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老杜
陽歷9月10日,是皮鎮初中語文老師老杜的生日。當然,它肯定也是另外一些人的生日,或者忌日。中國人普遍活在二元情態里邊,工作上的事,都用陽歷說話,比如開會,幾月幾日幾時召開,這個幾月幾日,你硬往陰歷那邊想,麻煩就大了,不信你試試;反之,在生活層面,我們更喜歡拿陰歷說事,二十四節氣不用說了,以節日為例,你數數看,春節、元宵、端午、中秋、重陽、臘八、除夕,哪個不是由陰歷主宰的?即便是過生日這種小事,大多數人也偏愛陰歷。老杜性子倔,偏要過陽歷生日。妻子依云嘟囔過幾回,勸他改為陰歷,他不。他說:“有些事,總得跟世界接軌,早晚得接。”
老杜不老,正當壯年。老杜是他讀小學時的綽號,一直被人叫到今天。讀小學時,他有一好友,姓齊,兩人模仿父輩的樣子,勾肩搭背,互相稱老,一個叫對方老杜,一個叫對方老齊,被同學聽見,瞬時傳開,連老師都知道。老師有時在課堂上拿他倆取樂,說這次考試,老杜考得好,老齊差一點點。老師的話,引爆一屋子笑聲。
老杜也不是非要過生日不可。他是年過三十才模仿同事,到老婆孩子過生日那天,買個蛋糕,點點蠟燭,做一桌菜,意思意思。他的善意很快得到依云的回報,每年也都張羅著給他過生日。他們都背過《詩經》里的句子,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投我以桃,報之以李”,都背得溜熟。依云是小學老師,投桃報李的道理,她懂的。
老杜和依云的愛情基礎相當牢靠。他們既是校友,也是老鄉。依云小老杜一屆,讀的都是錦城師專。依云家住皮鎮,老杜住在相鄰的雙塔鄉,長途公汽只差一站地。老杜無論去縣城還是市里,都必經皮鎮。而且,他們還是皮鎮高中的校友。老杜讀高中時,曾得過全縣中學生作文比賽特等獎,很有些名氣。所有這些,都為老杜靠近依云制造了方便條件。老杜的大二,也就是依云的大一,開學時,兩人分頭去的學校,寒假時,卻是一起回的家。老杜的大三,依云的大二,兩人是同去同回,車上肩挨肩,車外手拉手。
去錦城師專報到的第一天,老杜就驚喜地發現,學校里有個名叫芳草地的文學社。一條紅底白字的橫幅掛在行道樹上,兩張課桌擺在樹下,桌上有成摞的入社表格。兩個女生,端坐在課桌后邊,向剛入學的新生行注目禮。女生一胖一瘦,胖者胖得豐腴,瘦者瘦得恰好。一個圓臉,一個瓜子臉。圓臉者扁胸,瓜子臉者大胸。借高中時得過作文特等獎來壯膽,老杜上前咨詢。瓜子臉動作快,沒等老杜靠近課桌,她已起身,用笑容迎接老杜。隨著瓜子臉的動作,她胸前撐得要炸開的花格衫急劇一顫,老杜的視線也跟著一顫。
老杜加入了文學社,編號211。在教育系統,這是一個讓很多人眼紅的數字。還有一個更讓人眼紅的數字是985。老杜原以為,自己這輩子跟211和985這兩個數字無緣了,沒想到剛進校門就撞上一個。他覺得這是好兆頭,又覺得在命運的前方,有一道文學的曙光。
老杜很快知道,芳草文學社,在新生報到的兩三天里,吸納了上百個新社員,大多是男生。他還知道,這個文學社的社員總數三百多,四分之三是男生。他當然也知道,那個瓜子臉的大胸女生是文學社社長,讀大三,叫劉婉玲。她在新浪網上開了博客,取名芳草地,專發社員習作。
很多年后老杜才清醒地認識到,他的性啟蒙,是在讀師專時完成的。啟蒙老師是劉婉玲。他是沿著婉玲指出的方向,才找到依云的。
老杜常給文學社投稿,其中大約三分之一發表在芳草地博客上。他喜歡寫泰戈爾風格的散文詩,寫普魯斯特風格的小說和散文,因此有了兩個綽號,杜泰爾和杜斯特,但這兩個綽號只有少數文學愛好者知道。倒是發小老齊的一次來訪,把老杜的名號喊得滿哪都是。索性,他把后續的習作,都署名為老杜。
