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陳璽
安徽博物院
內容提要:安徽博物院收藏有一封距今千年的《二娘子家書》,其由清末翰林、詩人、史志學家、文物鑒藏家許承堯先生慧眼識獲,并從敦煌出土的唐人寫經背面揭下。這封家書內容翔實,十分珍貴,蘊含中華民族千年的歷史文明,本文著重探析其背后的字紙文化。
去憑游客寄,來為附家書。今日知消息,他鄉且舊居。
——唐·杜甫《得家書》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唐·杜甫《春望》
在唐朝著名詩人杜甫的多首詩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在他生活的那個年代一封家書的可貴。家書記錄了世事的變換,折射出濃厚的親情,是連接情感的紐帶,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安徽博物院收藏有一封距今千年的家書——《二娘子家書》(圖1),其由清末翰林、詩人、史志學家、文物鑒藏家許承堯先生慧眼識獲,并從敦煌出土的唐人寫經背面揭下。

圖1 《二娘子家書》冊頁
這封家書的寄出者為二娘子。據學者考證,其應是唐代年輕的官家小妻,其姓氏已佚,在娘家行二,其家還有姐姐、母親。二娘子因隨朝廷使者夫婿出使西域,返回東京(洛陽)旅居。關于《二娘子家書》的確切年代、幅制大小、字體風格、家書內容、文辭言語、來源性質等情況,安徽博物院張飛鶯老師的《唐二娘子家書蘊含千古文明》一文已有詳盡的介紹。賢者已述,本文對此類問題不做贅述。然鮮少有學者研究此件文物背后的字紙文化內涵,下文將與大家共探討之。
《二娘子家書》如今靜靜地收藏于安徽博物院中,作為珍品受到了大家的關注。然而這封家書自東京寄回敦煌后,輾轉竟被用來裱糊佛經,貼在佛經的背面,而這件佛經又被封存于敦煌藏經洞,后來才流傳于民間。1911年,安徽歙縣人許承堯去甘肅做官,從裱褙紙中揭出此信。1984年,全國古代書畫鑒定小組認為此家書為稀世珍寶,次年將其編號并著錄于《全國古代書畫一級藏品目錄》一書中。此后人們才得以重見它的風采。為何此件家書曾被用作敦煌寫經裱褙紙呢?這不得不讓人思考其背后的原因。
敦煌寫經是我國古文獻中的瑰寶,自1900年敦煌寫經卷在敦煌藏經洞被發現后,秘藏多年的敦煌文獻隨機流散,許多完整的寫經卷均被國外的探險家劫掠。直到1910年,清朝學部才將劫余部分抵運北京。敦煌文書的外形大部分是手卷形式,用紙或絹從右至左抄寫,然后粘接成長卷,最長的有十幾米,所以也叫敦煌卷子或敦煌寫卷。通常在尾部有木軸,使全卷可以卷起來存放,較考究的還加以裱褙;但也有不少沒有軸的。[1]至于為何會用一封家書作為裱褙紙,我想其中的原因至少有兩種:
第一個原因應是出于實用的目的。我國古代文人、藝術家們留下的法書名畫,是留給我們的極其寶貴的歷史文化遺產。為了更好地長期保存、保護和傳承這些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古人創造出與之相適應的書畫裝裱技藝。俗話說,三分畫七分裱,可見裝裱之重要。裝裱亦稱“裝潢”“裝池”“裱褙”等,書畫妙墨經裝裱后既適宜于收藏和欣賞,往往還能呈現出更高的藝術美感。此外,傳統裝裱修復對于古代書畫的長期保存,延長壽命,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相關文獻和考古資料表明,中國的書畫裝裱歷史可追溯到距今兩千多年前的戰國時期。[2]7
