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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紅了

2023-05-15 10:26:04王樵夫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3年2期

一連幾天,耿天寶都坐在大門口,看風裹著黃沙,席卷每一個角落。在胡吉格爾嘎查(嘎查,蒙古語,村)生活了四十多年,他忽然對眼前的一切感到陌生,麥苗歪在沙塵里,僅存的幾棵榆樹也被剝出老根,目之所及,昏黃一片。他記得當年弟弟在沙漠里迷路時,沙丘離嘎查還挺遠,不像現(xiàn)在,虎視眈眈,隨時要把胡吉格爾嘎查吞掉。

院子里傳來推門聲,他知道是沙子堵住了門。“等會兒。”他跑過去,房門底下堆積了一道沙堤。他拿起鐵鍬,清理掉沙子,再用力拉,房門終于打開。妻子白素梅正端著臉盆,半盆水灑在衣襟上,一臉慍怒地看著他。

“沙子快埋脖頸啦,這日子啥時是頭!”她把盆一遞,扭頭進了屋。

耿天寶見盆里還剩點水,沒舍得倒,就趕忙洗了一把臉,盆底立刻聚起一層亮晶晶的細沙。

白素梅換上翠綠色襯衫,下擺往褲子里一掖,顯出纖細的腰肢。耿天寶注意到妻子搽了脂粉,本來就秀氣的她,稍一打扮就不像鄉(xiāng)下人了。

“要出門?”他問。

見丈夫那樣盯著自己,白素梅有點不好意思,笑著說:“姑姑來信了,讓去市里看看,新開的超市正在雇人。”她迎著丈夫的目光走過來,“咱倆一起去,我不想在這窮地方吃沙子了……”

“哦。”耿天寶把臉埋在毛巾里,甕聲甕氣地說,“俺已經(jīng)給姑姑回信了,不去!”

“啥?”白素梅愣在原地,一想到他多次避開搬家的話題,氣就不打一處來,“多少人都出去奔活路了,就你死守著。”

耿天寶不吭聲,戴上草帽,朝院外走去。

白素梅這次打定主意,一定說服丈夫。于是,她跟在耿天寶身后,說:“嘎查里有多少人走了,剩下的都是什么情況?”最后問他,“你圖啥?”

“啥也不圖。”耿天寶拉著臉,“胡吉格爾嘎查是俺的家鄉(xiāng)、俺的窩。”這就是耿天寶的理由。他走過一段土路,來到麥地里。剛冒頭的小苗灰頭土臉,看不出一點嫩綠的顏色。他蹲下來,小心撣掉葉片上的沙子,動作輕柔,像撫摸嬰兒的臉。

牛鈴聲打破了夫妻間的沉默。兩人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去,一輛牛車正慢慢靠近。趕車的男人面色黝黑,兩條細腿耷拉下來,湮沒在騰起的沙塵里。

“耿天寶,又在‘兔子扒沙呢?”男人喊。

耿天寶認出是趙魁,“嗯”了一聲,低下頭,汗珠子滾到眉毛上,落入沙土。

“趙魁大哥,你這是?”白素梅用手遮住陽光,覷著眼睛看牛車上的家什物件。

“搬家,去旗里。”趙魁的語氣里滿是興奮,又帶點沾沾自喜。白素梅聽了,更生耿天寶的氣。

“耿天寶,你啥時搬啊?在旗里,就算鉆地溝修管道,蹲馬路牙子,也比在這兒兔子扒沙強。耿天寶,我敢說憑你的腦瓜,肯定能混出名堂!”

白素梅聽了,卻重重地嘆口氣。

“我聽說,你姑姑已經(jīng)給你們找了工作,這可是好機會。”這次,趙魁是對白素梅說的。

“找好了工作有啥用?”白素梅大聲回答,“有人死心眼兒,好機會也白白溜啦。”

耿天寶瞪了妻子一眼:“誰愛走誰走,俺是不走。”

趙魁碰了一鼻子灰,陰陽怪氣地對耿天寶嚷:“一年蓋三茬兒,一年三扒沙,天生就是扒沙的兔兒啊!”說完,一甩鞭子,趕著牛車走了。

白素梅生氣地抓起一把沙子,往耿天寶背上一揚,也倔嗒倔嗒地回家去了。

地里只剩耿天寶一人。他望著遠去的牛車和妻子,心里說:你們說的都對,離開確實是出路。可大家都走,就等于把胡吉格爾嘎查拱手讓給沙漠。那樣,家就沒了。逢年過節(jié)回來給祖宗上墳,也沒了落腳的地方。

沙塵像一條尾巴,拖在牛車后面。等牛車徹底消失,耿天寶看見對面山坡上有一個小羊倌,那孩子瘦瘦小小,抱著比自己高半截的羊鏟,坐在土坎上,正朝耿天寶這邊望呢。耿天寶恍惚覺得他很像死在沙漠里的弟弟,在給自己某種召喚。剛要喊,小羊倌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開了。他看清是死了娘的石錘。石錘揮揮羊鏟,怪聲怪氣地唱道:

胡吉格爾嘎查怪事兒多,

種一山坡,拉一車,

打一簸箕,煮一鍋,

嗯哎哎嗨喲……煮一鍋,

喲喲,煮一鍋……

從小就在蒙漢雜居地區(qū)長大的耿天寶知道,胡吉格爾是蒙古語,翻譯過來就是“光禿禿”的意思。

風,在曠野里回旋,像極了野獸的嘶鳴。胡吉格爾嘎查的夜晚,看不見明月星辰,給人的,只有巨大的震懾與不安。

“明早又得堵門。”白素梅還在生氣。她坐在屋地中間,腳踩著剛編好的筐底,兩手用力地擰動柳條,一個橢圓形的筐子很快有了模樣。“就算不為咱倆,也得為根子想想,他留在這沙窩里有啥出息?”

耿天寶坐在炕上抽煙,眼里只有一明一暗的煙頭,那個大膽的想法在腦子里漸漸成熟,正不知如何開口,聽妻子提到兒子,立刻掐滅煙頭,湊過來說:“就是為根子,俺才不能走。”他蹲在白素梅旁邊,“媳婦,俺想種樹治沙,咱承包胡吉格爾山吧!”

這個大膽的想法嚇了妻子一跳,她倏地站起身,直盯著耿天寶看了半分鐘:“你是不是傻了?胡吉格爾山不長草你不知道?”

“俺知道。”耿天寶很認真地說,“可再不治沙,咱家就要沒了!”

“這大片的沙子,這么多人都治不了,你能行?”白素梅的表情由不可置信變成擔憂。

“一年鼓搗一百畝,十年就是一千畝。只要干,沒有鬧不綠的山!”耿天寶很興奮,“廣播里講,現(xiàn)在全球面臨的沙化問題,被稱為‘地球的癌癥。你想想,地球長病了,人可咋活?咱上山干個十年八載,俺就不信,擋不住沙子。”

白素梅愣愣地看著耿天寶,好像不認識眼前這個男人。

“耿天寶,咱家剛蓋完新房,羊連大帶小二百多只,你別放著好日子不過瞎折騰,你以為自己是孫猴子,吹口氣,樹就長高了,長滿了?”

“活人不會讓尿憋死。”耿天寶梗一梗脖子,說,“總有辦法。”

看耿天寶聽不進勸,白素梅將編一半的筐一扔:“反正我不同意!”說完,趴炕上慪氣去了。

耿天寶撿起筐底,接著編起來,嘴里嘟噥著:“不同意也沒用!俺在胡吉格爾山上放了七年羊,胡吉格爾山變成禿子了,俺有責任哩。”

“胡吉格爾山,在蒙古族老鄉(xiāng)的口里,就是一座寸草不長的禿山,你一個放羊的,能攤上啥責任?”妻子大聲質(zhì)問,“把家毀了,你可有了大責任!”

這晚,耿天寶沒合眼。白素梅也翻來覆去。兩人各想各的心事,一夜無話。

天剛亮,耿天寶就起來清理沙塵,掃院子,壓水,抱柴,等白素梅起來燒火做飯,他就沒了蹤影。

看來他有點想通了。白素梅心里嘀咕,可也不敢大意。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懂得軟硬兼施,烙了丈夫愛吃的蒙古馃子,又做了一碗蛋花湯,然后,才去羊圈喂羊。

白素梅的山羊遠近聞名,不但品相好,出絨率也高,這二百多只山羊被她當成寶貝,每天清理羊圈時,她都跟它們嘮嗑:“老耿脾氣倔,但不傻。”她一邊添草,一邊又說,“搬家去旗里,才是正道,他會同意的。”

果然如白素梅所料,耿天寶回來時紅光滿面,吃了兩根蒙古馃子,飯后主動收拾碗筷,還讓白素梅今天就進城去找姑姑,問問超市一天到底賺多少。

“改主意了?”白素梅心中暗暗得意,問。

“嗯。”耿天寶應(yīng)了一聲。

白素梅放下心來,拿起紅彩紙,邊剪邊看丈夫忙活。

“你不抓緊,趕不上九點的班車啦。”耿天寶一個勁地催促。

“姑姑說要一沓招財童子的窗花,剪完就走。”

“那你買點好紙。”耿天寶瞟了一眼彩紙,“這紙?zhí) !?/p>

白素梅想想也對,收起剪刀,背上小包出了門。

看著班車駛出胡吉格爾嘎查,耿天寶露出一絲笑容,他深吸一口氣,扯著嗓門,大聲喊道:

“賣羊——賣羊嘍——”

原來,耿天寶一早去找寶音書記了。

院子里的大黑狗,朝他吠了兩聲。

寶音書記出來問道:“有啥要緊事?”

“寶音書記,俺,俺……”耿天寶結(jié)巴了。

“有話就說!別吭哧!又不是在你家的炕頭上……”

“俺要承包荒山,承包胡吉格爾山!”

“啥?胡吉格爾山?”寶音書記揉揉眼睛,半天才開口,“耿天寶,你是不是沒睡醒?那可是一座禿山……”

“對,俺就是要承包禿山!”

沉默了半天,寶音書記說:“老耿啊,旗里提倡包山種樹,可胡吉格爾山是有名的西風口,風一刮,人都站不住,更甭提種什么樹啦!你想好了?”

“俺想好了!”

“我得提醒你一句,如果把胡吉格爾山上那十萬多畝白眼沙子地承包給你,簽了合同,可不能反悔。”

耿天寶連連點頭:“不反悔,俺姓耿的一口唾沫一個釘,說話算數(shù),不把胡吉格爾山鬧綠,俺就不下山!”

“你要真把胡吉格爾山鬧綠了,我也真就服了你。”寶音書記搖著頭說。

“您放心,胡吉格爾山在咱全蘇木(蒙古語,鄉(xiāng)鎮(zhèn))最高,等俺在那上面安下窩,就連您這個大書記也得仰著脖子瞅俺哩。人往高處走,俺這就是往高處走。”耿天寶喜滋滋地仰了仰頭。

“但愿你別走到苦海里去。”寶音書記說。

“不會。”

“哎,錢擱哪兒來?”

寶音書記突然想到這個最實在的問題。耿天寶已經(jīng)興沖沖地跑遠,他頭也沒回,回了一句:

“俺有辦法。”

聽見耿天寶吆喝賣羊,村民從自家院子里出來:“你小子整什么呢?”

“賣羊,”耿天寶說,“一百只羊,每只五百!”