轉年6月中旬,也就是婉玲畢業前一個月,校園里發生了一件讓人扼腕的意外事故。婉玲從女生宿舍四樓掉了下來,恰巧讓老杜目睹了全過程。據圓臉的女生講,當時她和婉玲正站在宿舍走廊上談論文學社的事,對面樓上的一群男生沖她倆連聲怪叫。婉玲的大胸讓很多男生夜里睡不踏實,拼命給她發短信,卻無一得到回復。因愛而生怨,一些男生便合伙搞惡作劇,亂點她的鴛鴦譜。婉玲聽出男生在喊她,先是不理,后來那邊叫得兇,遂側轉身子,正對他們。等她把全身重量都壓到鐵欄桿上面時,意外發生了,不知是銹腐還是別的原因,鐵欄桿整個掉了下去。她也跟著掉了下去。即刻送去醫院,卻沒救過來。芳草地文學社不久解體,因為沒人愿意接替死者擔任社長。老杜為此既悲且憤。
依云是當年9月入學的,跟婉玲類似,最早引起老杜注意的,不是臉蛋,而是胸脯。依云的胸脯也不算小,但跟婉玲相比,還是小了一號。老杜用理性思維對二人的胸脯做了認真細致的比較,得出的結論是,還是依云好。他在心里頭說,你瞅瞅婉玲的體態,讓胸脯連累成什么樣子?都有點變形了。依云不一樣,她堅挺,她高聳,她顫動。她的顫動,比婉玲更沁人心脾。老杜是看她跑步的時候愛上她的。她步步顫動。老杜胸腔里撲通撲通,心臟差點飛掉。
真正的決定性瞬間,發生在冬天。寒假,老杜與依云結伴回家。先坐火車,到縣城再轉汽車。兩人在車上挨著坐。火車,是右肩挨左肩。汽車,是左肩挨右肩。老杜先是右邊身子麻酥酥像過電一樣,持續電了一個半小時,隨后左邊身子麻酥酥像過電一樣,也持續電了一個半小時。不光麻酥酥,還熱乎乎。他把外套脫下來,還是熱。她也把外套脫下來了,學他那樣,卷成一卷,抱在胸前。他偶爾扭頭瞥一眼,發現她也在偷偷瞥他。這感覺太新鮮了,以前從未有過。這種全新的感覺,讓老杜確信,愛情來了,他得抓住,拼命抓住才行。他伸出右手,去抓她的左手。抓住了。那只左手,柔軟、滾燙。他伸出左手,去抓她的右手。也抓住了。那只右手,同樣柔軟、滾燙。
寒假期間發生的重大事件是,依云買了手機,跟老杜的手機牌子一樣,摩托羅拉,翻蓋的那種。蓋子打開,按鍵,嘀嘀嘀嘀嘀嘀,打完電話,啪一下,蓋子合上,特瀟灑。依云對父母撒謊,說是學校要求的,得隨時跟老師保持信息暢通。既然是學校要求的,父母哪敢說半個不字?就這么,她跟老杜保持了信息暢通。兩人頻頻在皮鎮約會。每次都是老杜騎自行車從雙塔鄉過來,到皮鎮電影院門口碰頭。電影院里人不多,兩人坐在角落,燈光一滅,便匆匆抱在一起啃嘴巴。先是啃得嘴巴濕漉漉的,等到電影散場,不光是嘴巴,連整張臉都是濕的。老杜感慨了,原來愛情的濕度這么大,難怪心頭里天天長蘑菇。
師專地處錦城郊區,是被政府從市中心移出來的。建校初期,四周是大片莊稼地和民居。幾年后,周邊出現不少商鋪,專做師專的生意。出校門不遠,有一家超市,店名起得怪,叫花匠超市。后來知道,店主的綽號叫花匠。師專的男生女生,都經常光顧這家超市。男生大多是來買煙買酒,女生大多是買小食品。熟了,老杜跟花匠有時也嘮幾句閑嗑。花匠用胳膊肘壓住柜臺,一邊往嘴里灌啤酒,一邊跟老杜大談女兒經。花匠說,額上染一撮黃毛的妹子,臂上或腿上有刺青的妹子,領口開得很低的妹子,都是害人精,千萬別沾,聽見沒?花匠說他喜歡那些把自己裹得像粽子的妹子,一層一層的,身子像果肉一樣白嫩而多汁,多美啊。
老杜常帶依云一起光臨花匠超市,花匠肯定猜得出他們的關系。他覺得花匠的話,似乎是專門對他說的。無緣無故,你腥嚎嚎地跟老子說這種話,啥意思?回校,老杜一個電話,把依云招到眼前,一瞅,果然包得像粽子。敢情花匠那貨,是想剝俺家依云的粽子,你想得倒美。
從那天開始,老杜再也睡不踏實。整晚練習翻身。左翻,右翻。好不容易睡過去,夢里全是粽子,卻怎么也剝不開。越著急越剝不開,醒來一頭汗。
花匠超市旁邊是一家麻辣燙小店,買賣相當興隆,師專學生幾乎天天包場。依云也常去。肉串、蔬菜串、豆腐串,所有能串成串的食料,都被她扔到湯鍋里煮。老杜對麻辣燙不感興趣,但依云愛吃,他不能不陪。他是她的錢包嘛。
老杜發現,涮肉涮菜都是幌子,依云最愛涮的是天津大麻花。每次都涮。湯鍋里煮一陣,麻花蔫成好大一坨,夾到盤子里,用牙齒去撕,左一撇右一捺,撕得一絲不茍。老杜端詳她的吃相,笑了。每次都笑。
花匠推門進來,站在門口,看依云。看一陣,扭身離開。老杜背對花匠,沒看見。依云只顧撕麻花,也沒看見。
再去買煙,花匠捏著票子,并不急著找零,對老杜說:“你女朋友,愛吃麻花?”
