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茶如是

呂峰

西湖龍井

西湖龍井茶天下聞名，入口輕，觸舌軟，過喉嫩，口角滑，留舌厚，后味甘。在春水泛濫之季，喝一杯鮮嫩的龍井新茶，如同酒徒醉臥酒池，一飲即可暢懷。此時此刻，一杯清茶，三寸光陰，遂成了妙不可言之事。

第一次喝龍井茶是在西湖邊上，一座古色古香的院子，黛青色的瓦礫，粉白色的圍墻，朱紅色的廊柱，院子里散落著這樣那樣的花花草草，茶尚未喝，人即已經醉了。等人坐定了，待客的朋友將茶投入玻璃杯中，葉片清亮鮮綠，在水中翻滾、浮沉，茶香彌漫。等水平靜了，茶葉站了起來，齊刷刷的，像養了一杯子的小樹苗，嬌嫩嫩的，似豆蔻年華的小姑娘。龍井新茶的氣息真的是迷人，茶盅的邊緣浮繞著翠碧的氤氳，茶色碧綠澄清，茶味醇和鮮靈，茶香清幽悠遠，啜入口中，如飲春醪。

清明過，谷雨前，萬物復蘇，西湖迎來了柳嫩、桃嬌、草肥的光陰，一切都是嶄新的，一切都是亮麗的，一切都是清爽的，那是透徹心脾的至清至明之景色。在西湖邊，可一邊喝茶，一邊觀柳，一邊聞鶯。柳浪聞鶯，蘇堤春曉，是西湖的專有名詞。湖邊的柳樹是忽然吐翠的，或許，是乍聞一聲春雷，柳樹感到了不小的震動，便連夜發出芽來，先是鵝黃，淺淺的，像玩捉迷藏的孩子的眼睛，給人陣陣驚喜。然后，一天一個樣，眼見著發芽、抽葉、葳蕤，顏色也由黃變綠，把天地熏染得豁亮起來。

在西湖邊喝茶，日子經不起推敲，風吹過是一天，雨落過是一天，云飄過是一天，花開過又是一天。龍井茶里，春意綿長，宜去山野喝茶，喝茶之余，可觀草木之萌發，可觀繁花之綻放，可觀春水之蕩波?；ㄓ杏筒嘶?、玉蘭花、杜鵑花等，地域不同，花開時間亦不相同。玉蘭花有全開的，有半開的，有含苞的，一樹白花，熱烈而安靜地懸于枝頭，雪白，通透，傲岸，像高飛的鴿子，撲棱棱在樹梢盤旋。若是雨后，彌漫著水靈靈的濕氣。這種慢節奏的質樸的生活，讓我在冥想中深深沉醉。

西湖的邊上，有許多頗有歷史的茶村，楊梅嶺、梅家塢、落暉塢、桐橋村、法云村、龍井村、雙靈村，僅僅是名字即讓人醉了。山里的空氣里聞起來都是香的，是茶在呼吸，是植物在呼吸，在這里，人可與茶與所有的植物一起呼吸，一起享受陽光雨露。到了茶村，家家都能喝茶吃飯，一派人間煙火。進了門，茶農先奉上一杯迎客茶，茶是當年的新茶，那些新葉上下翻滾、浮沉，湯色清脆，味道清香。

在茶村，龍井茶可以喝，亦可制成饞嘴的佳肴，如茶香魚、龍井魚片、龍井蝦仁等。山里草木多，溪流也多，魚蝦也多，雖是小魚小蝦，其滋味卻極為鮮美，可將河蝦與龍井茶水同烹，最后用泡開的龍井茶葉點綴。看上去如小家碧玉，清秀典雅。吃到嘴里，清清爽爽，卻不失鮮美，蝦仁滑嫩緊實，茶香似有似無，哪怕是饕餮之徒，亦為之嘆服。

喝茶之余可靜讀，院里院外的青苔泛出了新綠，像江南綿長的細雨，可感受到濕涼之意，仿佛聽見雨一滴又一滴地落下，落在屋頂的瓦檐上，落在院墻外的柳樹上，落在窗前的芭蕉上，檐下的故事、光陰里的日常，也隨之稀稀落落地掉進水里。那光陰是明媚如初的，儼然是王希孟的青綠山水。十八歲的少年畫了絕美的《千里江山圖》，然后人就死掉了，實在是讓人惋惜。