“五百?眼下一只山羊的羊絨就值二三百塊,你是瘋了吧!”村民不信,還有的小聲嘀咕:“耿天寶這人腦子活,當年分產(chǎn)到戶,咱們種地,人家養(yǎng)綿羊發(fā)了,咱轉(zhuǎn)過來養(yǎng)綿羊,人家養(yǎng)山羊,現(xiàn)在咱養(yǎng)山羊,人家賣山羊。這小子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是不是羊絨不值錢了?”一位村民接過話茬兒。

“再不值錢,五百也不貴啊。”

“就是,怎么算都不賠。”

轉(zhuǎn)眼間,一大群村民跟在耿天寶身后,浩浩蕩蕩朝他家走去。耿天寶走在最前頭,任憑人們議論,也不搭話。

韓祥追上來,他是耿天寶的同學,小聲問:“羊病了?”

“沒。”耿天寶說。

“那為啥賣?”韓祥不解,“你有別的好門路?”

耿天寶搖頭。

“要進城?”

耿天寶又搖頭。

“你可急死我了。”韓祥說,“咱這地方種啥都不行,只有養(yǎng)羊一條路,你不進城,還賣羊,到底要干啥?”

耿天寶不再神秘,指著光禿禿的胡吉格爾山,說:“羊太多了,糟蹋植被,特別是山羊,連草根都能刨出來,這樣下去,山就完了。”

“完就完唄,跟你有啥關(guān)系?”

“咋沒關(guān)系?胡吉格爾山完了,咱的窩就保不住了,說不定哪天風沙就把家埋了。”耿天寶執(zhí)拗起來,“為了俺的窩,俺要上胡吉格爾山種樹去。”

一聽他要種樹,韓祥倒吸一口涼氣:“那可不是說種就種的,土地沙化什么都不長,又是西風口,樹苗連根拔。況且,你一個人能種多少?”韓祥拉住他的胳膊,“老同學,聽我的,羊不能賣,也不能去胡吉格爾山自討苦吃。”

“吃苦也得上。”耿天寶推開韓祥的手,“咱這地方刮起黃沙不見天,種地全靠老天爺。沙不治住,地沒法種,子孫后代就沒有將來。”

劉貴偷聽到耿天寶這番話,不懷好意地說:“耿天寶,你咋就王二小放牛——不往好草上趕呢?”

劉貴綽號老油條,是小羊倌石錘的爸爸,喜歡四處占便宜。耿天寶最瞧不慣他的為人,沒好氣地說:“不買羊趕緊走。”

“誰說我不買,我得掙錢給兒子娶媳婦呢!”說著,邁著八字腳走到隊伍最前面。

一提孩子,耿天寶更加生氣:“劉貴,你把石錘當兒子了嗎?小小年紀不讓念書,還有臉說。”

“嗨,你怎么說話呢?”劉貴叉起腰,用一根臟乎乎的手指指著耿天寶。

一見劉貴的架勢,耿天寶不示弱地往前邁步:“你在這兒瞎嚷嚷啥,沒事啊,到樹陰涼兒下看螞蟻上樹玩去。”

見耿天寶不是開玩笑,劉貴立即軟下來:“別呀,我要買羊……說好的,五百一只,你可別反悔。”

劉貴猴急忙鉆進羊圈,山羊嚇得擠作一團,咩咩直叫。他一只一只扒拉,專挑肥的、大的往外趕。

“你別太過分。”耿天寶看不下去了,“五百塊錢,還挑挑揀揀。”

“你又沒說不許挑。”劉貴無賴地笑笑,“不讓挑我就不買。”

耿天寶恨得牙癢癢,目光在人群中掃視一圈,都是看熱鬧的,沒一個想買羊。他心一橫,只想在妻子回來前,把買樹苗的錢拿到手。

“快挑。挑完滾蛋!”

羊賣了一半,白素梅哭成個淚人。

羊是收入來源,以后還要用它們供兒子上大學。現(xiàn)在,羊賣了,錢買了樹苗,白素梅兩手空空,心痛得喘不過氣。

耿天寶自知理虧,站在屋地中央,車轱轆話說了一遍又一遍。“不賣羊哪兒來的錢買樹苗;沒樹苗,胡吉格爾山就種不上樹;胡吉格爾山?jīng)]樹,就擋不住沙塵,咱們就沒家了。”

“你把羊給我弄回來!”白素梅喊著,“要不,別回這個家!”

“不回就不回,俺搬到山上住!”

“胡吉格爾山上草刺兒都沒有,餓死你……”

“俺有手,俺能種樹,還能種糧食。”

耿天寶理直氣壯地答著,氣得白素梅再次大哭起來。她知道丈夫鐵了心,羊是要不回來了。一想到前途未卜的生活,淚水更是洶涌而出,根子放學回來時,她還坐在炕上抹眼淚。

根子見娘兩眼通紅,爸爸則站在鍋臺前貼餅子,知道父母鬧了矛盾,掰下一塊餅子,邊嚼邊問:

“爸,咋了?”

“沒咋。”

“俺娘為啥罷工?”

“爸爸要上胡吉格爾山,當山大王,你娘嫉妒了!”耿天寶湊近他小聲說。

“你爸把羊賣了。”白素梅搶過話頭,“要上胡吉格爾山種樹。”

本以為根子會不同意,可他毫無反應(yīng),仿佛這是樁再正常不過的事。白素梅拉過根子,很認真地說:“這不是小事。羊賣了,你就沒錢上大學了!”

“那我也上山。”根子笑嘻嘻地看著耿天寶,“做小山大王。”

說完,父子倆一起笑起來。

“是窮得連一根草都沒有的山大王。你爸一條道跑到黑,認死理兒。”白素梅摔了剪紙簍,狠狠地罵,“你也一樣……”

然而,她并沒有死心。

第二天上午,耿天寶在院子里收拾搬去胡吉格爾山的物品:鍋碗瓢盆、糧食袋子、大小包袱、行李卷。白素梅坐在炕上,抻著脖子向外看,一瞧見婆婆的身影,趕緊迎出門去。

“素梅,別急,娘勸他!”婆婆一早在電話里聽說了情況,從十里外的大兒子家趕來了。見到站在新房前憨笑的耿天寶,眼角頓時有了淚。

“兒子,日子過成這樣不容易。為啥非要上山受罪呢?”說著又拍拍兒媳婦,“素梅,別難過,娘不能讓他敗家!”

“來也不說一聲,俺去接您。”耿天寶走過來攙母親坐下。

“你的家這么好,可不能散了。”

“不會散,俺有素梅呢!”耿天寶笑著說,“娘,不能光看現(xiàn)在的日子好,這沙子要是不治,好日子也長不了。您沒看到咱住的這地方,頭十年還有草有水呢,現(xiàn)在去看看,幾百口子人的嘎查,快被沙子吞沒了。”

白素梅看著身后的三間瓦房,難過得眼淚欲出:“唉,想一出是一出,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上山受罪。他呀,犟得跟牛似的。”

耿天寶對母親說,眼睛卻一直看著白素梅,見她不似前一天那樣激動,又說:“還有一個原因,”他低下頭,聲音微微哽咽,“俺忘不了弟弟的死,俺不能讓胡吉格爾嘎查再有孩子像他那樣……”

耿天寶說不下去了,母親眼圈也紅了。還好根子這時抱一捆樹苗跑進院子:“奶奶,娘,你們看,這是趙魁叔給咱家的山杏樹苗。”

“唉,在胡吉格爾山上,人都難活,這小樹苗,還沒有你結(jié)實呢!”奶奶擦著眼睛,擔憂地說。

“能活,我爸說了,我叫根子,杏樹苗也有根,只要有根,在哪兒都能活。”根子伏在奶奶腿旁,“這樣的小樹苗,幾年能結(jié)出杏兒?”

奶奶愛撫地摸著孫子的臉:“根子,記住,桃三杏四。”

根子掰著手指自語:“桃三、杏四,今年我十四,四年后我十八歲,奶奶,到那時我給您送山杏去。”

“好孫子,奶奶等著吃你種的山杏。”

耿天寶繼續(xù)收拾東西,根子不見那桿獵槍,就問白素梅在哪兒。

“要那個干啥?”

“我稀罕。上了胡吉格爾山,可以用它打兔子。”

“兔子?”白素梅凄然一笑,“胡吉格爾山上禿得連螞蚱都沒有!”

根子拉住白素梅的手,使勁搖:“那怕啥,我爸說了,等把樹種起來,別說兔子,狐貍、狍子都能有。娘,你就讓我?guī)习伞!?/p>

“你要上學,不能上山。”

根子一聽,失望地蹲在地上。

奶奶急忙說:“孩子稀罕,就帶著,上不上山以后再說。”

“倉房墻上掛著呢。”白素梅只好同意。

“太好了,我拿去。”根子活蹦亂跳地跑了。

白素梅的目光從根子身上收回來,落在三間瓦房上,流連一會兒,又看看蒼老的婆婆和信心滿滿的丈夫,一肚子的反對,此時也只能生生地咽回去。

耿天寶在胡吉格爾山上搭了一間牛頂架窩棚,里面盤了火炕,擺上小木桌和椅子,好歹算個落腳處。每天天不亮,他就起來挖坑種樹,夜幕降臨才收工休息,餓了吃點干糧,一想到胡吉格爾山將來長滿綠樹的樣子,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力氣。

這天,他仰頭喝水時,看見根子出現(xiàn)在石砬后面,正往山上跑來。

“咋沒上學?”

“放假。”

“不年不節(jié)的,放什么假?”

“今天周五,老師集中備課。”根子走近了,臉上掛著期盼的笑容,他早就想上山看爸爸了,只是娘不讓。

“你咋知道我在這兒?”耿天寶摟住根子的肩,他長得又瘦又高,臉長得和他娘一樣精致。

“我是你兒子啊。”根子從包里掏出飯盒,里面是熱乎乎的油餅,“爸,你都瘦了。”

“這是健康。”耿天寶抓起油餅,大口吃起來,“兒子,你娘讓你來的?”

根子笑笑,沒說話,脫了校服,拿起鍬,一下一下挖起來:“爸,我今晚不走了,在這兒陪你。”

兒子來了,耿天寶特意早點收工。轉(zhuǎn)過彎路,他瞧見窩棚前扯了一根晾衣繩,上面掛著洗好的衣服。“素梅來了!”他心里一熱,急忙跑回窩棚,可里面只有滿桌子的吃食,并不見白素梅。

耿天寶追出去,妻子已經(jīng)走到山腳,身影在夜幕中越來越小。他鼻子一酸,在心里說:好素梅,別生我的氣了!

白素梅的心里也同樣不舍,她偷偷來到山上,目睹耿天寶累得直不起腰,又吃不好飯,所有的怨氣都消失了。她洗好衣服,做了晚飯,才依依不舍地離開。第二天傍晚,她放心不下,又收拾東西來到山上。

窩棚里只有根子,他說爸爸還在挖坑。白素梅心里又氣又疼,罵丈夫只顧種樹,命都不要了。她真想下山不管,可雙腿卻帶著她走向山峁。夜幕下,耿天寶正在彎腰挖坑。月光照在他精瘦的脊背上,照在一排排深色的樹坑上,也照在白素梅泛淚的眼睛上。與丈夫的一幕幕往事浮現(xiàn)出來,耿天寶固執(zhí),認定的事就一定要做成。當初,她也正是喜歡他這一點,想著,白素梅慢慢走過去,站在丈夫身后。耿天寶毫無覺察。她聞到了他的汗味,聽見他喉嚨里粗重的喘氣聲,她一下?lián)ё≌煞虻难煅实卣f:

“你不要命了?”

耿天寶停住手,黑瘦的臉上綻開笑容,轉(zhuǎn)身抱住白素梅:“就知道你心疼俺!”

