南征北討,從水鄉到大漠,從中原至邊塞,在穩定強悍游牧民族的征戰中,對穩固唐王朝版圖貢獻巨大。與此同時,他始終謙恭自省,不爭功,不奪勢,不顯己,給后人留下深刻的印記。像李靖這樣的文武全才,如今幾乎已無從尋覓。長期的和平環境,造就了許多和平將軍,如趙括、馬謖者眾,戰神李靖,幾成神話中人。
從秦王府的俊杰如林到貞觀朝的良臣盈廷,李世民的周圍,萬機糾葛,他的心底難免兩種力量的糾纏與搏斗,難得的是,人性、良知、信義,較量中總能占據上風。因為李世民清楚:兼聽則明,任何個人從諍言中所得到的智慧之光,比從自己的理解力、判斷力里所取得的智識更干凈,也更純潔。貞觀七年,他對魏征這樣表述:
玉雖有美質,在于石間,不值良工琢磨,與瓦礫不別。若遇良工,即為萬代之寶。朕雖無美質,為公所切磋,勞公約朕以仁義,弘朕以道德,使朕功業至此,公也足為良工耳。
良工與石材之切磋在這里是互為因果的。云本倚龍翔,風亦附虎烈,他山有巨璞,開啟待圣哲。敬德、魏征、李靖,始初出山,也難免是粗礪、堅楞的原生態石材,正因為處之于李世民的手底,精雕細刻,巧為使用,他們才以英偉、杰出的形象留名于青史。他山之石,實在是不可小覷,他們對貞觀王朝的撐持,切近于柱石。話說到這里,我們也無妨假設:李世民如果一時疏忽而毀棄這些石材,唐王朝會是怎樣個情形呢?所以毛澤東認為:自古能君,無出李世民之右者。
俗謂“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熊”與“雄”同音而含意相背。倘是將此言略為調整,盛唐便是"將雄雄一個,君雄雄一國":貞觀盛世者,眾之所積也。是李世民聚合了一大批智者、能臣,群策群力,才在歷史長河中劃出了一道亮麗灼目的景觀。
——選自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