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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手夏利

2023-05-15 07:23:55楊知寒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3年2期

周一,吳天華做好了迎接客人的準備。地拖過,水果擺滿,和洗凈的茶杯放在一處,每個天青色的小杯子上,都映出清早的光澤。吳天華唯獨沒主意該怎么打扮自己。在玄關放下一排拖鞋后,她坐在破了皮的沙發上,養的兩只狗,妞妞和鬧鬧,都來腳邊繞。她推推它們,怕狗毛粘上新褲子,等待中,又拿出手機,端詳起節目組發來的卜文彬的相片。卜文彬穿著件天藍色襯衫,胖瘦、身量都合適,皮膚還比她白,兩只腫眼泡,沒精神地溜在鏡片下面,頭頂徒剩幾根白毛。他比她大十二歲,面相看是個福氣深厚的好老頭兒。吳天華沒留神點了根煙,她不知道對方抽不抽,在她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上,若像今天這樣要去相看一個男人,都會想藏住自己的缺點。現在她覺得不該藏,起碼有些事兒,不該藏。

門鈴響了,狗跟著叫。吳天華迎四人進屋,三個年輕的,一個年老的,不用說,最后那個蔫頭耷腦的是卜文彬。年輕人里一個穿鮮紅毛衣的小姑娘,熱氣騰騰攥上吳天華的手,囑咐兩個同事怎么站位。機器都架好了,姑娘笑靨如花,把卜文彬推到鏡頭前和吳天華站一塊兒,夸,姨,你家真亮堂啊,喲,還有兩只小狗兒。叔叔喜歡狗嗎?卜文彬低頭樂,喜歡。他兩只肥厚的大腳掌擠在吳天華的小拖鞋里,走路有點兒局促,鬧鬧正緊著聞他褲腿上的氣味兒。紅娘坐到兩人當中,手里的話筒,不是遞給這個,就是遞給那個,面前有攝像頭,讓吳天華怪別扭的,感覺自己被當成了小孩兒。他們這個歲數的人,其實不用被虛頭巴腦地介紹來,介紹去。她答完一個問題,緊著張羅別的,問攝像喝不喝水,問紅娘一行咋過來的,坐車還是走路,坐幾路呢?卜文彬始終低著頭,招手逗狗,在他沒系嚴實的衣領下,透出一截掛鑰匙的紅繩。他還在脖子上掛著鑰匙。紅娘的又一個問題被吳天華忽略,她越過紅娘,直接去夠卜文彬胳膊,你咋回事兒,她拿笑話人的語氣問,怕丟啊?卜文彬把鑰匙繩從領口拽出來,像個讓老師檢查的學生,老師,就是個鑰匙。老師,我記憶力不行,今天兒子把我帶出來,說不能來接,等會兒我自己回去,怕給鎖外面。

紅娘說,姨,你倆等會兒再嘮。咱一步步來,節目有流程。吳天華又有點兒忘了攝像頭,她多年走南闖北,跟各色人等打交道的本事,都在身上攢著,此刻很想使用。蹺起二郎腿,她說行行,要掏煙,沖紅娘耳語,你抽不?紅娘看看兩個攝像,他們放下手里機器,都笑了。吳天華說,這也不能播。那,吃水果。都是我自己地里收的李子、杏,沒打藥,可有果子味兒了。紅娘說,姨,你得讓人說話。吳天華便閉上嘴。這回是卜文彬拿話筒,他說話沒口音,慢條斯理開腔,我呢,先前是車輛廠工人,年年勞模,挺認干活兒。家里就我和我兒子,都單身。我妻子是十來年前,肺病沒的。我沒啥不良愛好,愛走個象棋,不影響正常生活。紅娘把話筒給吳天華,這回說吧。吳天華問,你們想知道啥。紅娘說,照叔叔說的來。吳天華說,退休前,我在長途客運站當售票員,跑大車。有個姑娘,有個外孫兒。老頭兒也走十來年了,也是肺病,但死在腦溢血上,走得挺靜悄。我愛好多,不知道良不良,可能影響生活,但要是不管我呢,就不影響。

