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躍成
“煙悉雨嘯黍華生,宮闕簪裳舊帝京。若問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北宋史學家、文學家司馬光的詩句奠定了洛陽老城在中國七大古都中“鰲頭”地位,但洛陽老城的厚重,并非輕易能夠讀懂。
不必說隋唐大運河博物館、興洛倉、含嘉倉博物館,也不必說孔子入周問禮處、洛陽老君廟,天堂、明堂、洛邑古城,應天門、麗景門,還有天津橋、文峰塔、鐘鼓樓、洛八辦。不必說的原因有二,一是上述景點古跡傲然兀立于洛陽老城,每天都向游人訴說著洛陽的源遠流長、厚重繁華,二是七大古都其他都市或多或少都有作為古都的標志性古跡和名勝。
但洛陽老城是獨秀于林,厚重得你必須懷著朝圣般敬仰之心,屏著呼吸輕手輕腳去瞻仰的地方。
因為洛陽老城一不小心,一腳就能踢出足以改寫歷史的秦磚漢瓦來。
20世紀80年代初,北京故宮博物院一專門研究漢魏文化的老專家李先生興致勃勃乘火車到洛陽采風、游玩。他從洛陽東站下車,坐人力三輪車來到位于洛陽老城的邙山鄉葛家嶺的一片原野上。時值金秋十月,剛剛秋收后被農民平整過的黃土地散發出一股泥土特有的清香味,沁人心脾。李教授一步步踏著邙嶺的黃土地,品味著“生居蘇杭,死葬北邙”這歷史悠久的箴言,慶幸自己不虛此行,對邙山有了切身體會。突然,他停下了腳步,屏住呼吸,慢慢蹲了下來:他發現面前的田埂上,有半塊畫像磚,很像是王莽時期的跑馬射箭畫像磚。因李教授只在資料中見過,從沒見過實物,若這半塊漢磚真的是新莽時期的跑馬射箭畫像磚,那要帶回故宮博物院,正好填補此項文物的空白。要知道,新莽政權只有短短的公元9年至23年,共15年,王莽在昆陽之戰中戰敗,新莽政權即覆亡,所以王莽時期的文物極其珍貴!李教授激動之情可想而知。他蹲在地上,掏出一條雪白的小毛巾,細心地擦拭著上面的泥土,“自將磨洗認前朝”。這時一個六十多歲的拾糞老頭擔了一擔糞從他身邊經過,見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李教授用干干凈凈的白毛巾擦拭半截臟兮兮的磚頭,覺得好奇,便追問原因。李教授激動地有些語無倫次地向老頭解釋著新莽時期的文物多么多么珍貴,可惜這是半塊,若有一整塊,那將是研究漢代軍事、人文及新莽政權對東西漢經濟政治文化的影響的重要實物資料。老頭聽不懂,大概知道李教授是北京來的,對這種遍地隨處可見的磚頭感興趣,就說:“你跟我來。”把李教授領到葛家嶺村村子里,指著村頭新方宅基地的一家還沒來得及壘院墻的這家人的豬圈說:“你看那是啥?”李教授抬頭一看,整整三百多塊完完整整的“跑馬射箭畫像磚”,壘在這家院內的豬圈上!
無獨有偶,還是葛家嶺,90年代的一個星期天,我和好友李東民及夫人小馬一起回葛家嶺看望小馬的父親。馬老先生精神矍鑠,熱情好客,古色古香的農家小院拾掇得干凈整潔。突然,我在馬老先生的窗臺上發現了兩個奇怪的容器,一個是怪模怪樣的長頸玻璃瓶,另一個是白色的瓷罐,兩個里邊都填滿泥土,種著兩株嬌艷欲滴的鳳仙花。我急忙詢問馬老先生這兩個容器的來歷,他笑哈哈地告訴我,這都是七十年代學大寨搞水平梯田時從地里挖出的,扔在地頭的亂石堆里,他看兩件東西很完整,就拿回家種花。我告訴他玻璃長頸瓶是唐代波斯國的器皿,在洛陽出現很有歷史意義。白瓷罐是唐白瓷,是當地鞏縣窯的標志性器型。兩個容器都是一千多年前的文物!馬老先生哈哈一笑,慷慨地說:“你說的我都不太懂,要喜歡這兩個瓶罐,你都拿去,但必須連花搬走,回去好好侍弄這兩株鳳仙,不許讓他們枯萎了!”
后來我以長頸琉璃瓶為實物寫了一篇論文,以洛陽出土波斯文物為依據論證洛陽為漢唐絲綢之路的起點,登載在《中國收藏》上。
記得我上中學時歷史課本里關于“絲綢之路”的名詞解釋為:從漢朝開始,我國的絲和絲制品經長安往西,經陜西、甘肅、寧夏、青海、新疆,一直跨越帕米爾高原,最遠到達波斯和歐洲的大食,換回香料和黃金等物品。這條古代著名的通商道路被稱為絲綢之路。
隨著越來越多的絲路文物在洛陽被發現,如今國家正式確定洛陽為東漢以后絲綢之路的最東方起點。更為可喜可賀的是,崤函古道石壕段作為絲綢之路的一段申遺成功,更奠定了洛陽作為絲綢之路東方起點的堅實基礎。在眾多的絲路文物在洛陽出土這一論據里,“琉璃長頸瓶”功不可沒。
有一句話叫世界上不缺乏美,缺乏的是發現。這里我引用一下:洛陽老城從來都不缺乏厚重,缺乏的是細心發現厚重的眼睛。
2005年的一天,我到老城十字街辦事,順便到老城十字街古玩城轉了一圈。洛陽老城的古玩城,有別于其它古都。其他古都的古玩城大都是擺設出售一些精美絕倫的仿品,而洛陽老城的古玩城,大多是看起來灰不溜秋的不起眼的盆盆罐罐,但絕大多數都是真貨。北京的琉璃廠,廣州的帶河路,杭州的武林門,西安的大唐西市,看上去都比洛陽老城古玩城氣派,但真品都寥寥無幾。唯有洛陽老城古玩城,外行看破破爛爛,內行看魅力無邊。
我走到一間門面內,一眼發現在展示柜的角落里有一個漢代漢綠釉耳杯和酒壺,兩件小小不起眼的東西上都落滿了灰塵。我花十元錢買了五個漢代五銖錢,要求老板把漢綠釉小酒壺搭給我,老板欣然應允。
這個巴掌大小的漢綠釉小酒壺,為典型的東漢器物。由于釉水脫落嚴重,大片大片裸露著灰不溜丟的藍色陶胎,根本不值一文,所以無人問津。我看中它的原因是我注意到了它的一個特殊之處:這個掛綠釉的陶酒壺竟然是實心的,也就是說,它不是實用器,只是陪葬用的一個酒具模型。
從西漢陪葬品精美無比,到東漢象征性地用模型酒具陪葬,是當時人們的“視死如視生”的觀念到對人死后是否有靈魂存在持懷疑態度的一個轉變,也就是說,從東漢開始,已經萌發了唯物主義的萌芽。這正好與東漢歷史上涌現出的以寫《神滅論》的王充為首的一批唯物主義者相吻合。你看,一個不起眼一文不值的小陶壺,是不是一段歷史變遷的大見證呢?
洛陽老城,一個足以值得你頂禮膜拜的圣地;洛陽老城,莫說你輕易能讀懂。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