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菡丹

“離巴塞羅那不遠的布魯克小鎮里,有一座名為堪塞拉的古堡,古堡每年都會接納來自全球的藝術家作為藝術駐地。某年,它舉辦了一場名為‘西班牙獵神的比賽,我就是其中的一個選手。據古堡的管理員蘇菲介紹,每年的九月二十五日,都會有外星人開著飛船掠過蒙塞拉山。經常有人半夜去山上等著外星人的降臨,這是布魯克和科爾瓦托鎮的傳統。所有人都要戴著錫紙小帽,防止外星人對自己的腦電波進行操縱。沒準外星人會撒下一些冰涼的、果凍狀的小雨熊,每只有拳頭那么大。如果我們之中有誰能捉到雨熊,還能讓它保持完整的形態,就能獲得獵神比賽的冠軍。贏的人可以拿一大筆獎金,去斯瓦爾巴群島看北極熊或去北美的叢林里看棕熊?!?/p>
這是2022年《青年文學》雜志第1期“燈塔”欄目里短篇科幻小說《西班牙獵神》開篇的一段文字,小說講述了三位女藝術家在堪塞拉古堡的相遇:分別來自中國大陸、中國香港和法國巴黎的咪咪、安、克洛伊,在外星人降臨日捉雨熊,這原本是三個女孩“不確定”的決定,卻因著那里非世俗的快樂和有著奇思妙想的藝術家人群而匯成了一個“確定”。最后,所有人都參與到了這個活動中來……
著名文學評論家、南開大學教授曹霞曾這樣點評《西班牙獵神》:我近來讀年輕作家的小說,時常感到驚異和喜悅。對我們“70后”和更前代作家來說需要費力達到的“世界性”“全球性”,在他們那里簡直就是與生俱來,一下筆就已經在“世界中”,甚至是“宇宙中”。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們游戲筆墨,搞虛無主義。恰恰相反,在“捉雨熊”這個充滿科幻、天真、童趣的大party里,在那些夢幻般的人際交往和細節里,作者依然在探尋自己一直關注的主題:“人”的困惑、迷失、痛苦與尋找。
《西班牙獵神》的作者正是“90后”作家杜梨,萊斯特大學英語現代文學和創意寫作碩士,青年作家、譯者。作品見《人民文學》《西湖》《花城·2021年長篇專號春夏卷》等,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澎湃·鏡相”非虛構獎,“鐘山之星”文學獎,賀財霖·科幻文學獎首獎,老舍文學院一等獎學金。出版短篇小說集《致我們所鐘意的黃油小餅干》,長篇《孤山騎士》,譯有帕蒂·史密斯《白日夢》,菲利浦·肖特《寵物醫生爆笑手記》第一、二部。
四月,在北京北五環的一家咖啡廳里,記者見到了杜梨。長發,背著大大的雙肩包,說起話來輕聲細語,沒有初次見面的陌生感,反而像朋友一樣坐下來,聊寫作、家庭、工作、生活,想到哪就聊到哪。
杜梨是北京女孩,從小喜歡看書。她說:“小時候,父母對我的教育很嚴格,家里并沒有太多書,父母覺得只有練習冊才是最應該看的,其他都是‘雜書。喜歡看?那就去圖書館看唄!于是,我多數時候都是去奶奶家偷著看書,最喜歡看《西游記》,經??吹桨胍挂粌牲c,直到現在還喜歡看,不斷揣摩書中的詞、句,特別有意思?!?/p>
6歲時,杜梨決定長大后當一名作家。而這并非是一個孩子的三分鐘熱度,自打下了決心,她的學生時代就一直在寫作和投稿中度過。那時候投稿只能通過中國郵政寄掛號信,零用錢不夠,她就拿過年時偷偷攢下的壓歲錢作為郵費。沒法打印時,她就手寫,在綠格稿紙上一字一句地寫,寫完再裝訂好。那些稿子如果留下來,摞起來該跟她差不多高了。
可杜梨投出去的稿子從未收到回應,很是令人沮喪。如今回憶起小時候投稿的經歷,她仍然忍不住嘆氣。只有給遼寧少年兒童出版社投稿當小記者的時候,她很快就收到了寄來的“小記者證”?!鞍l表道路不通,我一直當各種小記者,搞得我一度非常困惑,我是不是這輩子就當不成作家了?!?/p>