卜文彬扒一個又一個李子吃,他挺饞嘴,吳天華偷樂。紅娘說,叔啊,別光顧吃。吳天華拿下巴頦點她說,我數呢,看他吃幾個。卜文彬擦手,不吃了,問能不能下地走走。吳天華說,走唄。他背著手挨屋瞎轉,一個攝像跟他,一個留下,錄紅娘和吳天華。紅娘問,覺得叔叔人咋樣?吳天華說,可能有點兒癡呆。紅娘笑,姨,咋這說話。吳天華說,下象棋挺好,我不下,但好些老哥們兒都下,說下棋講究走一步看三步,能鍛煉腦子。我建議呢,他最好把麻將也學上。麻將更活,還鍛煉人察言觀色。紅娘說,您意思是,叔叔不太會看眼色。您這方面挺擅長唄?吳天華尋思下,我也得練。姑娘你多大了,成家沒?紅娘說,我……姨,叔叔其實挺搶手的,在我們臺一掛上號,好些老太太去電話問。您看,有勞保、有積蓄、身體健康,人談吐也文雅,您倆一動一靜,多合適啊。吳天華撇嘴,不當一回事兒。卜文彬轉回來了,站到吳天華面前欲言又止。吳天華看他,你想說啥。卜文彬說,想問你,李子擱哪兒買的?吳天華笑,我說他癡呆吧。說了自己種的,剛才聽啥了?拿走吧,回你家吃去。她撲撲身上的衣服褶,相比拉近關系,她更擅長對一段關系下總結,說,算了吧,你們感覺呢?

卜文彬不會玩兒,這點不行。她最后跟紅娘這么說的,問題已經不是能不能成為伴侶,而是連和這人處哥們兒都沒意思,你們還沒明白我訴求。紅娘說,姨,咱到這歲數,不求穩定?我不太信您這個理由啊,叔叔是家里條件,還是顏值,不可您心?吳天華說,他年輕時應該挺耐看的,現在湊合,但我不講求這個。紅娘也泄氣了,說,吃喝嫖賭那樣兒的,我們也不能給您找。吳天華冷笑,姑娘,工作幾年了?理解人的能力沒有?紅娘說,我是不明白啊,咱倆差四十歲。吳天華說,我在你這個歲數上,不這么嘮嗑。我會耐心聽我不明白的話,腦袋得轉啊姑娘,不能老讓別人順你轉。紅娘說,咱走吧。她招呼兩個在陽臺抽煙的攝像動身,其中一個既勸她,也勸吳天華,說他聽半天了,有點兒明白。姨,他擰了煙頭,您其實是想找個幽默的老頭兒,對不?吳天華眼神溫柔,凝視對方,你咋理解幽默的?男人說,說話受聽。他逗不了別人能逗您笑,讓您心情輕松。吳天華一聲嘆息,可惜啊,小伙。她說,我和我姑娘這輩子都沒碰上你這樣理解人的。不行你倆往一塊兒走走唄?她示意紅娘,紅娘拂袖而去。

節目沒播出,吳天華給電視臺去了幾次電話,抗議此事。她覺著應該播出,讓別人知道,老年人有她這樣的,除了求穩求感情,還求點兒別的,什么來著,心情輕松。不播出不耽誤她跟周圍人輸出這場經歷:卜文彬吃得一手紅汁兒,不住嘴塞李子的場面,被她播講得活靈活現。生活里什么樣兒,她那天表現出來的,就什么樣兒。她想卜文彬也沒隱藏自己,這點很好,但也許兩人是缺了頭回見面的客氣。姑娘晚上來陪她嘮嗑,聽她說完,埋怨不休,說幸虧沒播,沒給她丟人。咋想的,還電視相親?你也不缺老頭兒啊。我王叔、李叔,你們秧歌隊那誰的爸爸,可別讓我替你記了。愿意往前走一步,誰也沒攔過你,可你不能這么鬧。酒過三巡,吳天華委屈,我鬧啥了?你們還是不理解我的訴求。姑娘擺手,嘚嘚,就這句絮叨,誰也不理解你的訴求,你上訪吧。姑娘一走,吳天華站在窗后,看著黑色吉普駛出小區,風馳電掣,姑娘開車手法頗有她當年雄風。吳天華過去也開一手好車,往北去草原,往南到沿海,總在最痛快的時候踩下了剎車,沒能一直跑下去——這是近二年她給自己人生下結論,認定的最大遺憾。