老杜一愣。
花匠臉上帶笑:“煮過的麻花。”
老杜又一愣:“你怎么知道?”
花匠不接老杜的話茬,自顧自說去:“我也認識一個愛吃煮麻花的女孩,叫劉婉玲,大概你也認識。”
“當然認識。”老杜應了一聲,他還想說婉玲是芳草地文學社社長,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花匠放下手里的票子,從柜臺下方拿出一盒香煙,打開,抽出一支叼在嘴巴上,點火,噴出一大口煙霧,說:“是我女朋友。”
老杜驚得張開嘴巴,校花婉玲的男朋友竟然是花匠?怎么可能?
花匠看出老杜眼中的疑問,抬起夾香煙的那只手,指指樓上,說:“我們經常在上邊幽會。”
花匠把票子退給老杜,招呼一聲坐在角落里染指甲的紅毛妹子,拉起老杜,從后門走出超市。超市后院有一棵合歡樹,樹下有條石,被兩塊方石墊起,壘成簡易的石凳。花匠坐在一端,拍拍條石,示意老杜也坐下。老杜坐到另一端,跟花匠保持一米距離。天陰著,欲雨未雨,像花匠的臉。
花匠一邊咬著煙蒂,一邊講述他跟婉玲的愛情故事。花匠一口氣跟老杜講了一個鐘頭。故事的結局是婉玲第三次向花匠借錢,借兩千,花匠沒借。
“從那天開始,電話不接,短信不回。十天后,她死了。”說完這句,花匠起身走開,剩下老杜,孤零零呆坐在條石一端,渾身發冷。
老杜回到寢室,鉆進被窩,好一陣才把自己暖和過來。剛一暖和,腦子里倏爾蹦出花匠的一句話:“黏黏糊糊,果然是個糯米粽子。”
花匠說的是他跟婉玲第一次上床的感受。老杜沒聽懂。琢磨挺長時間,還是不懂。直到他把依云剝開之后,才恍然大悟。
婉玲與花匠的情事,嚴重打擊了老杜對生活的觀察力和想象力。他對花匠的說辭感到困惑,同時又深信不疑。花匠的表情、語氣、音調等等綜合元素,都明明白白告訴他,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還好,老杜的困惑只持續不到兩周時間,便被一個現實問題所取代。他到底要不要把依云也一層層剝開?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他在心里頭說,剝了吧,早剝晚剝都得剝,這一夜夜地折騰,誰能耗得起。
老杜也不是急猴猴非要把依云怎么樣才覺得怎么樣,他主要是對她有了依賴感。那時候他話多,一見她就嘚嘚嘚說個不停,說他讀過的書,說他認識的人,說男生宿舍里的窘事,說他的家人。她很安靜,一句句好像都聽了進去,像她在課堂上,把老師的話一句句都聽了進去一樣。她越是安靜,越是做好學生狀,他越是喜歡她、依賴她。他覺得自己一輩子都離不開她了。他想剝開她,這是主要原因;還有一個次要原因,是對她不放心。也不是對她不放心,是對一些不可知的元素不放心。她愛運動,天天晨起跑步,難免會遇到哪個喜歡晨跑的男生,被她的顫動所吸引,進而引發情感上的變數。為此他讀了成堆的愛情小說,想看看其中的男主有何高招。看來看去,都跟他的想法差不多。為了美好藍圖,為了江山永不變色,必須把她徹底搞到手才行。況且,這事說起來也不是多么復雜。
事后老杜怎么也想不起他是如何一層層剝開依云的,一筆糊涂賬。他只記得他和她咆哮般的喘息、擂鼓般的心跳和燒烤般的滾燙,還有他對她說的那句話。當身體徹底安分下來,他攬住她,在她耳邊輕輕說:“我是一個品德高尚的人,可我實在忍不住了。”話音剛落,她猝然變作章魚,緊緊地吸住他,兩眼淚光閃爍。他原本想告訴她,他剛才說的,是一部電視劇中的臺詞,見她反應強烈,趕緊閉嘴。
他和她的第二次和第三次,也都是在花匠超市樓上的鐘點房里完成的。花匠是個有商業頭腦的人,他知道該在什么時段掙什么人的錢,以及如何去掙。老杜跟他的學哥學姐們一樣,是在師專的最后一學期踏進鐘點房的。這是另一種方式的成人禮。他給自己打分83,就像他的畢業考試,平均分數83一樣。