白素梅狠狠地捶了耿天寶幾下,抱得更緊,她再也不想離開丈夫了。

白素梅上山了。

臨走時,婆婆又一次趕來,這次帶來了一個手絹系成的小包。

“你和天寶和好了,娘就放心了。等過段日子,娘上山給你們做飯去。”說著,打開手絹,里面是她攢的錢,有零有整,碼放整齊,“娘知道不夠,但你拿著,多少有些用處。”

白素梅忙說不要。

“拿著。你們做得對,治沙是正事。”婆婆硬把錢塞進白素梅手里。

牛車走在土路上,村民都好奇地出來看,有幾個打趣白素梅。

“哎,你不是不上山嗎?”

白素梅眼皮一抹搭,假裝沒聽見。

村民不依不饒地調(diào)侃:“想男人了?”

“你管得著!”

在村民的笑聲里,白素梅趕著牛車走出胡吉格爾嘎查,走向胡吉格爾山。她有點理解丈夫了,心也跟他貼得更近了。一定讓家鄉(xiāng)變個樣。她在心里暗暗發(fā)誓。

一年來,多少個沉默的清晨,多少個炎熱的正午,多少個寂寥的黃昏,村民都能見到耿天寶夫妻忙碌的身影,無論刮風吹沙,從不缺席。他們賣羊買樹,栽樹填土,然后等著降雨。可帶雨的云彩像是忘記了胡吉格爾山,遲遲不肯到來。眼瞅著樹苗干枯,夫妻倆只能用馬車拉水,這樣的澆灌遠遠不夠。于是,村民常常見到他們面向遠方,一言不發(fā)。

第二年春天,樹苗的成活率沒達到預(yù)期,尤其是西風口,成活率不足百分之十。耿天寶坐在沙坎上,又陷入沉思。按他的計劃,第一年成活率要到達百分之十五,第二年就會達到百分之二十,那么五年就能使西風口有所改變,水土流失就能減輕。可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樹苗即使成活,也很難生長。

這種現(xiàn)狀恰好應(yīng)了許多村民的猜測,從山下回來的白素梅,滿臉沮喪。耿天寶一看就知道是有人說風涼話了,安慰道:“別管他們,聽蝲蝲蛄叫喚,還不種莊稼了?”

事實上,他也開始懷疑自己究竟能不能治沙。

“都怨你逞能!”白素梅憋了一肚子氣,“羊賣了,到頭來只剩下一山坡的干樹杈子。”

耿天寶不反駁,望著山路,任由妻子發(fā)泄心中的氣憤與不甘。有兩個人吸引了耿天寶的注意,他們一前一后朝山上走來,打頭的是寶音書記,跟在身后的瘦高個兒,戴著眼鏡,不是本地人。

“耿天寶,快來。”寶音書記大老遠就喊,“旗里知道你上胡吉格爾山治沙,給你派來了夏技術(shù)員。”寶音書記高興地搓著手,“為這事,旗里表揚了蘇木,蘇木表揚了嘎查。耿天寶,叫上你媳婦,一起下山做報告。”

“下山?”耿天寶搖搖頭。

“下午要開全嘎查大會,蘇木里派人來,表彰你。”

見耿天寶還是一臉蒙,夏技術(shù)員說:“耿叔,你自發(fā)治沙,很讓人欽佩啊,這是號召全嘎查的人向你學習!”

“那是呀,聽說表彰,我這個寶音書記呀,都為你樂成一個蛋了!”寶音書記急忙說,“耿天寶啊,治沙需要技術(shù),以后多和夏技術(shù)員聯(lián)系,你種樹,他指導(dǎo),結(jié)成一個對子。”

“好,好。”耿天寶將信將疑。

下山的路上,他一直在偷偷打量夏技術(shù)員,心想這人不是走過場的吧。他了解胡吉格爾山的艱苦,沒有哪個城里人愿意留下。

嘎查的院子里,像過年一樣熱鬧。

想不到這個年紀輕輕的夏技術(shù)員,講起治沙來頭頭是道,耿天寶聽著,不自覺地點起頭來。到底是有文化的人,真不一樣。就在他連連稱贊時,夏技術(shù)員忽然對他笑笑:“下面,請耿叔講話。”

耿天寶往臺上一站,眼里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村民,直直地盯著自己,似笑非笑,他們的質(zhì)疑蜂擁而上……那可是十多萬畝白眼沙哩……可別過一年就偷偷溜回來……還想治沙,真是自不量力。

被他們說中了,第一年白費了力氣。耿天寶一點也沒有因受表彰而高興,反而惴惴不安,吭哧半天,連要說什么都忘了。

夏技術(shù)員提醒道:“耿叔,就說說你為啥要種樹吧。”

耿天寶種樹的理由一直不曾動搖,他瞪著眼睛,氣囔囔地說:“為什么上山種樹治沙?我就是怕沙子埋了家,以后我兒子、孫子沒家了!”說完坐下了。

夏技術(shù)員帶頭鼓起掌。寶音書記說:“雖然就一句話,但擲地有聲。”

開完會,夏技術(shù)員拎著行李箱上山。

“夏技術(shù)員,你真去?”耿天寶仍不確定。

“當然。”夏技術(shù)員笑著說,“我是來幫你種樹的,不住下咱倆哪算搭檔。”

耿天寶高興地一把抓住夏技術(shù)員的手:“那真是太謝謝你了!”

夏技術(shù)員笑一笑,然后甩著手,說:“快撒開,把我的手攥疼了!”

耿天寶立即松開手,高興地對一旁的白素梅說:“聽見沒有,聽見沒有!”

夏技術(shù)員一路上觀察枯死的樹苗。

“它們都是我種在院子里的,想著種在山上也能活,于是就把它們挪到山上來了。”耿天寶解釋。

“胡吉格爾山種不了這些。”

“那種什么?”

“先做土樣分析,我們的種植不但要擋沙,還要有經(jīng)濟效益。”夏技術(shù)員說。

耿天寶越聽越有信心,心想這夏技術(shù)員是自己的貴人。來到窩棚后,耿天寶著急地問:

“現(xiàn)在怎么干?”

夏技術(shù)員笑著不回答,他環(huán)視四周,拎起一把鏟子,采集土壤標本,在沙地走來走去。

離窩棚不遠,有一處當年放羊壘成的石井,淺水上漂浮著碎草葉。

白素梅燒好水,送過去。夏技術(shù)員喝了一口,咂巴咂巴嘴,一股羊尿臊味,苦笑一下:“這水?好——好味道啊!”

夏技術(shù)員從背包里抽出一張地圖,平鋪在地上。上面除了零星的綠色,大部分是白的。夏技術(shù)員指著地圖左下一點,告訴耿天寶,這里就是他承包的沙地。

“十萬畝才這么一點?”耿天寶瞪大眼睛。

“是啊!整個胡吉格爾山幾乎完全沙化。”夏技術(shù)員指著地圖說,“咱應(yīng)該先從這里開始!”

一連三天,他們都泡在沙地里,記錄風向、光照、溫度、沙土差別,三更半夜,還趴在小桌上計算。通過對胡吉格爾山的氣候、土質(zhì)分析,夏技術(shù)員得出結(jié)論:

“眼下要先種草。有一種草,根系粗壯,耐寒耐旱,成活率高。有了草,就不愁樹。”

“種草?”耿天寶不明白。

“你知道去年成活率為啥低嗎?”

“為啥?”

“種樹得先固沙,只有這樣,樹苗才愛活。”夏技術(shù)員說,“我這就回科研所聯(lián)系,順利的話,明天就能把草籽運過來。”

一聽說要買草籽,白素梅立刻慌了。整個冬天,她和耿天寶打零工掙錢,刨除生活費,沒剩多少。她等著耿天寶進來,可半天沒有動靜,出去一看,兩人都不見了蹤影。

夏技術(shù)員告訴耿天寶,現(xiàn)在是種草的最佳時期,一定多找些牧民上山播種,搶在風力弱時盡快完成。至于買草籽的事,他說他有辦法。兩人一拍即合,開始分頭行動。

草籽運來的那天夜里,胡吉格爾山上破天荒沒有刮風,春雨在窩棚外靜悄悄地下著。耿天寶躺在炕上,激動得睡不著覺,草籽袋子就碼放在窩棚里。

夏技術(shù)員說草籽是農(nóng)科院贊助的,可耿天寶看見他付了錢。一想到他竟自掏腰包,耿天寶更睡不著了,拍醒了熟睡的白素梅。

“把剩下的羊賣了吧,種樹為咱自己,跟夏技術(shù)員有啥關(guān)系?不能讓人家拿錢!”

白素梅也不明白夏技術(shù)員為什么這樣做,也許跟丈夫一樣,出于熱愛。因為熱愛,固執(zhí)都變得溫暖,令人敬佩。“你做主。”白素梅說完,扭頭睡去。

村里人也不明白,有人私下問寶音書記是不是有什么好處。寶音書記立即吼:“閉嘴,別胡咧咧!”

一晃,半個月過去了,樹苗柔柔弱弱地站在了樹坑里。

窩棚前,夏技術(shù)員望著一團團烏云,他等好幾天了,就等這場雨,等上這場雨就能讓樹苗活起來,讓山上的草長起來。

天空更陰暗了,烏云從天邊拉起了幕布。

石錘抽出別在后腰里的羊鞭猛甩,“噼啪噼啪”的響聲很大。石錘“哎哎”地吼了兩聲,用手背擦了一把流出來的鼻涕,大聲唱了起來:

一道道沙梁梁,一道道溝,

離開這胡吉格爾直奔那西風口。

西風口的風大喲——大得刮石頭。

哦哦——哦哦——

一掛掛破牛車一頭頭老黃牛,

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一年到了頭。

胡吉格爾山的風長喲——

從春刮到冬哦從春刮到冬——

哦哦——哦哦——

“這信天游唱得好啊!”夏技術(shù)員問耿天寶,“誰家孩子?”

“劉貴家的石錘。”耿天寶嘆息道,“命苦。”

石錘比根子小兩歲,穿著一件破爛的衣衫,一邊臉頰腫著,嘴唇上結(jié)著血痂。

“你爸又打你了?”耿天寶問。

石錘不說話,他從小沒娘,四歲就被劉貴扔在家里,餓得沒辦法就趴在灶臺熬粥。路過的老羊倌看見他大半個身子懸在鍋上,趕緊跑過去薅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他把腳綁在石礅上。老羊倌說他聰明,帶著他放羊,還教他唱信天游。

老羊倌說:“要是心里苦了,就吼兩嗓子,再大的苦,就過去了。”

“叔,我也幫你種草。”石錘一邊往嘴里塞餅干,一邊說。

“你太小,干不了。”耿天寶又把一袋面包裝進石錘的口袋。

“我能干,我有勁呢。”說著,石錘抽出后腰的羊鞭,“噼啪噼啪”地抽起來,“叔,我想掙錢,有了錢,我就能離開家了。”

雨終于下來了。

窩棚漸漸被大雨隱沒。

在窩棚的墻上,貼著一張胡吉格爾山的地圖,綠色處標志著此處已長出草木,地圖兩邊是兩張全家福。白素梅看著照片上的一家三口,不自覺露出微笑,治沙這幾年,她老了,也瘦了,但幸福感越來越強。

外面?zhèn)鱽砟_步聲,她出門一看,是夏技術(shù)員背著一捆樹苗走過來。完成前期指導(dǎo)工作的他,還是常常來到胡吉格爾山,儼然把這里當成了另外一個家。

“小夏,這又拿來了啥?”白素梅問。

“弄了點樟子松樹苗,怕干死,急著送過來。”

“又讓你破費。”

“這次真沒花錢。”夏技術(shù)員呵呵笑著。

耿天寶拉水進院,看見樹苗,直奔過去查看:“樟子松?”