歲月是什么,人生又是什么,在被她拿到地里糊墻用的報紙上,有篇文章講這些,吳天華看下去了,還在心里轉了幾轉。文章說,歲月是壇美酒,人生是裝酒的容器,那人呢?是釀酒的?釀給誰喝?吳天華不禁去想自己這壇酒,都同誰分享過。女兒當然是一個,可吳天華始終不明白,為什么她愛女兒,事事第一個想到女兒,卻從未在對方那張如今也已長出黃褐斑的臉上,看到過領情。枯苗之間,吳天華坐下來,蹬開腳上外孫子不穿了的運動鞋,突然很想親近土地,想躺在上頭。她躺了,在陽光下曬著,繼續想釀酒的事兒。退休后,她訂了不少報紙,看過不少電視節目,里面總會談到,父母子女之情。她想辯解,我們那代人,其實不會愛孩子,不叫寶貝兒,不會親親,太忙了。我們忙著生存,生存下來后還忙著奔,想比別人家過得再好點兒,這貪嗎?吳天華不信理論,覺得有嚴重的誤會存其中,而這種誤會,她見過太多。如果不是到老了發閑,她根本不覺得這是個問題。她也想起了老伴兒,想他在世時的樣子。在眼下她住的那幢樓房里,過去老伴兒總背對她,坐在床沿,戴著老花鏡孜孜不倦地研究他那些X光片。她會對他說,研究自己啥時候死哪?人生最后階段里,老伴兒總呆呆瞪著兒童似的眼睛,面對吳天華,像面對無解的一生之敵。

父女倆都怨自己,怨恨藏不住,沒法兒藏。要是她晚生三十年就好了,就能想去哪兒去哪兒,把車隨意開上一段公路,到大漠里扎營,誰也見不著誰,就誰也不怨誰了。吳天華最近常這么想。雖說平時跟麻將桌上的老姐妹兒,你家長我家短,閑不下嘴,唯獨對這樁心思,吳天華隱藏極深。她知道,這太小兒科了。唯有像現在,躺在離城市十幾公里遠,這個她在女兒默許下動用儲蓄,買下的小農家院里,吳天華才好無所顧忌想好些可笑的事兒。對著太陽,她一會兒睜眼,一會兒瞇上,不斷傻樂。屋里廣播沒關,一再強調,說眾志成城,說萬眾一心,她隱約感到一點兒現在情形不對。最近她在小區里遛狗,保安看她的眼神不對,可沒敢當面和她提。他們找到她姑娘,姑娘又在晚上過來,問吳天華,你就沒觀察觀察,現在街上別人什么樣兒?吳天華說,還那樣兒,這兩天冷啊。你屋子熱不熱?姑娘厭煩,說你不戴口罩的事兒。你得戴,這樣上街誰不煩你。吳天華說她知道,有疫情,不嚴重,在武漢呢。姑娘聲調拔高,你到底能不能聽明白話?戴口罩,難理解嗎?吳天華沉默地看她,最后蹦出一句,滾你媽的。姑娘滾了,吳天華一人看新聞,抽煙,尋思別的。當年她們姐兒四個都在世的時候,一旦吵架,也這么互相罵娘,都占不著便宜,但樂此不疲。

她知道自己說話不好聽,這輩子成在嘴上,虧也在了嘴上,可誰也別想改變她。吳天華給自己倒上半杯白酒,入夜家里從不開燈,借電視的藍光,屋內明暗閃動,好幾次,她就在沙發上睡。狗會躺在她大腳趾破了洞的襪子旁,半夜蠕動,被她冷不防踹一腳,還動,人和狗都在午夜寂寞地哼哼。鬧鬧最近反常,黏人得厲害,每天就期待著出門看看新鮮物,好散散的精力。翌日吳天華醒來,早忘了口罩的事兒,擦擦哈喇子,像清洗桌臺面一樣賣力清洗自己的假牙,戴穩當了,領狗出去。出了門,她才記起口罩。街上的確沒有不戴的。老娘兒們冬天怕冷,沒疫情也戴,不足為奇;現在連大小伙子也戴上了,每人嘴巴上都糊塊兒藍布,見著吳天華和她的狗,見到病原似的,緊躲忙逃。吳天華清楚往后真得戴了,這事兒不難,只要別把兩只狗嘴也糊上。抱著知錯就改,明天再改的態度,她今天特意帶兩只狗去了遠點兒的地方轉。走上沿江修筑的大壩,工作日四周肅靜,她帶著鬧鬧跑了跑,妞妞則始終跟在她腳邊。妞妞老了,眼睛都發白了,走走就停住,像不知道自己落在了哪兒。后半程,吳天華抱著妞妞走,壩上沒人,有人她也不怕,放嗓子唱,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哎哎哎喲,十八歲的哥哥——唱著唱著停下來,當她看見,差不多八十都有了的哥哥,正站在前方路上,老熟人似的對自己揮手,嗨,那個誰!