杜梨本科畢業后去英國,在萊斯特大學攻讀英語現代文學和創意寫作碩士學位。在外求學,最大的困難是什么?杜梨說是孤獨吧?;蛟S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碩士畢業后的她便立刻回國了。然而,在求職路上,迎接她的并不是一帆風順,她笑稱“自打走出校門進入社會,就一直挨錘”。
杜梨先后從事過幾份工作,但她發現,工作對自己消耗很大。她希望自己保持一顆純粹的心靈從事寫作,于是,她選擇辭職在家安心創作。
在家搞創作那兩年,杜梨天天宅在家里,靠翻譯和投稿賺的稿費過活,好在《花城》雜志和出版社發表了長篇《孤山騎士》。有一天,母親看到一家事業單位的招聘信息,便讓杜梨去試試。經過4個月的筆試、面試,杜梨成功上岸,成為體制內的一分子。她說:“當時對我而言,這是最好的工作了。我是一個渴望平凡的人?!?h3>新生活是新小說的“河床”
了解杜梨的人都覺得,她是先有了廣闊豐富又好玩兒的生活,然后才誕生了有趣的小說。對于她而言,非虛構寫作是記錄生活的一種方式,而她的文字克制且溫柔。不想做泥沙裹挾的自媒體,也不想為了績效疲于奔命,她對于文字的態度,是來源于生活,扎根在現實,誕生于思考。
杜梨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和父母都曾在核工業系統工作?!盃敔斈棠淘デ疤K聯支援西伯利亞建設,姥姥姥爺在青海的金銀灘上參與建設核試驗基地,他們的韌性總令我欽佩。之后,他們隨著大部隊遷移到四川繼續搞核基建。由于種種原因,祖父母的身體都不好,過世很早。我的家人于1980年代來到北京,我爸媽成為了核工業的工程師,專建反應堆等土建項目?!倍爬嬲f。
1992年秋天,杜梨出生在北京海淀,家住在動物園旁邊,愛去動物園里看猴兒,在風中吃棉花糖,被黏滿臉。兩歲時,她家搬到了燕郊的家屬院。
父母在北京上班,北京對童年的杜梨來說就是圣地。記憶中,那時候的她一年來幾次北京,不是去同仁醫院配眼鏡,就是寒暑假去母親的辦公室玩,順便吃一頓肯德基或麥當勞,父母工作很忙,偶爾請假帶她去動物園和北海公園,就是最幸福的時光。終于,杜梨在12歲時回到了北京。現在回憶起來,從初三到高三,她一直在拼命跑步,拼命學習和上課外班。

在國外求學的時候,杜梨一個人去法國旅游。她記得一次在一個公園坐下來,面前有一對夫婦,旁邊站著孩子們,媽媽正給最小的一個哺乳,一切看起來那么閑適、美好。突然,公園拉起了警戒線,周圍警笛響起。杜梨看不懂警車上的單詞,拍照問朋友,朋友看完告訴她——“趕快跑,這個地方不安全,正排雷”。她被嚇得倒吸一口冷氣,手也抖起來,但周圍的路都被封了,她逃不出去。沒多久,傳來一聲清脆的爆炸聲,雷排掉了,危機解除。
后來杜梨又經歷了不少這樣的事情,這些經歷讓她開始相信幸存者偏差。她說:“能過普通生活就很好了,平靜的生活才能保證創作心態不會太激蕩。寫作不需要刻意出門闖蕩,生活里已經充滿刺激。”
2016年,杜梨正式開始寫作?!澳菚r,我在互聯網公司工作,非常繁忙。我在地鐵用手機打字,緊趕慢趕,寫完了第一本書《致我們所鐘意的黃油小餅干》。這本書主要反對人本主義,注目人與自然的關系,討論人和仿生人的倫理沖突。后來,我又在一些文學期刊上發表了中短篇小說,以我的家族經歷為藍本寫的《你好,我是核三代》獲得了首屆澎湃·鏡相非虛構寫作大賽二等獎。同年,小說《青年無野》獲得了香港青年文學獎亞軍。即使是千年老二,我也覺得自己就像王小波筆下的‘王二一樣美,阿Q精神常傍我身?!?/p>
杜梨覺得北京人說話又逗又貧,語言節奏特別好,比喻句用起來特別形象。形容環境吵,“就跟掉進蛤蟆坑似的”;挨了批評,就說來了一頓“大呲花”。大爺大媽們就更不用說了,他們常用閃爍著語言藝術光芒的地道老北京方式說話,每每聽到新詞,杜梨就如饑似渴地在腦海中記下,回頭還要再跟周圍的人復述好幾遍。
