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影

清明上墳，和弟弟姑父同往。踏入墓地，初春的沙蒿依舊干枯，風(fēng)沙混沌處遠遠望去，山上的林木還沒看出青綠。身體欠佳，踩在干澀的沙地上，雙腿有些打顫，心境依然凄寒。一捧黃菊百合倚在碑前，供品擺上石桌，紙錢點燃的青煙縷縷升起，清酒祭灑紙灰，靜靜地跪著，奶奶的身影似在眼前……

八年了，每每想起奶奶，我的那個痛一點一滴往心里滲，直至擴散整個胸腔，無縫無隙。聽大人們說，在我十幾個月大時，就因爺爺工作調(diào)動跟著奶奶離開故鄉(xiāng)輾轉(zhuǎn)他鄉(xiāng)。從我記事起奶奶就一直忙活，先后撫育了八個孫子外孫（她有十個孫子外孫），學(xué)前有跟她的，上小學(xué)有跟她的，上初中有跟她的，上高中有跟她的，一撥一撥，送走大的續(xù)來小的，直到自己老得不能動，還在牽著這個念著那個。去世的那天早上還在囑咐不讓孫媳在靈前祭奠自己，說那樣對肚里的重孫不吉利。操不完的心合不上的眼。記得臨終時，我在她耳畔呼喚，每喚一聲她都用盡全身力氣抬起眼皮回應(yīng)，生怕我找不到，她是擱不下自己的血脈。

奶奶不識一個字，常常提到那些識文斷字的人如何寡情薄義，如何泯滅良知，她都恨得咬牙切齒，因此她對孩子讀書并不熱心。我剛?cè)胄ｉT，大概是六歲吧，其實也不算上學(xué)，只是跟著姑姑串教室，姑當(dāng)時在學(xué)校任教。一遇刮風(fēng)下雨，天氣不太好時，奶奶就不讓我去學(xué)校，坐在炕沿，掖嚴被角，把干膜放在我枕邊，自己則納著鞋底，針尖不時地還在發(fā)際劃一下，絮叨著：“書有啥念的，你看高麥家婆姨一個字不識，說話做事頭頭是道，人逢禮至，翻身他姐聽說念了幾年書，還不是做下了那丟人現(xiàn)眼的事（當(dāng)時我不懂做了啥事，長大了聽說是自由戀愛未婚先孕，對于那時候的農(nóng)村，也許那是非常丟人的事了）。”說著溜下炕沿，捅開爐灶投進兩個玉米、幾顆洋芋，埋上柴灰，準(zhǔn)備著我的偏食。那一幕如今想起還是那么溫暖。表哥也跟了奶奶好多年，后來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xué)，政府貼了喜榜，滿城人傳頌，奶奶卻一點兒也不高興，離開家鄉(xiāng)去北京就讀時，奶奶沒去送，一個人流著淚念叨：“去那么遠有啥好，想了也見不著。”如今真是如此，清明節(jié)能看她的就我和小弟，其余的不是在外地就是忙著，真是“想了也見不著”。

爺爺脾氣不太好，他們經(jīng)常為一些小事爭吵，有時爺爺還動手打她，但每次吵鬧完，奶奶從未像其他的女人那樣哭哭啼啼，別別扭扭，甩盆灌碗，總是眼淚一抹，跟沒事似的。繼續(xù)忙她的孩子，忙她的田地，忙她的家務(wù)，忙她的外交（鄰里張家鬧李家吵，她還要去說和），當(dāng)然每次吵的結(jié)果奶奶認為自己對的仍然會堅持，爺爺有時也就是過過嘴癮練練嗓子，發(fā)泄發(fā)泄罷了。爺爺是解放前的老干部，工資收入一直不錯，可直到奶奶病重也沒攢下多少積蓄。他們的錢總是眾人的，借出去的，能還當(dāng)然好，不還的也拉到。兒女修窯蓋房娶媳嫁女給；孫子外孫上學(xué)給，結(jié)婚給；親戚們誰有困難了只要張口從不為難，給；奶奶出一次門回趟老家，總是大包小包一大堆，哥嫂的，姐妹的，侄兒侄女的，小侄的外甥的，老鄰的新友的，拿不完的禮物送不完的情。錢花完了情裝滿了。

奶奶有兩個兒媳，母親和二媽，她們婆媳有時有說不完的話，親得像母女，有時也會爭吵。爭吵時，奶奶認為合意的就言行全傾，鼎力相助；不理解的就不協(xié)同，總會堅持己見，實在不行還會動員兒子們組成聯(lián)盟，一致對媳，常常弄得兒子里外顛簸，好聽的話說了一筐又一筐。