“這老東西,沒看見客人。”白素梅嗔怪道,“眼里只有樟子松。”

“耿叔種樹都著迷了。”夏技術(shù)員調(diào)侃道。

“正好拉回水了,俺一會兒就去栽上。”

耿天寶和夏技術(shù)員聊天,白素梅起身去卸車,她心疼地撫摸馬背:“頭幾年,山后的小井里還能打出水,現(xiàn)在只能到山下十多里外的營子里去拉,這一趟把馬累得,渾身跟淋過雨似的。”

“眼下樹比馬金貴。”耿天寶說,“寧可累死馬,也得澆樹。”

“耿叔,有你這話,胡吉格爾山改造指日可待。”

根子這時從外面跑過來,手里舉著一束植物:“爸,你看,‘酸不溜兒(“酸不溜兒”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莖嫩、多汁、味酸,生津止渴。耐干旱,多生于山坡、沙丘、溝谷等地)!”

“酸不溜兒?”夏技術(shù)員接過來,“這是好兆頭,老話說,今年有了酸不溜兒,明年就能變綠洲。”

耿天寶得意地說:“俺這個山大王呀,馬上就建成自己的綠色王國了。”

白素梅白了丈夫一眼:“沒有小夏指導(dǎo)你,能有今天?”

“俺啥時候都忘不了小夏。”耿天寶說,“他讓俺摸索出了訣竅,那就是先種草,后長樹;種完樹,勤看護;頂風栽沙柳,背風種山杏……”

“看我耿叔,一套一套的,過幾年就超過我這個林業(yè)技術(shù)員了。”

“不懂技術(shù)不行,跟沙子較勁,只能智取,不能強攻。今年綠化了八百畝,明年就是一千畝。”

說話間傳來一陣雞叫聲。

夏技術(shù)員不好意思地說:“看看,一眼沒照顧到,根子又把雞殺了。”

根子跑過來,手上沾著雞血,說:“夏哥,你是胡吉格爾山綠化的技術(shù)顧問,應(yīng)該犒勞犒勞你!咱這山上的雞啊,渴了吃青草,餓了吃螞蚱,是真正沒有污染的草原綠鳥雞。”

“咱們好好喝一頓,慶祝慶祝。”耿天寶說。

根子指著掛在墻上的獵槍,說:“昨天我在南邊沙柳里還看見一只野兔呢,我的獵槍,快派上用場了,夏哥,你下次來,我打山兔燉肉犒賞你。”

“那野兔是你爸請來的客人,可打不得。”夏技術(shù)員拍著根子的肩膀笑著說。

“不光兔子,還有狐貍、狍子,都是俺的客人。”耿天寶笑呵呵地對根子說,“你小子,不許打獵槍的主意。”

自從胡吉格爾山長了草,各種樹木也更顯挺拔了。相互輝映的綠色像一塊蛋糕,饞得人想上去咬一口。

連續(xù)幾天,根子發(fā)現(xiàn)植被有被羊啃食過的痕跡,他心疼地四處搜索,可胡吉格爾山上有千畝,根本看不住。他只好扛一根木棍,滿山巡視,遇見羊群就瘋狂追打。

這天,他聽見趕羊的吆喝聲。跑過去一看,是劉貴在林地里放羊,根子氣得大喊:“你怎么又來我這兒放羊了?”

劉貴慢條斯理地說:“我愿意來,這山你家承包了,可這草不是你家的。”

“你還講不講理?給你臉你不要咋的?”根子攥緊拳頭揮舞著。

“我愿意。”劉貴說,“靠山就得吃山。”

“想吃山,得先養(yǎng)山。”

“養(yǎng)山是你家的事,我就知道我的羊餓了,得吃草。”

根子憤怒地說:“你還講不講理!臭無賴。”

“喲,小崽子,膽子挺大呀。”

根子氣急了:“再不走,我就把你的羊打死。”

“你敢?”劉貴沒被嚇退,反而迎上來,指著自己的腦門兒,“往這兒打,打呀!”根子連連后退,劉貴突然撲上去,朝他臉上猛砸一拳,鼻血瞬間流下來。

那咸腥的血味充滿羞辱,根子徹底被激怒,他丟下木棍,飛快跑回窩棚,徑直取下獵槍,頭也不回地跑回來。

根子舉起獵槍,瞄準了羊群。

耿天寶慌慌張張地追到跟前,大喊:“根子,你給俺住手。”就在槍響的一剎那,耿天寶用手托起獵槍,槍響了,子彈射向空中。

耿天寶把獵槍奪了過來,狠狠地打了根子一個耳光:“混賬東西!”

根子捂著臉,蹲在地上,委屈地喊:“爸!”

耿天寶彎下腰,歉疚地說:“根子,爸打疼你了吧?”

根子生氣地轉(zhuǎn)過頭去。

耿天寶語重心長地說:“這些年,爸沒打過你一巴掌,為啥?對不起你呀,一年到頭跟著爸娘,頂著風沙種樹種草,多苦呀。爸心疼還來不及呢,哪舍得打呢。”耿天寶指著手里的獵槍,“可是今天不中。你知道嗎,你爺爺、你姑奶奶都在這片土地上扛過槍,都埋在這片土地上,咱上胡吉格爾山上種樹,也是為了咱耿家前輩人能有塊安寧綠色的墓地呀!可是,為了一片草、幾棵樹,就把槍對著鄉(xiāng)親,不行!”

根子嗚嗚地哭了,說:“那怎么辦?怎么辦?草都吃沒了!”

耿天寶也不知道怎么辦。他坐在兒子身邊,看著啃得斑禿般的草地,胸腔像壓了塊石頭,喘不過氣來:“根子,人心都是肉長的,實在不行,你還是下跪磕頭求他們手下留情吧。”

已被嚇壞的劉貴,這時得意起來:“打呀,有種朝我打!”

耿天寶當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劉貴最近總是找他麻煩,故意把羊群趕到新種的草地上,上午離開,下午又來。石錘偷偷進城了,劉貴歸咎于耿天寶……他支付石錘工錢,劉貴認為他離間他們父子感情。

耿天寶撿起獵槍,面無表情地走到劉貴跟前,在他躲閃的目光下,拉動槍栓,朝天空放了一槍。

劉貴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扔下羊群,頭也不回地跑遠了。他回過頭,朝耿天寶的身影“呸”了一口,嘴里嘟囔著:“手下留情?放屁!你不讓我的羊吃草,我也不讓你好過。”

“總得想個辦法!”整整一夜,耿天寶幾乎沒睡。他知道劉貴是塊狗皮膏藥,不會善罷甘休。第二天早上,耿天寶打了個電話,就下山了。

“你爸可能去找夏技術(shù)員了。”白素梅對根子說。

“找誰都沒用!”根子的鼻子還腫著,甕聲甕氣地說。白素梅看著兒子,心里有些愧疚,要不是這幾年種樹,兒子會上高中。

根子心里雖然憋屈,但吃完飯,依舊出去巡山。剛到東山梁,就見一個人騎在馬上,帶著一群狗正往山上跑來。

“哎——停下,停下,不準上山。”根子喊,“這里不是路。”

馬和狗立即站住腳。馬背上的人,利落地跳下來,往前走。根子看清了,是一個穿著蒙古袍的女孩。

“你叫什么?”女孩大方地問。

根子打量著女孩,反問道:“你是誰?”

“我叫娜仁。”女孩回答,“南大營子嘎查的。”

“什么?南大營子嘎查?”根子不明白,“到這里干啥?”

顯然,根子的態(tài)度讓娜仁不高興了,她不想再說話,而是吹了一聲口哨,圍在她身前,或蹲或趴的狗立即活躍起來,仿佛只要一聲令下,就會沖上來。

“這片草地是保護區(qū),不能放牧。”根子說著,往后退了幾步。

“保護區(qū)?我放牧了嗎?”娜仁說,“狗又不吃草。”

“可你有馬!”

“哦,”娜仁把馬拴在一塊石頭上,說道,“這樣我就可以上來了吧!”

根子沒話說了,眼看著娜仁帶狗群越走越近,急忙跳到巖石上躲避。“那,那,那你來干什么?”

“看風景,不行嗎?”娜仁吆喝狗站住,在草地上轉(zhuǎn)了一個圈,咯咯地笑起來,“你不會是怕狗吧?”

八九只大狗近在咫尺,根子還真怕。而且,他小時候被狗咬過,有了心理陰影。娜仁見根子不知所措的樣子,再次笑起來,說道:“你現(xiàn)在說不讓我上山,我立即就走。”頓了一下,又說道,“不過,你別后悔!”

這話讓根子愣了,疑惑地看著娜仁。

見根子的樣子,娜仁再次笑了,說道:“你叫耿根子,你爸叫耿天寶,是嗎?”

“對啊!你怎么知道?”

“我當然知道了!”娜仁仰著頭,得意地說道,“現(xiàn)在還讓不讓我上山?”

根子沒說讓,也沒說不讓,疑惑地看著娜仁。

“這些是山杏?”娜仁指著旁邊的樹林。

“是山杏,我種的。”

“你還挺能干,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膽小。”

“我怎么膽小了?”

“那你敢摸這些狗嗎?”

見根子沉默,娜仁低下頭,對狗說道:“這個人不敢摸你們,你們?nèi)ジH熱親熱!”說完一歪頭,七八條狗伸著舌頭撲向根子。

娜仁是來送狗的。她還帶來一棵石榴樹。

原來耿天寶去了蒙古族朋友巴圖家,說想借幾條狗看護草場。巴圖爽快地答應(yīng)了,讓女兒娜仁把狗送去。耿天寶本打算一起回來,但從小一起長大的巴圖一再留他喝幾杯。喝酒的時候,耿天寶不時地抹眼淚,眼睛紅紅的,巴圖奇怪地問他,才知這是他多年煙熏風吹落下的病。

巴圖從院子里挖出一棵樹,讓先出發(fā)的女兒娜仁帶上,種到山上去。耿天寶不解,巴圖哈哈大笑,說專治他的病。

耿天寶很晚才到家,剛踏進山坳,就聽見狗叫聲。

從窩棚里,一前一后,走出來白素梅和娜仁。娜仁吆喝一聲,狗又趴下了。娜仁委屈地叫了聲“叔”,一轉(zhuǎn)身跑回窩棚。耿天寶疑惑地望向妻子,問道:“咋了?”

白素梅示意他進窩棚。等進了他們住的窩棚,根子正躺在炕上,蓋著被子睡覺。

“才幾點就睡?”耿天寶有些不滿。

白素梅轉(zhuǎn)身“噓”了一下,小聲說:“根子被狗嚇著了!”

聽完事情經(jīng)過,耿天寶埋怨娜仁太過冒失。白素梅辯解說:“小姑娘后悔得夠嗆,哭著說要是根子嚇傻了,就嫁給他,照顧他一輩子。”

話音剛落,就聽見根子氣哼哼地說:“我寧可打光棍,也不要這個兇女人。”

“你醒了?”白素梅伸手摸根子的胳膊,“還疼嗎?”

疼還是其次,主要是狗群跑過來時,根子當著娜仁的面從石頭上摔下來,那副場景實在狼狽。根子聽娘這樣問,不好意思了,就轉(zhuǎn)移了話題,對耿天寶說:“爸,你真厲害!”

“什么?”耿天寶問道,“你說什么?”

“狗啊!”說著,根子撲棱坐起來,接著說,“有了這群狗,咱就不怕羊來吃草了!”