靜讀之余，可去山里踽踽獨行，山路兩邊是樹木，可感受到春花燦爛的跳躍，可隱隱地聽到水流的聲音。進了山中，茶園里是采茶的人，三三兩兩，如魚游海中?？此齻儾刹瑁刍潄y，兩手上下翻飛，像在茶葉的嫩尖上彈奏，頗有庖丁解牛之韻律。我沒采過茶，只跟著母親采過棉花。母親的手亦上下翻飛，不一會兒，胸前的圍兜就滿了，像懷了身孕，她也不覺得累，臉上是淺淺的笑意，因為棉花采得多了，孩子的棉衣就有了著落，下再大的風雪也不怕了。

春日煎茶是古來即有的習俗，久服，可安心益氣，輕身不老。翻讀前人的史書冊頁，春日煎茶的雅集時不時閃現，如沙中的珍珠，奪目耀眼，那是仙人才有的悠閑與愜意。如唐人陸希聲的“二月山家谷雨天，半坡芳茗露華鮮”；如宋人黃庭堅的“未知東郭清明酒，何似西窗谷雨茶”，他們寫盡了谷雨茶的芳華，讀來，讓人向往之。

“新綠香浸一杯春”，在杭州，在西湖，有了茶即有了清香四溢的時光和人生，時不時地邀上三五素心知己對飲，雖無醇醪，亦足可醉人。

鐵觀音

重如鐵石，形似觀音，故名“鐵觀音”。知曉鐵觀音之茶名由來，我已過不惑之年。其實，幼年時，我即已知曉此茶。然其泡開后，我心中頗不以為然，或者說有些輕視，多年后方懂得其中之滋味。

鐵觀音為半發酵茶，發酵程度不同，其口感滋味亦千差萬別。輕發酵、輕烘焙者，湯色翠綠，有綠茶之清新；適度發酵、重烘焙者，茶湯金黃，溫厚似武夷巖茶；存放五年以上者，為暗紅色，陳香味更濃醇，各有千秋，各有人喜愛，真是應了那句俗語，“蘿卜青菜各有所愛”?，F在想起來，當年五叔婆泡的鐵觀音，有炭火味，溫厚如鐵，當為濃香型或陳香型茶。

在安溪，喝茶可喝到飽，且隨時隨處都能喝到上佳的鐵觀音，清香型，陳香型，皆為我所喜。茶葉在茶碗中舒展，綠葉鑲紅邊，瓣瓣似鐵，當真是一壺清茶天地寬。今天喝，明天喝，早上喝，晚上喝，喝得次數多了，對茶亦有了粗略的評判。佳者，條索卷曲，葉底肥壯，呈綢面光澤，亦曉得了鐵觀音茶獨有之名詞，如何為蜻蜓頭，何為螺旋體，何為青蛙腿，絕對是喝茶之外的收獲。

行走安溪，得遇茶王公祠，供奉茶王公和茶王娘。我想當然地認為茶王公為陸羽，其實不然，茶王公乃宋代的謝枋得。宋末元初，謝枋得避禍安溪，他鼓勵山民種植茶葉，以養生計。后被元廷官員發現，押解至北京，絕食而亡。安溪人念其功德，遂供奉他為茶王，建有茶王公祠。

茶王公在安溪人心中極有地位，山中有一茶王公祠，依山勢而建，隱于翠綠巖林，可用袖珍二字來形容，不過，其小雖小，然極為精致，有古柏，風聲、松濤聲在此交織，古柏、公祠相輝映，當真是山里的清凈地。

晚上在茶園吃飯，有臘肉，有野菜，有竹筍，酒是自家釀造的米酒，月亮升起來了，星星也亮相了，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幾個回合下來，肺腑間有清冽之氣。其實，植茶、采茶、制茶，并不像我們想象得那般美好，實乃辛苦活。制茶時，須在十余個小時內完成十六道工序：采青、攤青、曬青、涼青、搖醒、搖水、搖青、搖韻、炒青、揉捻、初烘、包揉、烘焙、塑形、焙味、收藏，提前或滯后，茶葉就不能稱之為茶了，殊為不易。

人生雖苦短，然會遇到無數的人，熟悉的，陌生的，他們像肩負著某種使命，在生命的瞬間閃現，然后又消失，像迷離的霧般飄忽，像神秘的光線般照。其實，茶亦是如此，它像空氣、陽光和養分，讓我們的生命更加豐盈。