吳天華走近了笑,能不能講點兒禮貌,哪個誰。卜文彬臉紅,兩手揣進棉衣口袋,還戴頂鴨舌帽,上面寫著兩個吳天華能認識的外國字——OK。自兩人上回見面,過去已有半年,由夏入冬,彼此卻都感到熟悉。卜文彬說他常來壩上遛一遛,尤其禮拜一到禮拜五的白天,就他自己,相當自在。吳天華和他找了個路邊的公共座椅坐下,望著眼前一片銀裝素裹的洼地,江水沒有浮沉,凍得很結實。他手揣口袋,口袋看著鼓鼓囊囊的,原來是他戴著棉手套,還往兜里揣。吳天華看他就樂,沒話的時候,吳天華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卜文彬臉更紅了,你精神真好,他說,那天我就瞧出來了。吳天華拿眼睛飛他,那天你咋那么完蛋。回家兒子沒批你?卜文彬承認,批了。她問,批啥?卜文彬說,說我貪吃,惦記你的李子。吳天華沒笑背過氣去,不是,她說,這事兒你也和兒子講?他說,得講,兒子現在是我監護人。說笑間,吳天華一張瘦條臉上,肉漸漸墜下來,透出她也不知道啥時來的同情。卜文彬是她最不希望成為的一類老人,可現在這樣看著他,又總會叫吳天華想起她那研究X光片的、絕望的老伴兒。

她發現卜文彬衣服口袋里,鼓囊不說,還簌簌發響。問他,藏啥呢?卜文彬真一副藏著掖著的樣子,不好意思說,話頭兒也打上磕巴。吳天華追問,他只能解釋,我口齒不靈,平時練一練。他到底掏出來了,是一卷打印稿,標題《長江之歌》。吳天華拿過來瞧了兩段,詞兒挺硬,朗朗上口不說,光看都讓人心潮澎湃。她念著念著,想起來了,外孫課本里有過這篇課文,當時孩子在她面前,還激鬧呢,做崩潰狀仰倒沙發,說,姥,我萬念俱灰。吳天華問他怎么灰的。外孫說,背誦全文。此刻卜文彬卻在她面前,聲音由磕巴到連貫,由膽怯到激昂,脫稿背得一字不差。卜文彬忍不住從椅子上站起來,面對茫茫冰野,把吳天華和世界都甩到腦后,帽子脫了攥在手套里,背影巋然不動。吳天華瞧見他頭上的幾根兒白毛,都在隨風搖曳,隨詩念出了長江蜿蜒的形狀,經風一吹,成為氣魄。她像個乖順的學生聽卜文彬朗誦:

你,跨越橫斷山脈健美的臂膀

瀉千的囊,若野馬脫韁

創造源源不斷的能量

你西接蜿蜒曲折的雅礱江

連起岷江的長

釀造天下醉美的純釀

任嘉陵江、烏江依岸相望……

朗誦完,卜文彬發現吳天華根本沒看他,便默默把帽子戴上,摸摸兩只狗的腦袋,丟下一句,妹子,我先走了。吳天華點頭,走吧,留聯系方式。卜文彬說,不用,有你電話。說完,彼此看一眼,有種微妙的革命感情,就這么各回各家了。回家后,吳天華反復轉一個合計,她到底是為什么突然看上這老頭兒了。朗誦并沒多浪漫,幾十年來她遇到的比他會玩兒會浪的老爺們兒不勝枚舉,都成為她生命中一廂情愿的過客,如今一個個又老、又禿、又癡呆,浪的那幾個,還落下一身病。相比之下,卜文彬似沒什么特別,可她非想給他安個特別。又是半杯下肚,枕著重播新聞睡覺,她聽到說武漢形勢不容樂觀,只有您減少出行才安全,十四億人才安全……那些漂亮年輕的面孔苦口婆心,沒一個不以她姑娘的口吻說著話。但此時此刻,借助酒勁兒,吳天華很想對姑娘說,媽動心了。媽這種感覺,不太安全。動心不為別的,為他今天朗誦時臉上的小孩兒模樣。我沒想到,千人千面,連一個人也會有一千面。