“你不是怕狗嗎?”白素梅故意逗他,“還是讓娜仁把狗帶回去吧。”

“別,別,千萬別。”根子急紅了臉,“我不怕,我喜歡這群狗。讓她……她幫忙訓(xùn)練幾天就行。”

最后這句話說得吞吞吐吐,耿天寶不覺笑了。

第二天,根子和娜仁一起,帶領(lǐng)狗群熟悉巡山路線,兩人幾乎不說話。只是在娜仁發(fā)號施令時,根子偷偷瞟她一眼。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這個蒙古族女孩不僅活潑可愛,還對大山有著深深的熱愛。

狗群很聰明,很快掌握了巡護本領(lǐng),嗅到有人入侵,不用主人指使便吠叫著沖上去阻攔。同時,也將根子當成了新主人,圍在他旁邊撒嬌胡鬧。它們越對根子親昵,根子心里越不是滋味,這意味著娜仁要走了。

一周后,娜仁準備離開。

早晨一起來,娜仁就去澆石榴樹。在山上的這幾天,這是娜仁每天首要的事。

娜仁把石榴樹種在窩棚前,人一出窩棚,就瞅見這棵石榴樹在風中搖晃。娜仁告訴根子,石榴樹全身都是寶,它的果、根、花都是藥材,能助消化、軟化血管、降血壓……根子不信。娜仁急了,說這是一位老蒙醫(yī)告訴阿爸的,從此阿爸就離不開石榴樹了,還說:“現(xiàn)在,阿爸的血壓不高,血脂也降下來了!還有,用石榴的花泡水喝,止血、明目,專治耿叔的眼病!”

娜仁的話,讓根子哽咽了。他難過地低下頭,問娜仁:“你何時再來我們山上?”

娜仁笑了,她摸著石榴樹說:“等這樹長大了,結(jié)了石榴果,我就來看它!你在山上多多種石榴樹,那時候……”娜仁轉(zhuǎn)身指著周圍的山,興奮地對根子說,“那時候,你的山都是紅彤彤的,滿山遍野,都是紅石榴果的顏色!到那時候呀,這山,就是石榴山!你呀,就是……就是石榴山的山大王啦!”

“我呀,真要是石榴山的山大王,那你就是……就是……”根子想對娜仁說“那你就是山大王的壓寨夫人”,可是,根子吭哧了半天,也沒敢說出口。娜仁看著根子的一副窘態(tài),笑著說:“你咋和耿叔似的,一說話就吭哧!哈哈哈……”說完,就忍不住貓下腰,捂著肚子笑了起來。

“到那時,你就是……你就是石榴姑娘……”根子憋紅了臉,好不容易吭哧出來了。

娜仁笑得更開心了。

根子看著娜仁嬌俏的臉,愣了半天,一轉(zhuǎn)身跑了。

這種石榴樹,是紅石榴,開花時,花色灼灼如火。在古希臘神話里,石榴是信仰與理想的象征;古羅馬人更相信石榴是伊甸園里的“生命之樹”,象征著“永生不死”。石榴一花多果,一房千籽,中國傳統(tǒng)文化視石榴果為吉祥果,代表著喜慶和睦、團圓團結(jié)、多子多福、紅紅火火。

吃完飯,娜仁要走了。耿天寶特意喊根子送送。“不用了,他一早晨呀,就跑沒影了!”娜仁爽朗地笑著,跨上馬,飛奔下了山。

此時,根子正躲在巖石后面,他雙眼滾熱,望著娜仁一閃而過的背影,心里頓時空落落的。接下來的日子,他有意無意路過巖石,停下來眺望一會兒,期待那個騎在馬上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然而,始終沒能如愿。好在一個月后,專業(yè)種植隊來到山上。

他們是科研所從技術(shù)學校招的畢業(yè)生,年輕有活力,干勁十足,根子一見到這些新朋友,人也變得開朗起來。整天忙著種植的他,不再帶領(lǐng)狗群巡山,而是把責任交給領(lǐng)頭犬“大黑”。此時,狗群已學會自己守護山林,早上五點出,晚上七點回,十分規(guī)律。

“別讓它們瘋野了。”耿天寶提醒根子,“還是跟著點好。”

“沒事。”根子說,“大黑能管好兄弟們。”

事實上,這群狗在沒人看管時,異常興奮,見到羊群就橫沖直撞。山峁里,經(jīng)常犬吠一片,羊奔狗突。耿天寶一天到晚種樹,沒注意到村民已經(jīng)很是不滿。隨著種植隊員的陸續(xù)離開,根子的心也散了,整天打不起精神。在種植隊徹底離開后,白素梅趕著馬車回到山下的家,一心侍弄田地。

七月初的一天早晨,耿天寶去東山坡干活,囑咐根子喂雞、喂狗。可一個小時過去了,根子就是不想動彈。娜仁和種植隊的先后離去,讓根子的心不再安分,他十八歲了,對未來充滿向往和憧憬,卻因為種樹困在沒有人煙的胡吉格爾山上。他坐在窩棚前,無精打采,心里有很多話,卻不知跟誰說。

就在根子煩躁得不行時,山下的白素梅也心慌意亂。她走進院子,看看屋后,又看看雞舍,心里越發(fā)不安。當她最后推開馬棚門時,腦袋嗡地一下,眼前冒了星星,腿一軟,“撲通”癱在地上。

過了一會兒她清醒了,顧不上磕破的大腿,跌跌撞撞往嘎查跑,一進院就大喊:“寶音書記,我家的馬……我家的馬丟了!”

丟馬,這是大事,寶音書記也急了,立馬廣播幫著找馬!

村民聽了廣播,從自家院子里出來,韓祥說:“真可惡,居然偷馬!”

“耿天寶得罪人啦!”村民走上大街,小聲嘀咕,“能不得罪人嗎?不讓放羊,還弄一群惡狗!”

“這也不能怪耿天寶,草是人家種的。”韓祥說,“不讓羊吃,有啥錯。”

“那也不至于放狗吧,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看他是干成了一點事,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一時間,大家七嘴八舌爭論起來。

一直躲在人后的劉貴,聽到這些話,立即跳出來,火上澆油,惡狠狠地嚷:

“放狗算啥?他還朝我開槍呢!”

“馬丟了?”根子像被錐子扎了似的跳起來,“什么時候?”

“不知道。”白素梅只顧著哭,腦子里一片空白。

“肯定是被劉貴偷了!”根子咬著牙,“不讓他上山放羊,就來這損招。”根子邊說,邊打開狗棚,“跟我下山。”

狗群蹦著高,圍在根子旁邊往山下跑去,眨眼工夫,就已跑到山腰。白素梅喊根子停下,根本不管用,只好遠遠地追在后面。

劉貴正在夸張地描述那天根子放槍的情景。根子憋著一肚子怒氣,他的突然出現(xiàn),讓村民們猝不及防。劉貴更是一驚,退入人群里,小聲地嘟囔:“看見沒?殺到嘎查里來了。”

“根子,你這是干什么?”韓祥攔在前面,“好孩子,把狗帶回去,有啥事,讓你爸來。”

根子沒聽見似的,指著劉貴的鼻子:“把馬交出來。”

“誰偷馬了?”劉貴推開他的手,“屎盆子往誰身上扣?”

“就是你,幾次三番上山找麻煩。”根子拳頭攥得緊緊的,狗群受到感染,齜起牙,低吼起來。

村民紛紛后退,并隨手撿起石頭,他們的恐慌更加刺激了狗群,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站在原地的韓祥呆了一會兒,突然醒悟過來,拔腿往外跑。

“這群惡狗不死,不但羊要遭殃,就連咱們也沒活路。”劉貴說著,就要扔石頭打狗。

就在這時,白素梅氣喘吁吁地趕到。她沖到根子和村民中間,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根子上前扶她,白素梅伸手制止根子,低吼:“趕緊帶著狗,回山上去!”

“憑什么?”根子喊道,“咱家馬丟了!”

“丟不丟馬,不用你管,趕緊回去!”白素梅累得沒有一點力氣,委屈和無助全都化成淚水,順著臉頰流淌下來,“你要不回去,我這就一頭撞死!”說著白素梅站起來。

根子抱住母親,眼眶也濕潤了。

“咱這是干啥呢?”看到這一幕,村民們覺得不是滋味,扔下石頭,“人家丟了馬,咱不幫著找,還跟孩子置氣。”

大家轉(zhuǎn)身往回走,把劉貴晾在那兒。劉貴舉著手急忙喊:“哎,哎,別走啊!”

“哎個屁,就你最壞!”

村民們邊說,邊往回走,迎面碰到急匆匆趕來的寶音書記和韓祥。

見村民們散了,寶音書記松了口氣,抹抹頭上的汗,走到白素梅身邊,說丟馬的事已經(jīng)報警了。頓了一下,寶音書記看看狗群,欲言又止,最后說讓耿天寶來一趟嘎查。

下午,耿天寶一露面,“耿天寶,大家對你有意見……”寶音書記當頭一棒,并還一直氣惱地說個不停,“你把狗處理了吧,要不我這耳朵都聽出繭子了。我這個寶音書記呀,都被你氣成一個蛋了!”

耿天寶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對了,你家的獵槍,也要交到派出所。反了啊,都動槍了!”寶音書記指著耿天寶,氣哼哼地說。

可是話還沒說完,就被耿天寶的喊聲打斷了。“大家對俺有意見?俺還有意見呢!”耿天寶嚷道,“俺種樹治沙,大家沒受益嗎?”

說實話,耿天寶養(yǎng)狗以來,寶音書記確實聽到村民的不少反映,尤其今天早上回來,耳朵更是灌了一路的各種不滿。所以,一見面,寶音書記才說了這樣的話。對于沮喪的耿天寶來說,這話就像導(dǎo)火索,忽地點燃了長久以來壓在心中的怨懟和委屈。他爆發(fā)了,大吼:“俺種的草被糟蹋了,種的樹苗被拔了,俺的馬被偷了,怎么沒人管……”

寶音書記瞪大了眼睛,他還是第一次見耿天寶發(fā)火,一時間張著嘴不知道說啥了。韓祥一見這架勢,趕緊站起來,邊勸著,邊推著耿天寶往外走。

上山種樹四年了,多少坎坷,多少苦,多少委屈……這些就像一顆炸彈,在耿天寶心中炸開了。他氣囔囔地在心里問自己:你圖啥?你逞啥能?誰說你一個好了?

這些話在耿天寶的大腦里喊著,嘲笑著!他扛不住了,真的扛不住了。就這樣,不干了,不干了,撤退下山的念頭占滿了大腦。

他蹲在一塊石頭上,望著胡吉格爾山,腦海里浮現(xiàn)出他和夏技術(shù)員在風沙里種樹的各種情景,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耿天寶撥通了電話,夏技術(shù)員正在試驗田里給學生講課,他現(xiàn)在是副所長,還是科研所下屬農(nóng)校的校長。電話里,夏技術(shù)員捋清了問題關(guān)鍵——狗群。他建議耿天寶把狗送回去,圍網(wǎng)護草。

“還有,根子。”耿天寶變得吞吞吐吐。

“不算大事。根子現(xiàn)在長大了,有獨立思想,這時候需要充實自己。”夏技術(shù)員笑著說。夏技術(shù)員想了想,又接著說:“讓他來農(nóng)校學習吧。”

夏技術(shù)員一向思路清晰,果斷堅定,雖然年紀輕,卻被耿天寶當成主心骨。聽了他的分析,耿天寶的頹喪漸漸退去,又恢復(fù)了信心。

耿天寶腳步輕快了,一邊往山上走,一邊琢磨著夏技術(shù)員說的話。別的事好辦,但是根子,他覺得不好辦。夏技術(shù)員說他不能像劉貴那樣自私,說根子不能做第二個石錘。耿天寶怎會不想讓根子讀書呢?只是,只是……剛才下山前,耿天寶數(shù)落根子不該帶狗下山,沒想到根子不服,大聲嚷起來,那架勢兇得很,氣得耿天寶抄起鍬假裝要打,根子一動不動,而且叫板似的說“有能耐你就打死我”。這也是耿天寶跟寶音書記發(fā)火的原因,現(xiàn)在耿天寶火氣消了,一心想著怎樣說服根子。

白素梅正在吭吭地剁草,見耿天寶回來,問了句:“寶音書記咋說的,咱的馬能找到嗎?”

