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換我來愛你

賀蓓

其實，我很想說，媽，對不起，請原諒女兒的不懂事，今后我一定不會那么任性。如果可以，換我來做母親，傾盡一切來愛你

話筒里傳來母親的聲音，氣息虛弱，因為前幾天剛做完一場大手術，她這才從重癥監護室轉到普通病房。

母親說她一切都好，有小妹陪著她，叫我不要牽掛。然后就是反復叮囑我，不要總那么拼命，不要老想著賺錢為她看病，要好好照顧自己，別總熬夜……

她自己都還虛弱著，連話都講不清楚。

拿著話筒的手不自覺地握緊，眼淚不爭氣地在眼眶里打轉。即使是這個狀況了，女兒依舊是母親心底放不下的牽掛。

母親是個很堅強的人，可不代表她不會害怕。三年前，母親被查出患有口腔癌，情況不容樂觀，必須盡快手術。那時的她表面上故作鎮定，其實心里早就亂了套。一面跟女兒們說著寬心的話，一面悄悄地往行李包里塞了一瓶安眠藥，甚至還跟父親交代了自己的“后事”。因為碰巧被眼尖的小妹發現，才免去了后面的故事。

父親說，母親不是懦弱怕死，她是怕自己手術會失敗，怕自己會成為女兒們的拖累，所以才想著一了百了。

話筒里傳來媽媽的聲音，“蓓子啊，我有沒有耽誤你的事啊？……”

自從到了退休的年齡，父母跟著我們一家搬來合肥，母親一直表現得焦慮不安。父親說，她總覺得是自己拖累了女兒，老了老了，就成為了女兒的負擔。

勤快慣了的她，平時總是早起晚睡，搶著把洗衣、做飯、打掃衛生這些家務事做掉，就是希望女兒、女婿累了一天回到家能有個舒心的環境。即使是生病，她也會強忍著不適搶著做家務，從不抱怨。

有段時間怕母親太辛苦就跟她搶著干活，可閑下來后她的神情里卻總有種淡淡的落寞。她還跟我商量，等哪天外孫子考上大學不再需要她了，她就回老家找個地方養老去了。其實老家的房子早就賣掉了，那邊也沒什么家人了。

母親處處小心著，她總是覺得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即使不能幫到女兒什么，也不能給女兒添負擔。

還記得前幾天放假，帶她去商店想給她買件新衣。看看這個，母親搖搖頭說不要，看看那個，母親還是搖搖頭說不要。帶著她在商場轉了多少圈，即使看到喜歡的衣服，一看吊牌上的價格，她也會找各種理由拉著女兒要走。

母親是怕我為她花錢。后來硬是給她買了兩件新衣，她就當寶貝似的一直掛在衣柜里舍不得穿，還總是說，“下次別買了，我有衣服穿。”“別浪費錢，人老了，穿再好看又沒人看。”

她總說自己不缺衣服，可衣柜里掛著的總是那幾件洗得發白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衣服。

想起小時候，我每每鬧著母親要新衣服，卻從不曾考慮過她是否有錢，每次都要得那么心安理得。想來即使生活再拮據，她縮衣節食也會盡她所能把我打扮得整潔亮麗。可是現在母親老了，卻把我回饋的點滴，都當作是恩賜。

前幾年兒子跟他姥姥說，你去買件新衣服吧，別舍不得，我把我的壓歲錢都給你。就這一句話竟讓她感動了好久。

悄悄塞給她的生活費，她也從不愿意收，實在推不掉了，就攢下來留著給外孫子買些書籍，添些衣服，多加些餐。有什么好東西也一定要先留給外孫子。我常跟她說：“媽，沒關系的，這是你女兒家，也就是你家，不用分得那么清楚，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那么拘束的。”母親只是笑笑，從不爭辯。但她能不麻煩女兒的還是從不張口。

話筒里，母親的叮囑還在繼續。我說，“媽，我好想你，想去看你。”