卜文彬就像大漠里一段沒怎么被人探索過的、陌生的路。當晚夢中,吳天華夢見卜文彬,他倆都是老人模樣,卻都穿著外孫的校服。課堂中,卜文彬被點名抽查,背誦《長江之歌》。等他背完,屋里一人不剩,只有她,還說著粗話給他拍巴掌。受寵若驚的卜文彬,張口結舌,打出一個嗝,從嘴邊淌下紫紅色的果汁兒,離近了,他張口都是李子味兒。卜文彬對吳天華鞠上一躬,轉頭將脖子上的鑰匙繩,套到她的脖子上。

一周后的一個工作日下午,天光暗淡下來,吳天華家的二樓窗下有人喊她名字。家里狗跟著叫起來,打開窗戶,吳天華見到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四十上下,體格不小,戴灰棉線帽子,五官在見著她時全被笑容擠在一起,有些面熟。男人身后停一臺夏利車,沒熄火,暗紅色的,車身臟兮兮的,有不少劃痕。他從車上陸續取下豆油、大米,兩箱啤酒,還笑著跟吳天華打比畫,哪個門兒?吳天華以為是女兒的朋友,打開門禁,聽著男人抱著東西的、敦實腳步聲越來越近。男人把東西都搬進來,在地墊上蹭腳,哼哈出連續不斷的白氣,說,姨,真不好意思,知道您講究禮貌,可在外面找您的時候,我必須喊您大名,關鍵我不知道這樓里幾個吳姨啊,我爸囑咐我,東西得親自送您手上,才算交代。吳天華整整頭發,沒大用,她穿了條破絨褲,一邊兒腿上一個洞,要多邋遢,有多邋遢。當得知男人就是卜文彬的兒子,這趟來送年貨,也認認門兒,她有點兒緊張。小卜看出來,吳天華是下午覺剛醒,頓覺冒失,連說就不坐了。吳天華緩過勁兒說,起碼坐下喝口水。你不待,姨心里不明不白的。

小卜坐了十分鐘不到,話說得很明白,讓吳天華覺得,節目沒播出,真是個好事兒。她那天對卜文彬不夠客氣,對所有人都不太客氣,以為自己到一個歲數,就能享受歲數的特權。事實卻像那天紅娘對她說的,世界上還有好些人和你不同,去忽略他們,有時很殘忍。卜文彬沒記恨,她就挺高興,沒想到卜文彬還這么感謝她。聊天知道,卜文彬和兒子兩人過生活,爺倆兒也會像吳天華和女兒一樣,說好些沒對錯,沒結果的話。卜文彬告訴兒子,他第一眼就看上了吳天華,知道對方沒有看上他。現在他沒別的心思,只想交一個像吳天華這樣性格的好朋友,因為他覺得,自己一輩子過得無聊。他不屬于會嘮會玩兒的爺們兒,被人冷淡慣了,連小卜母親都嫌棄了他幾十年。他希望能和吳天華一起度過一段時間,從她身上學點兒什么。吳天華點頭,說她大概懂。小卜起身要走,吳天華讓他把東西拿回去。她還沒開始帶卜文彬玩兒呢,沒必要這么早交學費。小卜說,姨,我爸知道您會開車,想讓您教他開車。我這輛夏利不打算要了,太舊太破,也拉不上活兒。您們留著玩兒吧,先放您這兒。吳天華更驚恐,這怎么行。小卜說,姨,聽我說完。上周我爸坐公交吧,讓人趕下來了。現在這個疫情,大家都害怕,他上車沒有綠碼,身份證也總忘帶。人家趕他,他沒說啥,說個好嘞,自己往車下走,我聽了挺心疼的。說讓您教,其實也就是陪陪他,您開車,帶他各處轉轉。他歲數大,上道我更不放心,不像姨您,看著就年輕爽利,心眼兒也活。