耿天寶沒回答,而是蹲到妻子跟前,盯著妻子看。

“你看啥啊?”白素梅驚愕地看著耿天寶,問道,“這是咋啦?又出啥事了?”

“你說根子能去念農(nóng)校嗎?”耿天寶問道,“夏技術(shù)員說讓他去農(nóng)校學技術(shù)!”

白素梅說:“學技術(shù)當然好,可是這孩子……”

“是啊!”耿天寶說道,“我也是怕這啊!”

一時間,夫妻倆沉默了。

這時,身后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我去!”根子邁出窩棚門,說道。

根子的奶奶步履蹣跚地向山上走來。

雷聲一個接著一個。

白素梅吃驚地問:“娘,您怎么來了?”

奶奶笑著說:“這是咱耿家的山,我怎么不能來呀。”

原來,耿天寶去巴圖家還狗,回來繞道大哥家,跟母親說根子要去念農(nóng)校。母親聽了,很高興,說要來送送孫子。

“等根子上學了,娘就留下來幫你們看看門。”

“娘,這山上太苦了。”白素梅說。

“再苦,也是一家人在一起好啊。”奶奶望著蒼茫的大山,關(guān)切地問,“小子啊,算上今年的,咱家總共鬧綠多少畝了?”

耿天寶驕傲地說:“娘,不多,總共也就三千多畝。”

“聽聽,三千多畝還嫌少呀,過去一個地主才有多少地,要按過去時候的標準看,咱家算是地主了。”奶奶的臉笑成了一朵花。

“娘,咱家祖輩都是貧農(nóng),俺爹和叔叔死在了抗日的戰(zhàn)場上,骨灰在胡吉格爾山上埋著。俺姑姑被國民黨殺害了,咱家三個烈士,根正苗紅。”耿天寶說,“現(xiàn)在黨的政策好,鼓勵農(nóng)民承包荒山。娘,俺要琢磨一個好辦法,把黨的政策刻在胡吉格爾山上,讓后人永遠記住。”

根子提著一筐山杏興沖沖地跑進屋,“奶奶,您看,咱家的杏樹結(jié)果了。”

奶奶仔細端詳著山杏,說:“喲,我看看,真結(jié)果了!”

白素梅咬了一口,捂著嘴說:“哎喲,酸倒牙!”

根子轉(zhuǎn)頭問:“奶奶也嘗一個?”

耿天寶笑著說:“不行,你奶奶那大歲數(shù),得用糖泡著吃。”

“奶奶不怕,這是咱自己山上結(jié)的果,酸在嘴里,甜在心上。”

根子抓住奶奶的手說:“奶奶,我爸和夏哥商量說,咱胡吉格爾山上不但要種山杏,還要種蘋果、大棗、梨樹、大扁杏呢……”

奶奶揉著眼睛,笑了,一迭聲地說:“好,好,奶奶等著。”又轉(zhuǎn)向耿天寶夫妻,“山杏結(jié)果了,根子的終身大事也該有個結(jié)果了,我呀,還急著抱重孫子呢!”

耿天寶急忙說:“娘,根子和山下李文善家的閨女訂了婚了,等攢點錢,就把根子的婚事辦了。”

奶奶復(fù)又傷感道:“為了治沙,根子連學都不上了,苦了孩子嘍!”

外面雷聲轟隆,大滴的雨點落了下來。

白素梅高興地說:“下雨啦!”

根子樂得跳了起來,仰著臉嚷著:“噢,太好嘍,下雨啦,太好嘍……”

耿天寶激動地大喊:“是奶奶給咱帶來的喜雨!根子,把家里能盛水的家什都騰出來,接雨,春雨貴如油啊。”

根子應(yīng)道:“哎!”

耿天寶跑進雨中,扭過頭喊:“老婆子,根子,抄家伙上山,借著這場好雨,種樹去。”

三個人拿著樹苗,扛著鐵鍬,迎著淅瀝的春雨,走向沙丘。

“天寶呀,你們慢點,等等娘!”奶奶在身后緊緊跟上。

耿天寶剛進嘎查,就聽到一個消息——石錘回來了。

石錘離家兩年,耿天寶叨咕了兩年。他一直不放心,特別是根子去讀書后,耿天寶想著把石錘也送去農(nóng)校,學點技術(shù),所以,耿天寶聽得格外在意。

“石錘咋樣?”他問。

“不咋樣,剛進門,就被劉貴打得滿院子跑。”

“劉貴太狠心了。”耿天寶罵道。

“他根本沒心。”二嫂接茬兒說。

“石錘才十七,還是個孩子啊。”耿天寶心疼地問,“劉貴為啥打他?”

“因為錢。”二嫂說,“聽說石錘把打工掙的錢丟了。”

石錘不止一次后悔,要是把錢存在銀行,或者不被拉去喝酒,又或者沒有喝醉,就不會走投無路,也不會被父親責罵。石錘進了城,通下水道、刷墻、鋪地磚,臟活累活沒少干,也掙了點錢。那天晚上,有兩個人正喝酒,非拉他也喝口解解乏,他喝了,就醉了,等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貼身衣服里的錢不見了。他發(fā)瘋似的到處找那兩個人,可是,上哪里找去。

石錘想家了。

他回到了嘎查。父親嫌他沒掙回錢。

他有一肚子委屈,卻不想說,只是一個勁地望著胡吉格爾山。這幾年,胡吉格爾山變化很大,可自己還和從前一樣,一事無成,像風沙中的一株狗尾巴草。

“你的錢丟了,不會偷別人的?”劉貴喝醉了,“偷不著就去搶。”

“我不像你。”石錘小聲說,“偷別人的馬去賣。”

“胡說。”劉貴一拍桌子,“他不讓我的羊吃草,他欠我的。”

“草是人家種的,憑什么……”

劉貴冷不防扇石錘一個大嘴巴,“你是哪家的?我問你,耿天寶給了你什么好處?吃里扒外的東西!”說完,劉貴借著酒勁追打石錘。

石錘被打急了,威脅說:“你再打,我告訴耿叔,讓你在胡吉格爾嘎查待不下去。”

“你敢?”劉貴咬著牙,陰狠地說。

“你看我敢不敢?”

石錘冷冷地瞪著劉貴。這一次,劉貴揚起的手在空中足足停了半分鐘,緩緩落下。他又灌了一口酒,上下打量石錘,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窩棚起火了。

耿天寶跑到半路時,火光就已映紅半邊天,濃煙滾滾,不停有燒斷的木梁掉下來,騰起一陣陣火星。

“娘。娘。”

他哭喊著沖上去,見倒在院子里的母親正死死地抓住石錘。耿天寶一下明白了,頓時怒火噴涌,一腳踢開石錘,吼道:“你還是不是人?”

石錘被踢蒙了,他望著惡狠狠的耿天寶,感覺胸口被鑿開一個洞,里面火苗燒灼,卻渾身冰冷。

“叔!”他想解釋。

耿天寶抬手又是一巴掌,喊道:“你怎么敢放火?你還有良心沒?”

石錘愣住了,不再說話,靜靜地跪在一邊,直到警察趕來,亮出寒光閃閃的手銬。

那棵石榴樹,被燒斷了。尚未熄滅的半截主干,還直直地立著,冒著絲絲縷縷的輕煙。

窩棚燒毀了。奶奶受傷嚴重。白素梅抹著眼淚,悔恨自己不該下山。

“娘,”耿天寶趴在母親身邊,“咱這就去旗醫(yī)院。”

奶奶睜開眼睛,看見耿天寶,眼睛一亮,又往后看了看,問道:“根子呢?”

“根子馬上就到。”耿天寶說道,“娘,俺扶您起來。”

奶奶抬起手臂,耿天寶慢慢地扶母親起來。奶奶靠在兒子身上,說道:“兒啊,娘怕是不中了……”

“娘,您說啥呢!”耿天寶說,“到旗醫(yī)院就好了。”

“不行了,我夢見你爹了,”奶奶說,“你爹說想我了,我也想你爹了……”

“娘!”耿天寶的眼淚下來了,“您說這些干啥?”

“我現(xiàn)在唯一的牽掛,就是根子還沒娶媳婦!要是能親眼看見孫子媳婦進門,我的心就踏實了。”

耿天寶安慰道:“娘,安心養(yǎng)病,您的病好了,咱就張羅著給根子結(jié)婚。”

奶奶哆哆嗦嗦地從貼身內(nèi)衣里掏出一個小布包,顫抖地打開,說:“兒子,這是一千多塊錢,是我平時積攢的,留著給根子娶媳婦用吧!”

耿天寶搖搖頭,說:“這錢,正好給您老買藥。”

“你敢,錢是少了點,可這是我做奶奶的一點心意。”奶奶的話音小而堅決。

根子從山下跑回來,撲到奶奶的懷里,說:“奶奶,我不要!”

奶奶急劇咳嗽,撫摸著根子的臉,痛苦地說:“根子,去,給奶奶摘幾個山杏來……潤潤嗓子……”

根子站起身,“哎,奶奶,您等著,我馬上就回來。”

奶奶支持不住,伸著顫抖的手,微弱地喊:“素梅,素梅……”白素梅趕緊抓住婆婆的手應(yīng)道:“娘,我在這兒。”

奶奶說:“素梅呀,自打你嫁到耿家那天起,就沒享過福,半輩子了,連件像樣的衣裳也沒穿過……兒子呀,你要好好待她啊!”

耿天寶痛心地說:“娘,您就放心吧!”

耿天寶和妻子低聲啜泣。

奶奶抓過耿天寶的手說:“兒子,我死后,你就把我埋在胡吉格爾山,娘在天上看著你把山鬧綠,也就安心啦。”

耿天寶連連點頭。

彌留之際,奶奶自言自語:“兒啊,你可堅持到底呀!老天爺,求求你開開恩,少給這個窮家點災(zāi)難吧。”奶奶的眼睛緩緩合上,嘴唇慢慢嚅動,像是睡著了。

根子捧著山杏跑過來,“奶奶,山杏摘來了。奶奶,山杏摘來了……”

奶奶的手從耿天寶夫妻的手里無力地滑落。

白素梅傷心慟哭,“根子,奶奶走了。”

根子大聲地喊:“奶奶,奶奶——”

耿天寶悲愴地哭喊:“娘——”

新搭建的簡易窩棚里,耿天寶一家人愁容滿面。

窩棚門開了,進來一個中年男人,是李文善。

李文善放下一個包袱和一沓錢。

白素梅感動地說:“老親家,真謝謝你了。”

李文善滿臉羞慚,囁嚅著:“嫂子,這是這幾年你們家給閨女買的衣服,還有訂婚錢,全都擱這兒了。”

白素梅疑惑地問:“怎么,咋的了?”

李文善轉(zhuǎn)過身去,決絕地說:“退婚吧,我家閨女配不上你家根子。”

耿天寶大喊了一聲:“老李?”

李文善低頭貓腰往外走,說:“我家閨女住不起你家的窩棚!”