母親在電話那頭著急地說，不用，不用，你那么忙，別耽誤了工作。

還記得三年前，母親口腔癌第一次去南京做手術，也是這么叮囑我的。即使再害怕也堅持要自己一個人去，誰也不讓陪，后來還是拗不過小妹，讓小妹陪著去了。臨走前還再三叮囑我，不讓我去，別耽誤工作。

就在她臨上手術臺的頭一天晚上，我都已經瞞著她踏上去南京的動車了，她還在打電話來叮囑，千萬不要去南京看她。可真當我站在她面前時，她還是激動得老淚縱橫，說，你這孩子，咋還是來了？是啊，媽，別怕，我來當你的主心骨了。

手術后，母親在重癥監護室里昏迷著，身上插著呼吸器和各種管子，旁人看著都覺得很痛苦。可等她醒來看到女兒、女婿們都守在床邊，不是表現出自己軟弱的一面，而是激動得直用手比劃，就想讓我們都去休息，不用都守著她。

我哽咽無語。我真想母親睜開眼時，可以滿腹委屈地跟我說，“蓓子啊，我生病了，我好難受，也很害怕，你陪陪我好嗎？”

這樣我就可以輕輕握住她的手，跟她說，“乖，別怕，我在，一會去給你買好吃的。”

后來因為每次放化療的時間都安排在后半夜，她都是堅持自己一個人往返于很長的一段寂靜夜路，不讓家人陪送……

這次到上海做手術，大妹因為人在國外回不來，只能幫著聯系醫院。小妹經濟基礎不穩定但還是堅持陪她去手術。我因為工作忙暫時脫不開身，就承擔了大部分的治療費用。母親為此感到不安，總覺得虧欠了我很多。

因為疫情，只能有一位家人陪護，我想去探視也見不到她，只能每天在電話里問候。可每次通話母親總是牽掛著我，說，“媽不能在家，別總委屈自己，要多注意休息。”

想著在母親去上海之前，我還因為一件小事跟她置氣，很情緒化地大喊大叫著沖出門外。當時只覺著自己委屈，卻從來沒有顧及過她的感受。

還是在夜幕降臨時，接到母親先打來的電話，說，“天黑了，別在外面晃了，回來吃飯吧，都是媽不好，媽給你道歉。這么多年，你也是不容易。都是媽不好……”

那一刻我真覺得自己無地自容。我倚仗著母親的寵愛，有恃無恐，天真地把一切都看做理所當然。當我自覺委屈的時候，又何曾想過她也曾是母親的嬌寵，她也應該有自己的堅持和底線，可她卻為了我甘愿斂起所有的委屈，有的，依然是自責。

我那努力了一輩子也驕傲了一輩子的母親，什么時候活成了這樣小心翼翼的卑微模樣？我的心里像是堵了一塊巨石，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寧可她仍像年輕時那樣精氣十足地指揮著我，說，“蓓子，去，買五元錢饅頭來。蓓子，去……”寧可她還像年輕時那樣傲氣十足地跟我“指點”人生，告訴我什么事應該怎么做，從不仰人鼻息。

可年華悄然老去，時光褶皺了她的容顏，也磨礪了她的驕傲和脾性。已是風燭殘年的她，而今卻只是努力堅持不想讓自己成為女兒們的負擔。

我握住話筒，輕輕地說，“媽，你一定要好好地，別擔心，家里一切都好，就等你回來……”其實，我很想說，媽，對不起，請原諒女兒的不懂事，今后我一定不會那么任性。如果可以，換我來做母親，傾盡一切來愛你。讓我的付出更天經地義，理所當然。而你，也可以更理直氣壯、更坦然地接受。

時間的瀚海里，有很多擦肩而過的因緣，而你我能跨過千山萬水，于千萬人之中，不早不晚，就在這因緣際會的時光里相遇，是緣；成為母女，相守相依，是福。如果可以，不光今生，來世再續母女情緣，那時就換我來做母親，來愛你。

肖小摘自《新安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