至遲在兩晉時代,傳統書畫裝裱與修復技術已經正式登上歷史舞臺。唐朝時期的書畫裝裱技術已日臻成熟。唐代著名書法理論家張彥遠所著《歷代名畫記》中已有《論裝背裱軸》一文專門論述此類技術,此為傳統裝裱與修復的經典著述,開裝裱與修復研究之先河,對后世裝裱與修復的影響深遠。
《二娘子家書》是作為“覆褙”貼于經書。在現代文物保護的實際工作中,我們曾見過有覆褙的唐經卷裝裱方法格式,即將經卷的裱紙事先托裱成長寬略大于手抄經卷,然后將經卷粘在托紙中部,從而形成手卷。裱褙可獲得“立則端直”的效果,所以有著“用粗的麻紙、布或帛等在書畫背后復裱一層以起加固保護作用”[2]8-9的說法。
歷代許多珍貴的書法、繪畫,乃至書籍等,能夠保存到今天,盡管有著各種各樣的原因,但其中關鍵的一點,就是經過了裝裱,用紙、綾、絹等材料將其背面、四周加以保護。除此之外,書畫妙墨經過裝裱,方能神采煥發,躍然生動,不但錦上添花,還能夠提高作品的藝術效果。由于紙制品材料質地纖薄,易于破碎,從加固的實用需求出發,也需要對其裝裱加固,以利于保存,便于觀賞。
另一件收藏于安徽博物院的北涼神璽三年(399)的《千佛名經卷》也是由兩張經紙粘接而成的,正反兩面都有字。有學者猜測這應該是因為當時紙張缺少,裱書畫的工匠為了節約紙料,利用廢紙托褙?!抖镒蛹視芬嗍且虼藢嵱靡蠖煌旭延诜鸾浀谋趁?。
第二個原因應是手工紙品的珍貴和古人“敬惜字紙”的心理。中華文明源遠流長,在這漫長的歲月長河中,是文字將中華文明記錄下來。中華文字作為一種特殊的審美符號,形成了一門獨特的藝術。在我國古代,無論是識字的士以上階層,還是不識字的平民百姓,都對文字抱有一種特別虔誠的崇拜心理。
蔣彝曾在《中國書法》中寫道:“對寫下的文字的鐘愛之情,從童年時代起就灌輸到中國人的靈魂中。我們受的教育就是不許撕碎寫過字的紙,也不濫用任何紙張來寫字,即使它是張廢紙……正因為我們如此尊敬文字,我們才不忍它們被踩在腳下或被扔入那些令人厭惡的地方……對字紙的舊有尊敬依然非常普遍?!盵3]在紙張尚且匱乏的唐代,人們惜紙如金。這就是中國紙文化中一個特有的文化現象:“敬惜字紙。”
古代造紙,特別是質量良好的高級書寫用紙,常作為高級禮品贈送他人,受贈者常寫信道謝。古人也注意節約用紙。書寫用紙在古代比較貴重,“紙”的反復利用造就了“反故”現象。“反故”的本義,似乎是指在已經用過的紙的背面再寫字?!胺垂省钡默F象很多,敦煌遺書就有大量的“反故”現象。古人在“反”時,還注意發放與收回相抵。如唐代楷書手寫經生抄錄經卷,注明用紙數,乃是因上級控制用紙。紙是很貴的,每領一張紙就得記錄。[4]
古代紙文化中還有一個現象是,所造的不同種類的紙品會應用于不同的場合,不同用途的文化用紙也會有不同的加工方法。在唐代,朝廷文書及佛寺寫經多用經過黃檗染黃處理的紙;臨摹古人字帖及重要經卷則用硬黃紙;拓碑一般先用生紙拓,裱褙后再加工成熟紙保藏。
唐代的麻紙主要分為黃麻紙與白麻紙兩種?!短茣ず擦衷骸?載:“凡赦書、德音、立后、建儲、大誅討、拜免三公宰相、命將,并用白麻?!崩钫亍逗擦种尽贩Q:“凡慰軍旅用黃麻紙”,“唐中書用黃白二麻為綸命,其后翰林專掌白麻,中書獨得用黃麻”[5]。麻成為朝廷文書的專稱,中書舍人起草文書也稱草麻,宣布朝廷命令稱宣麻。
唐代《二娘子家書》采用的紙張為大幅白麻紙書寫。白麻紙屬于古麻紙,是中國最古老的手工紙品。此家書用紙幅面寬大,紙質略硬,表面粗糙。雖經千年之久,纖維變質,色呈褐黃,然至今不腐,未被蟲蛀,展現出我國古老手工紙品的珍貴品質。
安徽博物院張飛鶯老師在《唐二娘子家書 蘊含千古文明》一文中道:《唐二娘子家書》至今已有1000多年;1951年入館后又曾多次參加鑒定、拍攝、研討展出等活動,卻絲毫未見有任何蟲蛀、霉腐現象。