我和愛人剛交往時，因愛人不是本地人，當(dāng)時學(xué)校畢業(yè)一般是回原籍派遣安排工作，異地安排工作比較麻煩，父親不大同意我們繼續(xù)交往。一般情況下此時女方的家長總會顯得更矜持些，可奶奶卻不管那一套，她覺得愛人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就拉著人家的手說“好老命兒（不錯的孩子），吃飯不挑不撿，性格溫和人善良，對我們莉子又這么好，我同意。”直截了當(dāng)，說得我的臉紅了半天，給她暗示她根本視而不見。最后還是奶奶給愛人出了說服爸的主意，讓他最終迎娶了我。記得結(jié)婚的那天，坐在婚車里，愛人緊握著我的手由衷地說：“終于把你娶到手了，得謝謝奶奶。”愛人喜歡吃剛出鍋的饅頭，每次蒸饅頭，一出鍋，奶奶就會放在籃里，蓋上籠布，邁著小腳往我家趕。她還常愛給饅頭里加點糖，說：“好吃，甜，你爸他們小時候不愛吃糠窩頭，放點糖精哄著吃，習(xí)慣了。”記得那次送饃時，我的一個同事正好也在我家，看了感慨道：“你真好福氣，我有這樣的奶奶該多好呀！”說著竟眼泛淚光。每每說起奶奶，愛人的想念和感激總是溢于言表。

爺爺經(jīng)常工作在外，家里的事幾乎不管不顧，逢年過節(jié)，殺豬宰羊都是奶奶照料，至于雞鴨更不在話下，總是奶奶親自動手。記得有次殺雞時，我先蹲在旁邊看，一看見血就害怕，趕緊起身離開。奶奶就說：“人活一輩子，啥事都遇，家長里短的事都得懂都得學(xué)，你總不能常求人吧。”生兒子時，折騰了整整一夜，奶奶守了一夜，一眼未合，還把一只手遞給我掐以釋放疼痛，天亮了，兒子的啼哭聲和陽光一樣明亮，奶奶的手卻青一塊紫一塊，而她還是一刻沒息，忙著回家殺雞燉肉熬米湯，那天的雞肉分外香，那天的米湯分外甜。

奶奶病了，下不了床，大圓臉消減得如巴掌，色如白蠟，顴骨差點就要突出臉皮外，那雙深陷的大眼幾乎占了半張臉，干澀卻掙扎著明亮；骨瘦如柴，本來個頭就不高，蜷縮到床上越發(fā)瘦小，你能如孩童般抱走。她伸出手撫摸我，指頭根根見骨，薄似白紙。我那個上山砍柴，下河摸魚，修窯蓋房，笑聲朗朗的奶奶哪兒去了，我哽咽……奶奶得的是腸癌，被褥常常弄得屎尿點點，污漬斑斑，味道難聞，爺爺每天都拿出去晾曬，用鞋刷細細地洗刷。那些天，爺爺幾乎一刻不離坐在床頭，握著奶奶的手，一個人絮絮叨叨：“怎就這樣了，那么急趟（麻利、干練）的人，說不行就不行了，不管怎樣你別走，躺著我伺候你，你伺候了我一輩子，也該我還你了。”走了，奶奶還是走了……那么不舍地撒了手，爺爺?shù)臏I一滴一滴落在了她的被褥上，一寸一寸地撫摸，觸著她的味道，自言自語地重復(fù)著奶奶的囑托：“我要走了，沒想到臨終是你伺候我；我們爭吵了一輩子，我還是不想離開你，但老天爺要招我了，我不得不走了；你要保重，再找個保姆，別連累孩子，他們都忙，你脾氣不好，和他們住不到一塊兒；我出殯那天晚上，記得在窗臺上放碗水，我再回來看看你，喝口水……”爺爺一米八的大高個兒哭得像個孩子，肩膀不停地顫抖……

我眼前一片模糊，奶奶，八年前的一幕幕就像昨日，您如今好嗎？爺爺身體還硬朗。每年的清明節(jié)、中元節(jié)、冬至、除夕，還沒等我行動，爺爺早早就置辦好了上墳的所有，惦記著您，您放心吧！

奶奶，昨夜又夢見了您，青藍色偏襟衣襖，華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瘦削的身影清清爽爽，就是一言不發(fā)。我多想聽聽您的聲音，記得那年我因工作需要在銀行上了一段時間的班，離您住的地方近，您幾乎每天都要到柜臺前瞧我，一進門，小袁就笑著學(xué)您“莉子莉子”地叫我，那天碰見他，還提起您，他說多好的奶奶，我們偶爾也想起她。我讀高中時，體質(zhì)不太好，愛生小毛病，您常不放心，每到放學(xué)時您就會站在路旁，一只手搭在額前，一只手掖在圍裙下，瞭著，那個身影永遠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