小卜走了,夏利停在樓下,吳天華怎么也想不到現在它竟會屬于自己。她打電話問姑娘,夏利現在值多少錢。姑娘說她也不懂,等回頭問問姑爺。姑爺得知車是三手的,年頭已久,此前小卜也跟吳天華承認,除了能跑能剎,不剩啥功能了。姑爺說,三五千吧。吳天華下樓看車,拿小卜留的鑰匙開門,座兒又冷又硬,煙灰積蓄在每一個卡槽,玻璃上鳥屎斑斑。她幾乎是顫抖著去摸車上的一切,心說,老天爺呀,你咋那么知道我想啥,那么慣著我呢。我是真想大跑啊。她熟練地擰火,聽發動機就跟他們這個歲數的人一樣,發出運行前呼哧帶喘的咳嗽聲,胸腔逐漸蓄力,好能平穩說出一些沒人聽的話,繼續跑它慢當當的泥土路。和過去一樣手穩,油離配合,掛擋,拔營。開著這輛三手夏利,她在小區不大的面積里轉上四五個圈兒,見自己后視鏡里的臉,門牙隨笑容一咧,齜出來,也那么閃光。姑娘當晚過來,跟吳天華說,趕緊讓他來把車開回去,這事兒不對。吳天華說,放心,我不讓卜文彬開,我就是教他一些原理,我開,帶他遛。姑娘急了,你也不能開。你駕照還在我家呢,我拿著扣分用。吳天華說,那你還我,明天就還。姑娘似老師一眼看穿小孩的心思,不遮掩地輕蔑問,你到底咋想的。吳天華也急,礙著誰了,我咋想的,礙著誰了?

卜文彬穿著第一次見她時的衣裳,羽絨服脫下扔后座,里頭是小格襯衫,配棗紅色毛背心,他這次把鑰匙繩好好地藏在了線衣里。吳天華也打扮了打扮,坐駕駛位上,打趣兒地看他,今天你咋過來的?聽說坐公交車讓人趕下去了。卜文彬把兜臉的藍口罩取下,手在兩條腿上邊摩挲邊說,走路。我老忘東西,還老想著出門。吳天華問,在家待不住?他說,不知道干啥。吳天華說,看報,看電視唄,手機也有不少好玩兒的。卜文彬說他就會打電話,想看別的,手機老讓他交錢,他點啥,手機讓他買啥。吳天華說,我反正是不買,但電視上好些東西看著還是不錯的,我身上這件外套,你看咋樣?卜文彬掃了一眼說,黑棉服,看著像領導穿的。吳天華說,巴黎貨。電視上說,劉濤同款。知道劉濤誰吧?他說不知道。吳天華一聲長嘆,演媳婦的。老卜啊老卜,你太封閉。卜文彬又不知所措地揉自己的腿。吳天華最后問他,想去哪兒,今后我就是你司機。卜文彬不假思索,上大壩,愛看江。

壩上總那么安靜,卜文彬下車掏出他的朗誦稿,這次是《沁園春·雪》。吳天華留在車上,聽卜文彬的話,不跟著他,讓他自己走,自己念,享受沒人笑話他的一段時間。她也給卜文彬準備了個小禮物,或者說課件—— 一本她到新華書店買的《機動車駕駛員考試科目一通用教材》,信手翻翻,吳天華發現變化挺多,她也需要學習。外頭起風了,卜文彬小跑回來,吳天華把書交給他,囑咐說,第一頁,你看二十分鐘,二十分鐘后考你。咱一頁一頁學。卜文彬乖順地翻書,看書的時候,他后背坐得很直,聚精會神。吳天華把從家帶的、洗好了的凍柿子,擺在旁邊,兩人就這么開著一條窗縫兒,在封凍了的自然里上他們的老年大學。回答吳天華每個提問時,卜文彬都眼皮略往上翻,想半天,他想盡可能準確答出來,一遍過。答對了,他就能吃上吳天華準備的凍柿子,他會小心拿牙嗑開外頭的冰皮,吸果汁喝。柿子清甜的味道在車里溢開,吳天華也饞,拿起一個,和他一塊兒吸。吸溜聲不絕,時光也倒退,讓她想起小時候放學回家,和鄰居家孩子一起分享那個年月里難得的零食。他們當時比誰吃得慢,好能延續美味。現在他們則比誰吃得干凈,吃得體面,像提防著衰老,怕它通過生活里每個細節,每次將自己打倒。