前文所述朝廷文書及佛寺寫經多用經過黃檗染黃處理的紙。黃檗,既是藥材,又是染料,兼備良好的殺蟲功效。東晉煉丹家葛洪首創了用黃檗染紙以驅霉避蠹的方法,使許多紙品得以延長壽命,保存傳世?!抖镒蛹視芬苍S正是因其貼于佛經背面,才得以壽越千年,至今仍然保存完好。
出于實用要求和“敬惜字紙”的心理,這樣一封飽含親情的家書就出現在了敦煌寫經的背面,被永久地保存了下來。
在電報等通信方式普及之前,家書是家人之間主要的溝通方式之一,是親人遙寄相思、溝通信息的紐帶。在我國古代,曾先后使用甲骨、金石、竹簡、木牘、縑帛等材料記事,用以保存文字資料。在紙發明以前,歷史記載中最早的書信應起源于紙尚未出現的秦漢時期,當時的書信稱為“簡”或“牘”,尤其是“牘”“尺牘”,一直是古代書信的代稱。隨著書寫載體的不斷變化,造紙術的發明創造,“家書”文化也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
《后漢書·蔡倫傳》寫道:“自古書契多編以竹簡,其用縑帛者謂之為紙。縑貴而簡重,并不便于人?!盵6]
“縑貴而簡重,并不便于人”,紙張最大的優勢在于攜帶方便、尺幅寬闊,既擴大了寫作者的創作空間,也提高了家書傳遞的效率。伴隨造紙工藝的不斷提高、完善,生產成本逐步降低,紙張走進尋常百姓人家,在無形中提高了知識的傳播速度,也促進了信息傳播,用紙張作為載體來傳遞信息也越來越普遍。
文人墨客借助“紙本”這一便捷的載體來表達情感,用紙傳情。至魏晉時期紙本書信體創作形成高潮,可以說書信體文學開啟了文學的“情緣”之門,這與紙張書寫作為新型文學傳播形式的流行有著密切的關系。
到了唐朝,大詩人杜甫在《石壕吏》中說“一男附書至”,戰時貧苦的石壕婦人可以憑借家書得知戰場上孩子的信息??梢?,在唐代,“家書”文化已然成熟,成為我國社會歷史最基本的文化單元之一。中國傳統的家書,既可上至軍政要事,亦可下至兒女情長,記載了人間百態、世事炎涼?!凹視弊钯N近人的情感深處,亦可作為歷史文化的補充。
《二娘子家書》以“二娘子”口吻,訴說對母親的思念、牽掛、祝愿、安慰,遙寄信物以表親情,家書的字里行間流露出一個遠在他鄉的女兒的真情實感。同時作者在家書中也透露了當時所處的時代背景、隨夫出使西域返回東京旅居的自身境遇,讓我們能更加立體地感受那個時代女子的地位與處境。此封家書是由二娘子本人書寫,還是僅以二娘子口吻找人代寫?這個問題恐怕要追溯到書寫主體。
隋唐以來,帝王階層對書法的重視和喜愛,促進了書法藝術的發展。尤其是唐太宗李世民不僅是一位身體力行的書法創作者,而且大力提倡書法,制定了各種適合書法發展的政策,如以書取仕,書法教育、鑒藏,以及設置與書法有關的專門機構和職位等。[7]93
書法在唐朝得到空前發展,然而書法史上的名家手跡留存不多,多以碑刻遺跡為主。后世可以見到的唐代手書墨跡多保留在敦煌藏經洞中,還有一部分流傳于世的家書,無論是敦煌寫經還是家書,都是民間書法的代表。
比較敦煌寫經和《二娘子家書》的書法風格,還是可以看出,即使都來自民間書手,二者在書寫的風格上還是存在著巨大的差別。寫經以熟練、快捷為前提,這是“經生體”產生的主要原因。在唐代敦煌寫經中,出于對佛法的虔誠,寫經體往往是以楷書形式為主,有大量出自書手的楷書作品,書手也與楷書聯系在一起。書寫形式雖為民間書法,卻也有一定的規范,也有師徒相授的一脈相承。