老杜畢業后被普縣教育局打發到皮鎮,到初中教語文。皮鎮初中不叫皮鎮初中,叫二十二中學;就像皮鎮高中不叫皮鎮高中,叫第二中學一樣。前者是小名,后者是大號。
老杜在皮鎮初中等待依云。每個白天,每個夜晚,他都在等她。與其說是等她,不如說是想她。即便腦袋里塞滿世界名著,騰不出一點點空間,也絲毫不影響他去想她。他不是用腦袋想她,是整個身子都在想。輾轉反側,火燒火燎。好在,她有個寒假。那是一個滾燙的寒假。他們滾得很好,也燙得很好,比在花匠超市樓上要黏貼得多。很多年后,他突然想到,他和她的蜜月,在婚前就有了,在他租住的寒舍里。那所寒舍,也是他們后來的婚房。一室,加一廚。出門五百米,是大街。
她也畢業了。縣教育局也想把她派到皮鎮初中。他覺得這樣很好。她說不。她一次次去教育局,懇求到小學去。她執拗得很。他不解,問她原因,她嘴巴閉得緊緊,像電影里的地下黨,怎么都撬不開。他對她妥協,隨她去。后來想,小學教學任務輕,省出時間可以顧家,也挺好。
她參加工作不久就跟他結婚了。寒舍離初中和小學都不算遠,他騎自行車上下班。起初她也騎自行車上下班,懷孕三個多月,才買了電動車。
婚后他繼續做他的作家夢。起初,他在廚房里寫。一張折疊桌,是餐桌也是書桌。陳舊的筆記本電腦,一天天為他積攢對瑣碎事物的記憶。他在頭腦清醒的時候寫,在頭腦不清醒的時候繼續寫,直到窗外的民居和樹木在他眼中模糊起來,還在夢游般打字。他一支接一支吸煙,把自己浸泡在煙霧里。他認為好作品都是用香煙熏出來的。就這么,小說、散文,一篇篇寫下來,一篇篇投出去,可惜命中率不高,幾年下來,只在市級日報晚報的副刊,發表過幾篇微型小說和散文。就這么一點點可憐的成績,卻被皮鎮初中的廣大師生看作是奇跡。他們做夢也沒想到,他們身邊竟然冒出一位文曲星。老天爺怎么就那么眷顧他呢?一位研究過相面術的退休老教師感慨了,說杜老師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臉上紅光燦燦,絕非池中小魚小蝦,定有鴻運當頭之日。而在他這邊,心頭卻涌起一波波絕望。他認定自己是誤入歧途。誤入是個很壞的詞,歧途是個更壞的詞,兩個壞詞一起砸到自己頭上,他內心的沮喪可想而知。可是為了維持臉面,他又不能完全放棄寫作。實際上他是放棄了最愛的中短篇小說,只把精力放在精短寫作上面。這樣一來反而有了無心插柳的意外效果,他的作品不光在市報副刊頻頻露面,還沖上了省報文學版,幾篇微型小說出人意料地走進了原創文學期刊和選刊,年度文學選本偶爾也會印上他的名字。他的作家名號越來越響,成為皮鎮標志性的文化符號,盡管他在內心深處,對自己鄙視依舊。可是誰能走進他的內心呢?連跟他朝夕相處的依云也不能。
依云
第一次,依云疼得不行,嘴巴里嘶嘶冒冷氣。她在老杜的脖子下面說:“壞人。你是個壞人。”聽了這話,他剎那間有了爆發性反應,節奏猛烈,呈百米沖刺之態勢。沒等他沖到終點,她已被調動起來,像啦啦隊為自己的隊友歡呼雀躍。她被自己的尖叫嚇了一跳。她一邊尖叫一邊抓撓他的后背。她把他的后背抓出血絲,事后卻一臉無辜。
從那天開始,她把手指甲剪短,還是叫他壞人。有時一聲,壞人,有時兩聲,壞人壞人,叫完滿心歡喜。
經歷過幾次,她竟然生出一種放下來的感覺。她被命運從空中放了下來,落到一片名叫老杜的土地上,生根,發芽,成長,從此再大的風也吹不走她了。
放下來了,她把女性的種種瑣碎也都放下來了。她把自己給了出去。她完成了自己。作為一個完整的女人,她對身邊女生所熱衷的丁零當啷興趣驟減。她用白唇膏壓住嘴唇上的紅艷。她不再是小女孩了,她要變得成熟些,更成熟些。