風盤旋在樹梢,搖著細細的枝條。樹下,一座新墳,幾個花圈。

白素梅無精打采地坐在土坎上,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眼淚。

耿天寶和根子垂頭喪氣地坐在一邊。

耿天寶的淚水一滴一滴地溢了出來。此時,耿天寶心灰意冷。他不明白,種好草,樹才能活,才能擋住沙子,這么簡單的道理,為什么大家就不理解呢?為什么這樣恨他呢?他冷,好像陷在冰窟般地冷。他感覺自己的心仿佛被凍住了,那冰冷讓他感到窒息。他想擺脫這冷,極力想擺脫。

白素梅抽泣著說:“為了種樹,家毀了,搭上了娘的命,馬丟了,兒子的婚事也散了。耿天寶,我替死去的娘求你了!你看看山下人家都住在什么地方?”白素梅失聲痛哭。

是啊,這些年,黨的政策好,脫貧攻堅,鄉(xiāng)村振興,村村修通了水泥路,家家安裝上了自來水,牧民的房舍煥然一新,而且還有了水沖廁所,這一切的變化,耿天寶早就看在了眼里!

耿天寶心情復(fù)雜,斗爭激烈。留吧,家產(chǎn)全光了,一旦根子真娶不上媳婦,咋向死去的娘交代。下山吧,胡吉格爾山好不容易綠起來,實在不甘心。

耿天寶抬起頭,眼里噙滿了淚,道:“是走是留,還是聽兒子一句話吧。”

白素梅說:“根子,咱不能在山上待了,下山吧。”

根子坐在地上,想起了娜仁,想起了娜仁說的那句話:“到那時候呀,這山,就是石榴山!你呀,就是……就是石榴山的山大王啦……”

“不,上山這么多年,我已離不開胡吉格爾山了。”根子忽地站了起來。

根子一轉(zhuǎn)身,抓住娘的手,大聲說:“娘,我一定給您娶上兒媳婦,娶一個像奶奶、娘一樣,愛胡吉格爾山一草一木的媳婦!”

白素梅含著眼淚,欣慰地笑了,說:“好樣的,是耿家的種!根子啊,人家看咱家敗了,退婚了,聽娘的話,強扭的瓜不甜,別怪人家閨女,人家怕了這多災(zāi)多難的沙窩窩……”

根子臉上掛著淚,聽話地點點頭說:“嗯。”

根子突然張開手臂,對著天空喊:“我是根子,是胡吉格爾山旱不死的草根子,是拔不掉的樹根子!”

湛藍的天空,白云朵朵,太陽艷艷地掛在天上。根子的喊聲在天空中回蕩。

根子邊喊邊跑下沙丘,揚起一陣陣沙塵。

耿天寶老淚縱橫道:“老婆子,根子長大了,好樣的!”說完,耿天寶獨自抱著頭嗚嗚地哭了起來。

太陽綻開了紅艷艷的笑臉。耿天寶站起身,再一次環(huán)視著那些樹、那片草,環(huán)視著胡吉格爾山,然后,慢慢轉(zhuǎn)身,淚水再一次滑落。

十一

山道上,幾輛汽車艱難地爬行,車上拉著木頭、水泥、磚瓦等物。另外一群村民,在韓祥的帶領(lǐng)下,清理燒焦的廢墟。夏技術(shù)員和寶音書記看見了耿天寶,忙迎了過來。

“老耿啊,你的治沙事跡感動了大家,林業(yè)部門免費為你提供了蓋房子的材料,為你安裝風力發(fā)電機,好日子就要來了。我這個寶音書記呀,都替你樂成一個蛋了!”寶音書記說。

耿天寶激動得說不出話。

“老耿啊,你要感謝夏技術(shù)員,是他向旗里匯報了你的情況。”

“是耿叔做得好。”夏技術(shù)員說。

耿天寶再次淚流滿面,只是這次的淚水炙熱滾燙,讓他冰冷的心一點點融化。原本,他要下山找寶音書記,打定主意不干了,不能再讓老婆孩子跟他一起遭罪了。過了山梁,遠遠的,耿天寶瞧見燒毀的窩棚前有一群人。瞬間,腦中閃現(xiàn)出不好的念頭,憤怒像煙霧嗆進鼻子,痛得他不敢呼吸。耿天寶心里憤怒地想:放火沒燒凈,光天化日的,竟然公開來搶了?

這樣想著,耿天寶腳下如同踩了風火輪般沖了下來。

沒承想,卻是鄉(xiāng)親們上山來幫他了。

“這么多年種樹治沙,鄉(xiāng)親們都看在眼里,大家自發(fā)來給你蓋房子。”韓祥說,“老同學,你受了那么多苦,胡吉格爾山能到現(xiàn)在這樣,不容易!”

耿天寶點點頭,心慢慢堅定起來,說:“請大家放心,胡吉格爾山不綠,俺耿天寶堅決不下山。”

大家七手八腳忙活起來,寶音書記卻把耿天寶拉到一邊,說:“放火的人抓到了。”

耿天寶一愣:“不是石錘嗎?”

“不是,你冤枉他了。”寶音書記說,“是劉貴放的火,石錘發(fā)現(xiàn)后,是來救人的。”

“啊?”耿天寶不知所措,急忙問,“那石錘現(xiàn)在在哪兒?”

寶音書記搖搖頭。

根子發(fā)現(xiàn)被燒壞的石榴樹竟然活了。石榴樹的根部冒出兩根新芽,綠綠的,在風中長高了。

根子驚喜萬分。在石榴樹的周圍,根子用石塊壘了一個圓圈。他站起身,擦了一把額頭的汗,“這回,就不怕壞人禍害了!也不怕火燒了!”憨憨的根子接著說,“小石榴,你快快長吧!長高了,結(jié)紅紅的、大大的石榴……”

十二

樟子松挺立,黃杏、沙棘果綴在枝頭,各種顏色的小花掩映在青草之中,時斷時續(xù)的鳥鳴藏在樹枝間。

有了鄉(xiāng)親們的幫助,胡吉格爾山上終于可以輪牧了,村民們養(yǎng)羊、養(yǎng)奶牛,越來越富。

作為先進代表,耿天寶要去參加全旗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表彰大會。旗委宣傳部專門派王記者來到山上做專訪。

在樹叢中,他們邊走邊談。上萬畝的沙丘不再流動,微風吹來,樹枝搖曳,碧綠的草叢中,不時竄出一只野兔。耿天寶自豪地說:“這山上有兔子、狐貍、獾子……這些動物呀,全是俺養(yǎng)活的!”然后指著一處松土上的印記說,“那是山雞的爪印。”

“耿大爺,您在山上不寂寞嗎?”王記者問。

“能不寂寞嗎,可一提起栽樹,俺就來了精神,對俺來說,這樹林里風吹樹葉的聲音,就是最好聽的音樂!”

不遠處,一群百靈鳥飛起。

走到山梁頂?shù)囊惶幇冢瑥妱诺纳斤L吹亂了王記者的頭發(fā)。

“這是胡吉格爾山上有名的西風口,一年刮一次風,從春刮到冬,俺都栽了五六遍樹了,成效不大。今年,俺下定決心,啃下這塊硬骨頭,讓胡吉格爾山全部變綠!”耿天寶說。

王記者一邊聽,一邊拍照。一處山坡上,樹木已經(jīng)長到一人多高了。從山上俯瞰,在綠綠的草地上,能看見由綠樹組成的一行字: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王記者感慨萬端,“新山鄉(xiāng)巨變,不僅是家家戶戶過得好,山川還要變模樣……一要有黨的領(lǐng)導(dǎo),二要有像您這樣甘愿吃苦的人啊!”

晚上,窩棚里,低度的小燈泡發(fā)出昏暗的光。白素梅炒了幾個菜,王記者和耿天寶坐在炕上喝酒。他問耿天寶:“假如有了錢,您想干啥?”

耿天寶想了想,沒吱聲。對于現(xiàn)在的一切,他很滿足,沒有什么奢求,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石錘,他想找石錘道歉,但幾年來一直沒有消息。

耿天寶眼睛紅紅的,好像總是蓄滿淚水。

“耿大爺,您的眼睛?”

耿天寶告訴他,是長年風吹煙熏落下的病。

“耿大爺,您是我最佩服的人!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您在沙地前沿,為我們擋住了沙塵,謝謝您。”王記者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半夜,王記者出來撒尿。天上懸著一輪明月。石榴樹長高了,枝繁葉茂,碩果累累,竟然把樹枝壓變了形。潔白的月光,溫柔地灑在這棵飽經(jīng)風霜的石榴樹上。枝頭沉甸甸的石榴,在夜風中輕輕搖晃。喝醉的王記者摔倒在地上,他爬起來,搖搖晃晃地指著懸在山頂上空的月亮說:“月亮公公,您就永遠掛在那兒,多給耿大爺一點光明和希望吧!”

十三

清早,耿天寶在院子里給樹苗修枝,一個稚嫩聲音在身后響起:

“爺爺。”

“哎!”耿天寶邊答應(yīng)著,邊轉(zhuǎn)身。

娜仁領(lǐng)著苗苗,來到耿天寶身旁。苗苗抱住耿天寶的大腿,仰著臉說:“爺爺,我要去北京看升國旗。”

耿天寶樂呵呵地回答:“好啊。咱家都去,到那時候,爺爺保證從胡吉格爾山刮到北京的風,都是清爽的,不摻一粒沙子!”

“太好了。”苗苗高興得跳起來,她背著手,“爺爺,猜我給您帶什么好吃的了?”

“爺爺不知道,”耿天寶笑著搖頭,“苗苗,快告訴爺爺吧!”

“是酸不溜兒。”苗苗舉起手上一把綠綠的莖稈。

耿天寶拿起來,笑著問道:“苗苗,什么地方長酸不溜兒啊?”

“我知道,”苗苗大聲說,“酸不溜兒長在干旱的地方,哪個地方有了酸不溜兒,那個地方就會長草。”

耿天寶抱起苗苗,看見在前面等著的根子,問了句:“咋回來這么早?”

“有件事急著告訴您。”根子說,“趙魁叔看見石錘了!”

根子和娜仁是在農(nóng)校參加畜牧培訓(xùn)班時再次相遇的。那天,根子一眼認出娜仁,便追了過去,熱情地問她還認識自己嗎。娜仁是大姑娘了,紅潤的圓臉,紅紅的嘴唇,濃密睫毛下的眼睛又黑又圓。她打量根子一番,冷冷地搖搖頭說:“不認識。”

“我爸叫耿天寶,跟你阿爸是好朋友。”

娜仁依然冷冰冰的。

“那年,你帶著狗群來胡吉格爾山,”根子進一步啟發(fā),“穿一件紅藍相間的蒙古袍,騎著一匹白馬……”

“哦!”娜仁似乎想起來了,“我就記得一個膽小鬼嚇暈了,從石頭上掉下來,然后,一直記恨我。”

“對,對,”根子連連點頭,“我就是那個膽小鬼。”然后又拼命搖頭,“我可沒有記恨你,我發(fā)誓。”說著,舉起手來。

“算了,算了。”娜仁忍不住笑出來。根子這時才覺察到她是在逗自己,就紅著臉,憨憨地笑了。她突然問,“山上的石榴樹,多高了?”

“都這么高了……”根子比量著自己的身高,“不,比這還要高。石榴樹,結(jié)果子了,紅彤彤的,紅得都亂了套了!”根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靈機一動,說:“石榴樹結(jié)果了,果子也紅了,你也該上山啦!”

娜仁調(diào)皮地問:“你想我了?你真的想請我上山,上你的石榴山?”

根子的臉又紅了,又開始吭哧了起來:“我沒……我沒,我不敢想你,是你的石榴樹想你呢!”