他們竟成了彼此晚年意外的好朋友。吳天華想,可能她再也不需要別人關心,不需要被人需要的感覺了。冬天漫長得像過不完,年卻已經過完很久,這是個很沒滋味兒的新年,讓人憂心忡忡,懷疑自己在制造一場災難的歷史。吳天華每天期待的就是開車,在市里泥濘的街道上,她和卜文彬以無人知曉的雄心壯志,把路上那些比他們年輕得多的駕駛員當成對手,超越一輛又一輛的車。吳天華堅持自己付油錢,雖然除了拉卜文彬到處玩兒之外,她平時不開這輛夏利,她只是在享受給車加油的過程,感覺自己真擁有了這輛車,還能在加油站工作人員看到她搖下車窗露出臉時,露出的詫異表情中尋回一種滿足。對方會問,姨,車您開的?尋思誰呢,漂移著進來了。吳天華把錢從腰包掏出,遞進對方一雙棉手套里,說,要不是結冰,我能漂得更帶勁。一旁的卜文彬捋著身上的安全帶,心有余悸,偷看吳天華一眼。吳天華溫柔地問他,老卜,又嚇著了?卜文彬說,我在習慣。他說話還總會低頭,臊眉耷眼一笑。在和卜文彬越來越多的相處時光里,吳天華有了一份感觸,她看到了一個和自己完全不同的靈魂是怎么度過另一種人生的。他也會被人喜歡,被人當珍寶呵護著,可很多時候,他自己全不知道。

鬧鬧、妞妞緊貼著吳天華的腿和腳,不知道幾點了,吳天華發現自己又睡在沙發上了。她最近容易困,也許是白天心情太好,也許是和她那些養在地里的苗兒達成了共識——它們都對眼下不抱期望了,想著多睡會兒,等春天到來,冬眠成為安心的選擇。醒來她看到還亮著的電視,新聞早放完了,現在是某個訪談節目的重播。窗外顯得比室內還亮,月亮大又圓,感覺離人間很近。四處是熟悉的安靜,電視里說話的幾張嘴還絮叨著,都像默片演員認真對他們的臺本。吳天華去廚房燒水,知道這個點兒一旦醒了,難再睡著。她準備等到天再亮一些,趁清晨無人,到小區里自在地帶狗玩兒一會兒。狗都老了,都不愛動,妞妞的眼睛最近有了問題,看著渾濁,里頭白色的東西在擴大,聽到吳天華叫自己時,它總生硬地把頭轉到另一個方向,可能耳朵也不好了。吳天華泡上茶,捋著兩只狗的皮毛,想找找哪個臺還播電視劇。這時候,電話響起來。她忙按住心口,幾十年的人生經驗告訴她,這時間來的電話,充滿驚悚色彩,每次接到,她都必須接受失去。像一只跳不靈便的老蛤蟆,電話里她怯聲問,誰啊。小卜聲音啞著,姨,我爸走了。吳天華說,哦。什么時候的事兒?他說,今兒晚上。送醫院已經不行了,他讓我帶給您兩句話。吳天華想想說,等我拿筆記一下。小卜說,好,話不長。吳天華進屋拿紙筆,端端正正擱在腿上,手直打哆嗦。小卜說,第一句,早認識你就好了。吳天華笑了笑,哎。小卜也笑一下,說第二句是,現在認識也不晚。吳天華想她這時候應該掉眼淚,可眼眶很空,許多時候都這樣,父母葬禮上,姐妹葬禮上,和老伴兒見最后一面,她的眼都是干涸的,像殺人犯。