她按照現成的模板走進了現實生活。畢業,工作,結婚,生子,養育,買房,買車,照顧老人。哪個正經女人不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
她和他的第一次分歧,是工作去向。她拒絕去皮鎮初中,堅決果斷地拒絕。誰勸都沒用。好在他很快妥協,隨她的意。她和他的第二次分歧,是在文學這件事上。他固執了,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她對他說,你這樣一天天的,累不累啊。她的話,他左耳進右耳出,甚至,左耳連進都不進。他不光是固執,隨著時間的推移,反而對文學越來越上心,像是跟誰賭氣一般,對她反倒缺少關注,漠視得很,尤其在她生了孩子之后,態度一天不如一天。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這個。女兒的降生,猶如一場如期而至的洪水,雖說跡象明顯,雖說有過心理準備,骨子里卻還是猝不及防。原有的生活秩序和節奏全被打亂。泥沙俱下,清澈的情感池塘變得混濁不堪。她要上班,要備課,要講課,要批改作業,要管住一群小玩鬧,要洗衣做飯,還要一把屎一把尿地帶孩子。孩子哭,他煩;孩子鬧,他也煩。走遍皮鎮打聽打聽,誰家的孩子不哭不鬧啊。你不聞不顧倒也罷了,竟然還看不慣了還,竟然還耍臉子了還。因為女兒,更是因為他,她背后不知抹過多少眼淚。她不再叫他壞人。嘴上不叫,心里叫。
她在她的青蔥時代,從未想過婚后的日子會是怎樣的滋味。畢竟,連古人都說了,“未有學養子而后嫁者也”。不過她現在知道了,哪是酸甜苦辣咸那么簡單,哪是喜怒哀樂憂悲恐那么簡單,真實的感覺,要比語言更復雜也更讓人糾結。她心想,所謂成長,所謂成熟,大概就是各種滋味嘗遍卻又欲說而不能的意思吧。
女兒上了幼兒園,她輕松了一點兒;上了小學,又輕松了一點兒;等女兒到縣城的重點高中住校,她完全松弛下來。這時候她反而覺得,他似乎也不像她想得那么壞。他愛文學不假,他抽煙喝酒不假,他有時耍臉子也不假,可不管怎樣,他還是看重這個家的。不說別的,每年寒暑假的補習班,他都按時開班,有時一天上兩次課,從來不敢耽擱。像她和他這樣的家庭,完全靠工資是不行的,靠工資怎么買得起房?又怎么買得起車?
想到補習班,她的心又漸漸變得柔軟。女兒離家去縣城那天,他開車去送,她待在家里,一個人熱熱鬧鬧地哭了一場,然后給他做了一桌海鮮大餐。他最愛吃的海鮮一樣不缺。她要好好犒勞他也犒勞自己一次。他回家時,廚房里很不安靜,他聽見抽油煙機呼呼響,也聽見炒鍋吱吱響。他站在廚房外邊,瞅她的背影,瞅一陣,想說啥,又忍住,輕手輕腳地去了書房。
她把餐桌擺滿,喊他:“壞人,來吃飯啦。”話一出口,趕緊捂嘴,摁住一縷笑意。
他走進餐廳,手提一瓶古井貢。她主動提出陪他喝。破例了。以往過年過節,她也沒這么主動過。他用牛眼蛤、辣螺和青蝦往肚子里歡送古井貢,酒喝得很快。一杯下肚,他談興大起,跟她談意識流,談浪漫主義,談現實主義。他像摳辣螺一樣把他崇拜的作家挨個摳了一遍。時光倒流,她變作當年那個生澀的師專女生,安靜地聽他,好似他的每句話里都閃爍著真理的光芒。
來不及收拾杯盤碗筷,他把她從餐桌旁拽走。既熟悉又陌生,喘息過后,她叫了,悠長而嘹亮,像第一次第二次以及第三次。她在他的脖子下面說:“壞人。你是個壞人。”她攥起拳頭捶他的后背,頻率如搗蒜。
一連幾日的恍惚,讓她覺得日子仿佛回到從前,回到她和他的熱戀歲月。那時候,她英姿颯爽,除了雨天,每天早晨五點半,她都準時出現在學校運動場的塑膠跑道上。她個頭中等,胖瘦適中,既飽滿又婀娜,既嬌嫩又矯健。那些熱衷晨練的體育系男生都打了興奮劑一般。她跑在前面,他們跟在身后。她是領跑者,他們是追隨者。她的馬尾辮甩來甩去,他們的心緒也甩來甩去。不停頓地跑上十幾圈,她氣息順暢,他們氣喘吁吁。她在校的最后一年,境遇很像劉婉玲,手機里灌滿了追慕者的短信。這些都是她的秘密,他一點兒都不知道。所有的戀愛都一樣,看起來是一個,實則是兩個。每個人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戀愛。