愛情就像對接的電線,一旦心通了,就不再分開。根子和娜仁相愛了。

培訓(xùn)結(jié)束時,根子向娜仁求婚。可娜仁猶豫了,她猶豫不決,根子會不會接受苗苗?甚至根子會不會……看著根子期待的目光,娜仁決定試探一下。她開口說:“我有一個孩子,叫苗苗。”最后還加重語氣,特意強調(diào)說,“苗苗是我的孩子!”

根子蒙了,他實在不敢相信,沒結(jié)婚的娜仁竟然有個孩子。一時間,對于壞女孩的所有想象都集中在娜仁身上,他不允許自己愛這樣的女孩,甚至一分鐘也不能面對她。根子什么也沒說,飛快跑掉了。

根子以為說服了自己,可是,第二天,第三天……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并沒有釋然,反而更加思念娜仁。他坐在杏樹下,想起與娜仁第一次見面的情景,自那時起,他就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娜仁,再也不能忘懷。

想到這兒,根子站起來,連夜來到娜仁家,進了屋就說:“娜仁,我要娶你,不管你跟誰生了孩子,我都要娶你!”

巴圖阿爸哈哈大笑,贊他是條漢子,遞過來一碗酒。

根子也不含糊,接過酒一飲而盡。隨即抱起苗苗,說道:“叫阿爸!”

巴圖阿爸舉起大拇指,稱贊道:“賽賽的(蒙古語,好樣的)。”

苗苗眨著眼睛,望著娜仁。娜仁笑了,苗苗也笑了。

第二天,巴圖阿爸送根子走時,又讓他拿上了幾棵石榴樹苗。巴圖阿爸說:“把石榴籽扔在地里,第二年,就能活!”同時,巴圖阿爸告訴了根子真相:苗苗是娜仁放羊時撿到的孩子,當時苗苗才幾個月大。娜仁對阿爸說:“這小娃娃好養(yǎng)活,咱就養(yǎng)著吧!”“但你額吉去世早,誰養(yǎng)啊?”巴圖阿爸犯愁了!

娜仁說:“我養(yǎng)。”

十四

下午兩點,耿天寶出現(xiàn)在全旗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表彰大會上。

臨來前,寶音書記囑咐耿天寶發(fā)言時別緊張,按照稿子念就行了。耿天寶說不緊張,就是念稿子有點別扭。寶音書記說別扭啥,那上面寫的又不是假的。

“假倒不假,”耿天寶說道,“就是,就是……”

“有話就說,別吭哧!”寶音書記說道,“都多大歲數(shù)了,還改不了這毛病!”

“誰吭哧了?”耿天寶說道,“那不是俺說的話!俺念著別扭!”

“別扭也得念,”寶音書記說道,“哎呀!治沙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榮譽,也是咱全嘎查的榮譽……我這個寶音書記呀,都替你樂成一個蛋了。”

“這我知道,”耿天寶說道,“沒有旗里和嘎查的支持,沒有夏技術(shù)員的支持,俺耿天寶一個人鬧不綠胡吉格爾山。”

“還夏技術(shù)員夏技術(shù)員的,人家現(xiàn)在是副旗長啦。”寶音書記說道,“咱們都得謝謝他啊!”

到耿天寶發(fā)言時,講稿上的字忽然跳起舞來,一個也看不清。真是老了。他在衣兜里翻找老花鏡。從臺下看,耿天寶像身上有跳蚤似的,掏來掏去,會場有了笑聲。

耿天寶硬著頭皮,清了一下嗓子,道:“俺只會栽樹,不會做報告。”停頓了一下,又擠出來一句,“這大老粗做報告,瞎胡鬧!”

夏旗長也笑了,他了解耿天寶,就說:“耿叔,不用念稿子,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說。”

一聽這話,耿天寶放下稿子,笑呵呵地摸著腦袋,說:“那行,俺就嘮嘮,從哪兒開始呢?”

“就從你為什么上山種樹開始。”夏旗長笑著提示。

耿天寶放松下來,他說:“家產(chǎn)燒光了,娘死了,都是因為那該死的沙子呀。沙子把人逼得沒法生活了。只有栽樹,只有退耕還林,只有全旗的人發(fā)動起來,才能給后代留下一片綠,否則,就俺胡吉格爾山那巴掌大的地方綠了,能頂啥用?胡吉格爾山綠的水平還不夠高。”耿天寶攥著濃密的胡須,停了停,“有人問俺啥時下山,俺想了,啥時候等到胡吉格爾山上的樹,長得像俺的胡子這么密,俺就下山啦……”

最后,耿天寶大聲地說:“現(xiàn)在,終于保住了俺的家鄉(xiāng),俺的窩……”

臺下響起熱烈的掌聲。

夏旗長總結(jié)道:“耿天寶的事跡告訴我們,只要扎實地推進生態(tài)環(huán)境建設(shè),‘新山鄉(xiāng)巨變的宏偉目標一定能實現(xiàn)。希望全旗黨員干部,積極投身于京津風沙源治理的生態(tài)建設(shè)活動之中,在全旗掀起一個綠化家園的高潮……”

耿天寶擦完汗,卻突然從講臺上站起來,打斷夏旗長的話,對著臺下說:“旗委授予俺‘治沙標兵稱號,還獎勵俺一萬元錢,剛才糊涂,忘了說了,嘿嘿,政府給俺好處,俺不能把肉埋到飯里,不聲不響地吃嘍!”

會議結(jié)束后,耿天寶沒有跟大家一起吃自助餐,而是出了會場。他要馬上見到趙魁。

老遠看見了耿天寶,趙魁迎過來問:“怎么進城了?”

“來開會。”耿天寶回答。

趙魁說:“好不容易來一次,在城里好好轉(zhuǎn)一轉(zhuǎn)。

耿天寶迫不及待地說:“根子說你見到石錘了,石錘呢?”

“啊,是……”趙魁神色有點慌張,“是……上次根子來,問過我。”

“石錘在哪兒?我要找他!”

“你不怪石錘了吧?”趙魁有些擔心。

“都是誤會,是俺對不起他。”

趙魁這才放下心來,說:“石錘呀,他回嘎查去了。”

十五

耿天寶急忙趕回嘎查,也沒找到石錘。他是記恨自己了,故意躲起來,耿天寶心想。

吃過早飯,耿天寶坐著汽車去拉經(jīng)濟樹苗。往事一幕一幕,如同風景飛速劃過車窗,那個被沙漠吞沒的弟弟不知何時不再清晰,他越是想記起他的樣子,就越是想到石錘的臉。

迷迷糊糊間,汽車開進嘎查,耿天寶看見一個孤獨的身影正在路上走。“石錘。”他喊了出來,將頭探出車窗拼命招手。

石錘也看見了他,急忙轉(zhuǎn)身跑了。耿天寶讓司機停下,下車去追。他眼里只有石錘,完全沒注意一輛汽車從后方駛來。

尖銳的剎車聲響起。

耿天寶躺在車下,滿臉是血,眼睛卻還死死盯著石錘的方向。

“叔,叔。”石錘跑過來,跪在耿天寶旁邊,臉色煞白,“叔,叔,您流血了!”

“叔對不起你,你這幾年一直在外面,總算找到你了。”耿天寶完全不顧自己的傷,抓住石錘的手,“叔錯了,當年不該冤枉你。”

“叔,別這么說。”石錘哭了,淚水在臉上流著,“我一直愧疚,要不是……奶奶也不會死。”

耿天寶緊緊抓住石錘的手,仿佛輕一點他就會再次跑掉。“答應(yīng)叔,別再走了。”

他看見石錘點頭答應(yīng),舒了口氣,身體變得輕飄飄的。耿天寶開心地笑了:“好多年沒聽你唱信天游啦,”耿天寶垂下頭說道,“叔想聽了。”

石錘用力地點頭,抹了一把眼淚,仰頭唱起來:

一道道梁梁,一道道溝,

離開胡吉格爾山直奔那城里頭。

城里頭啊,城里頭,

心里想的還是山頭頭。

哦哦——哦哦——

一掛掛牛車一頭頭老黃牛,

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在心頭。

胡吉格爾山喲,胡吉格爾山——

從春想到冬哦,從冬想到春——

哦哦——哦哦——

再次清醒時,耿天寶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擔架上,被眾人抬著往山下去,他感覺自己在飛,飛到高空俯視慌亂的隊伍。而在隊伍周圍,是他親手綠化的胡吉格爾山,沙漠、老根、樹苗、山杏……他看得眼花繚亂。他太累了,眼皮沉沉的,真想美美睡上一覺。

他閉上眼睛,苗苗稚嫩的聲音在耳邊喊:

“爺爺,別睡。”

這次,他看清了,苗苗跟在擔架旁邊。

“爺爺,您說過,您是永遠旱不死的酸不溜兒。”

耿天寶絕望地長嘆:“俺不治了……治好了,人也是癱巴,會把這個剛剛好起來的家拖垮的。”

“爸,沒有您,咱家哪有主心骨啊!”娜仁傷心地說。

耿天寶囑咐根子:“根子呀,你和你媳婦,要像石榴籽一樣,緊緊地抱在一起,可不能把治沙的事撂下……”

根子含著眼淚點頭。

寶音書記勸道:“老耿,你放心,現(xiàn)在全旗就要全面推行治沙造林股份制了,鼓勵全嘎查的人上山治理生態(tài),就像電視里說的那樣,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耿天寶大聲地說:“根子,你聽到了嗎?爸告訴你,只要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股,咱就入,你爺爺打鬼子犧牲了,你姑奶奶被國民黨殺害了,咱們老耿家,世世代代入的可都是共產(chǎn)黨的生死股啊!”

擔架被抬起來,向山下去,后面的人緊跟著。鄉(xiāng)親們不斷地從家里、田間地頭擁來。

耿天寶緊緊地攥著寶音書記的手,說:“俺從小就沒有爸娘,多虧被一個蒙古族阿爸領(lǐng)養(yǎng)了,俺是喝牛奶長大的!”說著,眼淚流出來了,“俺耿天寶永遠都記著蒙古族鄉(xiāng)親的好!”

山路崎嶇,鳥鳴陣陣。耿天寶望著澄澈的藍天,黃沙蔽日的時代結(jié)束了,蒼莽遼闊的胡吉格爾山上,郁郁蔥蔥的樹木宣告著治沙的勝利。他終于放下那個關(guān)于家鄉(xiāng)、關(guān)于窩的重負,露出了輕松而幸福的微笑。

耿天寶在擔架上躺著,陷入了昏迷中,他太累了。

“爺爺,咱家的石榴果紅了……爺爺,您醒醒,咱家的石榴果,都紅啦!”苗苗的喊聲一聲比一聲大,傳進漸欲昏厥的耿天寶耳朵里。

在耿天寶昏昏沉沉的腦海里,一棵棵挺拔的石榴樹,在胡吉格爾山上連成片,紅彤彤的石榴果,個兒大飽滿,在太陽下綻裂開來,露出了里面紅艷欲滴的石榴籽兒。

救護車穿越在林海中間,正從遠處,急速駛來。

耿天寶耳邊,苗苗稚嫩甜美的歌聲忽大忽小,忽遠忽近:

小鳥用美麗的歌喉呼喚你,

小樹苗用期待的目光盼望你,

胡吉格爾山張開臂膀擁抱你,

我要和爺爺一起把荒山染綠。

原刊責編 楊玉梅

【作者簡介】王樵夫,滿族。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赤峰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著有小說、散文、詩歌、報告文學、電影劇本等文學作品。曾獲豐子愷散文獎、冰心散文獎、內(nèi)蒙古政府“索龍嘎”文學獎(兩屆)、《民族文學》年度散文獎、《草原》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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