吳天華說想現在過去,送老頭兒最后一程。小卜勸她不要來。吳天華問,為啥,我能幫忙啊。他說真不用,我就帶兩句話,還有很多事兒要處理。我現在安慰不了別人的情緒了,姨。小卜反復道再見,吳天華只好說,到底讓我把車給你開回去。小卜說,不要了,也是我爸的意思。往后您開車的時候,能想起他這個老朋友。她問,你們在哪兒?我不添亂,看看他,行不行?小卜忍無可忍,不用。電話就這么被掛掉了。吳天華充耳不聞,往腿上套棉褲,披她那件巴黎貨,黑漆漆的,這個場合正適合穿。打開車門,車里就像個冰造的世界,冷硬,沒半絲溫度,她半天擰不著火。吳天華想,我差了一個重要的步驟。摸出口袋里的塔山,她給自己點上一根兒,另一只手也拿一根兒,點好后,擱上車窗。老卜不抽煙,聽他說起過,曾經抽,在他出了一件大事兒后,很多習慣都變了。當時聽他說起,吳天華也像現在這樣,在車里抽煙,打量卜文彬那張已顯露出老年癡呆的臉,很難去信,這么個人,還能經歷大事兒?卜文彬說,曾經我一天兩包,真的。吳天華給他遞煙,示意抽口看看,好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卜文彬搖頭,戒就是戒了。吳天華又說起她在青海開車的事兒,講述一天開三百公里,牦牛圍著她的車轉圈圈,其中一只把整個牛臉都貼在了她身旁的玻璃上。吳天華邊咳嗽邊樂,指著表情木訥的卜文彬說,真的,牛就你這死出。

卜文彬說,小華,后來他總這么叫吳天華,像叫愛人,更像在部隊里,稱呼一個戰友。他低聲叫她,我發現,最近和我在一起,你特愛笑。吳天華點頭,是,你招笑。卜文彬面帶微笑,我前妻,和我一塊兒生活這么久,很少看她因為我笑。兒子也是。有時他們娘兒倆說上話,笑個不停,我一加入,笑就沒有了。我挺悲哀的。吳天華有種沖動,想抱抱他,看到卜文彬毛衣下軟和的小肚子,覺得抱上去一定很舒服。卜文彬先發制人,突然拽上吳天華的胳膊,把她往自己懷里塞。吳天華給了他一撇子。他喘著氣說,我都這歲數了……吳天華說,是啊,這歲數打你一撇子咋了。拿你當哥們兒,你拿我當啥。他問,小華,你不喜歡我嗎?吳天華整整頭發,將帶來的水果都收進塑料袋,扔在了后座。她開車送卜文彬回家,一路上,誰也沒說話,卜文彬有點兒出神。到小區西門時,他轉向她,在車里騰高屁股,笨拙地鞠了個躬,小華,我向你道歉。第一次跟你錄節目,你是因為我不會玩兒,才沒看上我,我以為你不是正經人。吳天華說,好,就說到這兒,往后別提這茬兒了。誰是什么樣人,嘴說沒用。明天吧,拉你去我地里看看,雖然現在天冷罷園了,你去看了就知道,我過日子很本分。我自給自足,不饞爺們兒。他說,我期待明天。柿子我能拿兩個走嗎?吳天華下車給他拿,卜文彬接過,仍哆哆嗦嗦彎腰,轉身往家走去。吳天華望了他背影一陣,一種說不清的滋味縈繞心頭,想她或許還是在對待卜文彬時,不夠客氣。

得知卜文彬死訊的午夜,很快變成了早上。找不到地方也聯系不上小卜的吳天華,開著老卜留下的三手夏利,穿行在城市的樓房間,開向郊外的菜園。她思考車是三手,也許冥冥中有因緣,人和車一樣,被反復交易,經三回手,是合理的結果。青年時磨過自己一回,中年也磨過一回,到老年,她無比渴望結束,卻仍懷最大希望,車程能落得漂亮。她知道國內有地方已經封城,國外情形更亂,好些人被困住,正承受苦痛,她還是更信過去的老辦法,自己種,自己收。交朋友和種莊稼,都總有收獲,別管命是什么。吳天華再沒跟人賽車或在晚高峰中爭搶,但野心仍在。保持駕駛,眼下她就想以她的速度自由自在。

原刊責編 劉不偉

【作者簡介】楊知寒,女,1994年生。作品見《人民文學》《上海文學》《花城》等刊,并被本刊及《小說選刊》選載。曾獲豆瓣閱讀征文大賽最佳人物獎、蕭紅青年文學獎等獎項。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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