她的生活在女兒離家后有了明顯改變,變得自己都不敢相信。她恢復了晨跑的愛好。住宅小區邊上,有一條人工河,不知誰起的名字,叫微河,河邊有方磚步道。她搬進新房不久,就喜歡上了河邊的風景。她有時會來河邊散步。只是散步。現在她跑起來了。每天下樓,腳步由慢到快來到河邊。河邊有一片油松林。她每次都在油松林里熱身。身子熱了,主要是心熱了,還等什么,趕緊啟動。她的腦袋里藏著一把發令槍。槍響,她一下子就彈了出去。秋天風景迎面撲來。天空湛藍,流水潺潺。山雀、喜鵲、麻雀、白鷺、灰鷺、水獺,在空中水中出沒。垂釣的,摸田螺的,各自相安。河中有一坨坨長滿蘆葦的沙洲,它們一天天綠在那里。汗水充盈,兩腿越來越輕,人要飄起來。她在網上看到,跑步分泌的多巴胺僅次于談戀愛,三公里專治各種不爽,五公里專治各種內傷。好吧,那就五公里。她是有過內傷的。她需要治療。
她恢復了晨跑,還用上了口紅。她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愛上了緞光口紅。她愛它油脂含量高,愛它的滋潤,愛它的透明,愛它的光澤。她覺得它能照亮自己。在緞光口紅之外,她還熱衷穿戴,對久違了的丁零當啷也有了興趣。好在有教師的職業在規范她,只能走走端莊路線,否則不知會嘚瑟到什么程度。人到中年不假,可是經過一番捯飭,在她身上,多少還能看出一點兒青春的影子。
她在女兒離家的第二天早晨跟他說,要好好給他慶祝一下生日。9月10日,這個日子很好記,她的陰歷生日是九月初十。雖說一陰一陽,可是怎么那么巧啊。她覺得冥冥之中有定數。她說給他聽,他咧嘴一笑,不置可否。不過在好好過生日這件事上,他沒有淡然處之。他蹙蹙眉頭,對她的耳垂說:“好的。”
她千不該萬不該提前九天對他說,生日只能提前一天過,第二天她有事。她沒料到寫小說的人,個個都心思縝密關注細節。你區區一個小學老師,既不是鎮政府領導,也不是校長副校長,你怎么知道九天后“有事”了呢?你的檔期怎么排得那么長呢?
他雖有疑惑,卻也并未在意。也許是女人間的什么勾當也說不定,管他干嗎。但9月10日她回家之后的表情,讓他滿心狐疑。那天晚上,她回家的時間比他想象的要早,才7點30分多一點兒。她一身素裝,表情沉郁。一進家便去了衛生間。洗漱之后,裹了浴巾出來,不聲不響去臥室睡了。
他在書房待到很晚,思前想后。他注意到她近期的變化。愛化妝,愛購物,愛雜七雜八,連跑步的愛好也拾掇起來了。這種變化他不難理解,以往她是把時間和精力都用在女兒身上了,現在空閑下來,好好滋潤一下自己,沒什么不好,何況這種變化,也幾次讓他精神抖擻,有重振雄風之感。這些都是形勢向好的標志,值得充分肯定。但要特別注意的是,前一天的燭光晚宴余韻猶在,怎么隔日就有了情緒上的陰晴變化?
他隱約想起,往年這個季節,她似乎也有過類似的情緒波動。彼時他的興奮點不在她身上,也就沒走心。現在看來,這里邊很可能有蹊蹺。一個問號在他的腦袋里盤旋了兩天。兩天后她情緒恢復正常,他也就慢慢放下心來。
蟲聲消逝,蟲聲又起,對他而言,只不過讀了一摞書,寫了幾篇文,時間便倏忽而過,轉眼,他的生日又到了。她給他操辦的生日宴還像上次那樣隆重,只是取消了燭光。他對取消燭光一點兒意見都沒有,畢竟,老大不小的人了,不能總是待在浪漫里頭不出來。讓他納悶的是,她還是提前一天為他慶祝,理由還是去年的那一個。那個曾經有過的問號又冒了出來,臨睡前他一直在想,究竟是個什么情況?