信陽毛尖

信陽毛尖為中原的名茶，亦是好茶。比起南邊的茶，毛尖有苦味，那種苦味卻恰到好處，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人飲后，忍不住去回味，這當是一方水土的緣故。一方水土育一方茶，一盞茶里亦藏著這方土地的歲月語言，藏著一個地方的山水、物候、地理、人文，亦有歷史的氣息，信陽毛尖尤是如此。

那一年，我從昆明轉車鄭州，居于此的寇兄聞知后，相約一見。寇兄為多年文字朋友，一直在文字中往來。按圖索驥，來到一處院子，名為“梧桐小筑”，在我看來確為風雅之地。院子里有三株高大的梧桐，樹冠巨大，遮擋了半個院子，桐花滿樹，像停落的鳥兒，正振翅欲飛。一群喜鵲站在枝頭點著長尾巴，讓我想起幼時母親常打趣的兒歌，“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

進入院子，寇兄已坐于樹下。人如其文，斯文儒雅，謙謙有禮，尤其是他的眼睛和微笑，他的眼睛有著中年人少有的清澈與靈動，讓我想起顧城那句極有名的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讓我去追求光明?！笨諝饫锏南銡庾屓巳缑鄯?，暈暈乎乎。陽光煦暖，照在身上，里里外外都舒坦。稍坐片刻，有桐花落于肩頭，像花精靈翩翩入凡塵。當真是秀木花開，清芬可人。

寇兄說，之所以選擇此地，因為親切。他出生于兩省交界的山野之地，村子內外，山上山下，長滿了梧桐。究其原因，是因其生長快，易成材。一棵成材的梧桐是堪稱大用的，兒子結婚可做家具，女兒出嫁可做嫁妝，老人去世了可做棺材。幾場春雨過，繁花如海，村子亦在花海中起伏。對他來說，梧桐是故園的印記，或者說就是故園。其實，對我來說，亦是如此。

桌上的茶為信陽毛尖，鮮潤，干凈，不含雜質，其形如針、如劍。水一沖，茶香四處飛散，似乎一伸手就能抓到。茶湯入口，先是微苦，后有回甘。兩人肆無忌憚地對飲、暢談，茶香裊裊而散，時光亦裊裊而過。世事繁雜，暫且在一壺茶里清心明目，為人生一快。桐花香，茶水清，茶煙繚繞，微風徐來，如同泉水滑過，幾而忘憂，其境界不可方物，我像一株植物，被陽光照徹，被雨露滋潤，胸腔里都是風聲。后來，我才知曉，寇兄的胃不宜飲綠茶，平日里以熟茶度日。

喝茶時，寇兄提及夢想，說他想在城里擁有一個院子，院中有竹、有梅、有柿、有梧桐。竹林吐翠，可來一場竹林茶會；桐葉葳蕤，可來一場梧桐茶會；柿子紅了，可來一場柿子茶會；梅花綻香，可來一場梅花茶會，真是有幾分風雅，也有幾分快意，如許的茶會，有人生之況味，一如四季的輪回轉換。天涯茫茫，命運波折，人生能有所寄、有所期，當為幸事矣，也期待他早日坐擁那些蘊涵著潮潤、神秘氣質的植物。

上佳的毛尖產于信陽的車云山、集云山、云霧山、天云山、連云山、黑龍潭、白龍潭、何家寨，俗稱“五云兩潭一寨”。翻讀友人胡竹峰的書，發現他把它們連在一起，寫成了一篇小品：一山靈秀，有寨有寺，山腳兩汪潭水。山上辟有茶園，種的是毛尖。山頂藍的天空，停著五朵云彩，不多不少，只是五朵，似乎是碰巧，又似乎大有深意，五云將甘露清灑在兩塊茶園里?？芍^是妙筆生花，亦有前人之閑情風雅。

返鄉的途中，一手提著寇兄贈的茶，一邊念念不忘千里中原的過往。雖然歷史的塵土已被時光清掃，然那些過往依然引起無數人狂熱的渴念，那是千年不絕的幽香。毛尖的那一縷茶香也不絕于歷史的煙塵中，氤氤氳氳，生生不息。望著手中的茶，我知道，今生定要去信陽走一遭，去訪山問水，去尋茶覓香。

責任編輯 楊艷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