杜梨覺得《東京夢華錄》之所以好看,就在于它記錄了上至王公貴族、下及庶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情景,從飲食起居到歲時節令,從歌舞曲藝到婚喪習俗,幾乎無所不包,盡可能地留住那個時代的風貌。現在的她每天都努力地工作生活,細致入微地觀察這個時代,積累寫作素材。
在《關于我去拍貓頭鷹摔了腿得縫針這件事》一文中,杜梨寫在最前面的話是:我永遠愛貓頭鷹。
……
我想到的是商人對鸮的崇拜,婦好墓中的青銅鸮尊,鸮戰神一般的存在。后世的貓頭鷹已背負了太多不妙的寓言,《詩經》里有“鴟鸮鴟鸮,既取予子,無毀我室?!保ā对娊洝め亠L·鴟鸮》)。到了現代社會,脫離了人類文明象征的貓頭鷹,是自然可愛的。
……
杜梨是一位動物愛好者,她關注大自然,經常背著專業攝影機,開車去山上觀鳥,做動物救助。她說:“北京地區的野生動物已經超過了600種,而北京市的鳥類能看到470多種,這是全國鳥類品種總數的將近三分之一。北京也是夏候鳥和冬候鳥的過境地,鳥類資源很豐富。我曾在北京的百望山看到過猛禽過境遷徙,看到許多種類的鷹隼,看過77只鸕鶿排成的大隊伍和成群的達烏里寒鴉?!?p>
杜梨還曾救助過一只受傷的雨燕,老北京管它叫“樓燕兒”。雨燕翅膀窄而長,飛行時向后彎曲,形似鐮刀,飛行速度可達每小時111.6公里。據專家介紹,北京雨燕一生中大部分時間在空中度過。“雨燕就一直飛啊飛,到死才停,多厲害的鳥啊?!甭犝f雨燕最遠能飛到南非,她希望這只雨燕也能飛得遠一點。
其實,從《致我們所鐘意的黃油小餅干》到《孤山騎士》,杜梨的文字一如她所鐘愛的灰喜鵲和松鼠,靈動、輕盈、不拘一格,都以躍動的思維跳出時空的拘束,這表明了她對日常生活的親近和渴望,也顯示出她努力探索世界的蓬勃的求知欲。
隨著和杜梨的聊天逐漸深入,就會發現在她的文字中,充滿想象力的故事并非虛無縹緲的幻象,而是植根于現實世界的土壤之中。帶著對生態問題的思考,杜梨在《我能看看你的小納米羊嗎?》中設想了一種新技術,通過克隆家牲緩解傳統畜牧業的溫室氣體排放,從而延緩冰川與島嶼的壽命。
敘利亞戰爭制造著死亡與殘疾,當殘疾人換上假肢,收獲肢體健全的同時,他們面對的幻肢疼痛卻鮮為人知,而這一微妙卻無法回避的問題則被杜梨敏銳地捕捉到,在《大馬士革幻肢廠》和《升級吧,合成人》中,杜梨以幻肢疼痛為著眼點進行了深入的探索,寫出了疼痛的復雜性,角度新奇且獨具創見。
在《孤山騎士》的創作中,從概念成形到最終版,時間跨度為三年,杜梨寫了整整兩遍?!巴獠康慕棺谱屛页浞煮w會到了故事里的高壓,寫這個長篇時,人物就站在我眼前行動。這是一個關于仿生人、復仇和存在的故事,幾條敘事線交織在一起,而我想探討的問題卻并不局限于仿生人,仿生人更像是一味酵母,發酵出整個世界?!?/p>
人類為什么要制造仿生人?在杜梨看來,也許人類意識到了自己的有限并尋求突破:“人類的生命進程太過緩慢,很多天都可以折疊放在一起,大部分的時光是重復、瑣碎且平庸的,他們的生命不能快進,也不能倒退,不能格式化,也不能重來,生活在條框和枷鎖里,得到的知識和樂趣都是有限的,人生的可能性不過就幾種。”

當下,科技迅猛發展,以人們無法想象的速度迭代。在很多人眼中,技術意味著無限廣闊的未來,而杜梨卻以小說的形式,展現了技術的另一個側面。在她筆下,技術在解決問題的同時也在產生新的問題,對技術的悲觀源于她對現實生活中現代性的反思,杜梨試圖在這種反思中重新發現人性的光芒,想象出一盞人性的探照燈,照亮現代社會隔閡的心靈,溫暖疏離的靈魂。
如今,新婚不久的杜梨無論是在工作中,還是在生活中,都依然純粹而堅韌,她比以往更加渴望閱讀,渴望學習,渴望創作,“我始終認為,每一個事件中的細節都值得被重視,只有深入閱讀這個世界,你才會發現這世界上的結構和機杼看似粗糙,卻相互關聯”。
責任編輯 陳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