第二天她照例一大早到河邊跑步。她的跑步路線他是知道的。她起床,他裝睡;她洗漱,他裝睡;她穿運動衣,他還在裝睡。房門輕輕一響,又輕輕一響,他醒了。起床,洗漱,穿衣。穿他一年也穿不了幾回的運動衣。他出了家門,出了小區,來到河邊。河邊有一排垂柳,枝條拂向水面,在風中輕輕擺動,像是跟流水揮手告別。他站在垂柳下面,往遠處眺望。遠處,有一個矯健的背影,熟悉又陌生。他不知道她要在這一溜方磚步道上奔跑幾個來回。她是他半生的熟人,也是他瞬間的生人,就像此刻,他對她的心緒一無所知。
背影慢下來,停下來,轉身,往回走。他躲到樹干后面,露出兩只眼,瞅她。河岸上,有一簇簇一片片盛開的波斯菊,粉色、紫色、白色,各色花朵擠擠挨挨,在風中晃動。
他對花卉算不上喜歡,也并不討厭。讀與寫的因緣,讓他對植物略知一二,包括波斯菊。路之側,山之岡,隨便什么地界,他經常遇見它們。河邊這一簇簇一片片,幾年前就開在這里,現在還在這里。
她走幾步停一下。每次止步,都或深或淺彎一下腰。她手中的花朵多起來。
他轉身回家,心里念叨,餐桌上的那只花瓶,今天會盛開一束波斯菊。
卻沒有。
他回到家,把運動衣掛進衣柜,換上睡衣,假裝剛起床,等她回家做早餐。她回來了,提一塑料袋,里邊有豆漿油條。顯然,那是她給他帶的早餐。他想起來了,去年今日,她也給他帶了豆漿油條。問題是,花呢?那一大束波斯菊,去哪兒了?
她說她已經吃過。換衣,下樓,去上班的樣子。他按一下手機,屏幕亮起來,脧一眼,時間顯示,才6點10分多一點兒。她騎電動車到單位,只需十分鐘。他呢,步行到單位,也是十分鐘。私家車上下班基本不用。平時,她都是7點20分左右離家上班。今天反常了,平白無故提前了一個小時,她想干嗎?
她下樓。他站在窗前,往樓下看,不大工夫,看見她了,也看見了一大束波斯菊。他以為會盛開在自家餐桌上的波斯菊,此刻盛開在她的車筐里,以白色居多,紫色和粉色略少。他看見她把電動車開出小區大門,向南,疾速而去。她任職的皮鎮小學,在相反方向。
她的吊詭,讓他意識到一種不可名狀的危機正向他襲來。
他驅車追了出去。沿公路向南,是一座村莊,叫卡屯。村莊傍海,海邊有大片槐樹林。他常去林中讀書漫步。槐樹林隨山形地貌而起伏,每一處山巔,都可眺望大海的洶涌或者沉靜。
他追出去,卻不見她的身影。追到卡屯,他在一個十字路口停車,打開車窗吸煙,一支,又一支,嘴巴里全是苦澀。
三支煙的工夫,她出現了。是從他完全預料不到的方向,從槐樹林那邊,出現了。車筐里空蕩蕩的。
他扔了煙頭,把車拐進一個胡同。她從他剛才停車的地方經過。他留在空氣里的氣息,已全部融化在風中,她一點點察覺都沒有。
他掉轉車頭去了槐樹林。他在她現身的地方停車。他走進樹林,才二十幾米,就被眼前的一幕驚呆。眼前是一片墳地,四周被槐樹環擁。他漫步其間,目光很快被一團色彩吸引過去。
一大束波斯菊,躺在一塊墓碑的基座上。他走過去,蹲在墓碑前面,手扶鏡框,細瞅,將碑文默記于心。
下午他請了事假,又謊稱自己的車出了故障,借了同事的車回老家。他給她打電話,說老家那邊有點事,他回去一趟,可能會晚點回來。
他往老家的方向行駛,途中遇見一大片青黃。下車,瞅那一大片青黃。那是即將成熟的水稻,葉片如劍,片片直立,稻穗卻都低著頭。它們的頭,低得再低一些,再低一些,就該收割了。成熟的意思,可能就是懂得向現實低頭吧。他覺得自己也在不斷地向現實低頭。稻田里,永不低頭的是稗子;人群中,永不低頭的是莽漢潑女。這樣胡思亂想一通,時間很快就打發掉了。瞅瞅手機,知道她快下班了。他上車,啟動,掉頭,把車開到皮鎮小學附近,停在她離校的必經之路上。她來了。海藍色電動車,從他身邊駛過。路上滿是來接孩子的家長,車擠車,人擠人。她的車速很慢。他慢慢跟上去。
她往西,過一條街,將電動車停在一家便利店門口。店面不大不小,叫金葉春天便利店。她進店。他把車停在斜對面。乍一看,她是來購物的。他覺得不是。自家住宅小區內外,既有超市也有菜市場,她何必舍近求遠?