通過《二娘子家書》的書寫風格,我們可以看出當時民間書法尤其是行書書體的流行。目前唐朝所留下來的書法作品中,碑刻形式的作品較多,紙質墨跡尤其是行書作品較少。初唐以來,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是崇尚王羲之書風的重要代表人物。歐陽詢以楷書最為著名,后世將其楷書稱為“歐體”。歐陽詢有《化度寺碑》《九成宮醴泉銘》《虞恭公碑》《皇甫誕碑》等楷書作品傳世。其用筆凝練而含蓄,剛勁而清??;結體內緊而外松,左斂而右放,方整而端莊,于平正中見險絕,古樸中見潤雅,是兼取南北書法精華的杰出典范,對初唐之后的楷書發展有重要的影響。[7]100
歐陽詢的行書亦頗為精湛,有《仲尼夢奠帖》(圖2)、《張翰思鱸帖》、《卜商帖》等墨跡傳世。用筆沉雄而爽健,疾澀而瘦硬,結體和章法均呈縱勢,且以單字俯仰取勢,似陡峭而不失安然,體現出古樸的風貌。單從《二娘子家書》的書法風格來看,其應是受到了初唐歐陽詢書法風格的影響,結體亦呈縱勢,中宮收緊,單字在俯仰間取勢,呈現出唐朝民間書法藝術的特征與風貌。

圖2 唐 歐陽詢 仲尼夢奠帖(局部)
《二娘子家書》的整體書寫形式及章法,正是應了蘇軾的那句“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8]。很多鑒定家判斷《二娘子家書》出自婦女之手,然亦有學者提出疑問,認為家書的言辭中流露著一般文吏習氣,而非女兒口吻,認為《二娘子家書》“當是與二娘子同來的敦煌士人或先期而來東京的敦煌士人所代書者”[9]。關于這封信是否為二娘子本人所書,我們可以由唐代史籍中關于女性的地位與所受教育的內容來做一二判斷。
自兩漢時起,隨著封建制度的不斷完善,儒家的官學地位不斷鞏固,與此相伴的女性教育逐漸完善和系統化。有條件的女性還學習經史、音律、書法、舞蹈、辭賦、宗教等內容。然而早期受教育的女性大多數是上層女性,其目的是讓女性能夠更好地為夫家服務,輔佐夫家的事業。[10]
在唐朝女性的墓志中,有關于女子“三歲知讓,五歲知戒,七歲能女事,善筆札,讀書通古今”“能讀詩書”“少習詩禮,長善筆札”[11]2121這類的記載?!短綇V記·烈婦》篇有載“封景文”:“殷保晦妻,……字景文,能文章草隸?!盵11]2135封景文不僅擅寫文章,而且擅長書法,會草書和隸書,這說明她曾接受過系統的教育,并且此教育程度在當時應屬于相對較高的水平。
從唐朝女性的墓志及《太平廣記》的記載中可以得知,“書藝”亦作為女子學習的一門基礎課。然而有墓志者必然不是平常百姓,皆是上層的官宦人家女性。
著名學者高世瑜曾評價:“唐代婦女是業績卓著又獨具特色的一群,她們中有詩人才女,有書畫妙手,有樂舞名家,有絕技藝人,有能工巧匠,有馳騁沙場的巾幗英雄……更出了一位威勢赫赫、千古一人的女皇帝,當然還有千千萬萬默默地創造社會財富,盡著母親、妻子職責的普通勞動者。”[12]
從《太平廣記》等史籍上的記載可以看出,唐代婦女尤其是官宦貴族女性的受教育程度還是比較高的,女子往往從幼年開始便讀書習文。在唐朝這樣一個對于女性教育相對寬容的時代,“二娘子”作為官宦人家女性,其受教育程度想必不低,此家書出自其本人之手也大有可能。這封家書情真意切,感情深厚,從某種程度上成為了解當時女子受教育狀況的材料,也反映了唐代民間書法的蓬勃發展。
《二娘子家書》這樣一封飽含普通百姓真摯情感的家書見證了歷史的發展。它不僅在內容上體現了唐人寄信致物的禮儀,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為人們研究家書文化提供了翔實可靠的證據;同時它還反映了唐代民間用紙文化,展現出中國人對“字紙”的崇敬心理。另外,這件作品作為一件珍貴的民間書法作品,還讓我們從中感受到唐代民間書法藝術的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