一個半小時之后,她出來了。兩手空空。她騎上電動車,往來時的方向去。他跟上。不大工夫,他不跟了。他確定她走上了回家的路。
他給同事打電話,說從老家回來了,要把車還他。同事正在家吃晚飯。他拖他去路邊的燒烤攤,先白酒,后啤酒,東拉西扯,夜半才散。
到家,他躺在她身邊,只一瞬,鼾聲大作。她翻了個身。半分鐘后,又翻了個身。
第二天中午,他專門去了那家金葉春天便利店,買煙。
第三天中午他又去了一趟,還是買煙,就便問清,店主名叫高大壯。
第四天晚飯時他喝了半斤二鍋頭,飯后去客廳里等她。那是她晚飯后的專用區域,他很少過來。他的專用區域是書房。她把碗筷洗涮完畢,走過來,見他在,并不覺得奇怪。她一聲不吭,挨他坐下,像往常一樣,用遙控器打開電視。電視里出來一個靚女,粉腮皓齒,笑瞇瞇地說:“他好我也好。”他把遙控器抓到手上,調小音量,問她:“宋嬌嬌是誰?”稍頓又問:“還有高大壯,你跟他什么關系?”
大壯
即便是寫小說,老杜也不敢把情節虛構成依云跟他訴說的那個樣子。太離奇,太費思量,太傷腦細胞,讓人懷疑不是真的。
故事的發生地,老杜熟得不能再熟,是他的工作單位,皮鎮初中。時間在23年前。事情鬧得很大,驚動了縣市兩級相關領導。依云,竟然是當事人之一。北方電視臺深度調查節目組來采訪過。三位記者,兩女一男。后來頻頻出現在屏幕上的那位,齊耳短發,大眼睛,中等個頭,說話輕柔卻透著機靈,叫何靜。
依云說:“何靜你不知道?”
老杜搖頭,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為數不多的幾位央視名嘴。在他看來,知不知道記者的名字,不是問題,問題是,依云哽哽咽咽講述的那個悲情故事,他怎么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依云說:“皮鎮初中是我的傷心地,因為這個,我才去了小學。”
如果故事是真的,她的說辭倒也合情合理,她的吊詭也有了合乎邏輯的解釋。問題是,故事是真的嗎?
老杜不敢相信,卻又不敢不信。他要調查取證,讓事實說話。事實是最好的發言人。
老杜一連串咨詢了幾位上了年紀的老教師,都肅了臉色,跟他說,有這事,當年北方電視臺播出過專題片,全縣轟動。即將退休的姚校長警惕地翻翻眼皮,說:“你問這個做什么?”老杜支吾一句:“也沒啥,就是想,想找點寫作素材。”姚校長拿起放在辦公桌上的老花鏡,在空中晃了幾晃,眼風里透著寒光:“我勸你不要寫,這里邊有些事,很敏感。”老杜心頭一喜,真是這樣,他倒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噢,你說不寫就不寫啊。
事情發生時,老杜在雙塔鄉讀初三,小玩鬧一個,整天惦記著看諜戰劇,別的不聞不問,不知道這事,說來也不奇怪。
幾位老教師的回憶,情節大致相同,只在細節上有可以理解的差異。最值得重視的,當然還是依云的版本。依云的版本細節豐富。
在老杜詢問宋嬌嬌和高大壯的那個晚上,依云拿出一張紙片給他看。紙片夾在一本書中,顯然是從學生作業本上撕下來的。紙片上有歪歪扭扭的彩筆字:“我們六姐妹是最要好的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下面有六個簽名,其中有依云,也有宋嬌嬌。字跡顏色很淡,不過還能看清內容。
依云把宋嬌嬌叫嬌嬌,把高大壯叫大壯。只稱名不道姓。
這個天真的誓言,是悲情故事的序幕。
23年前,皮鎮初中發生一起學生自殺事件,一周之內,五名同班男女生相繼自殺,第一個是嬌嬌,最后一個是大壯。嬌嬌自殺那天是9月10日。在官方的調查報告中,把這個悲情故事叫作“910事件”。
事件的起因是一個流言,關于嬌嬌的流言,說她不要臉。
從皮鎮初中往東,有一座山丘,丘上有亭,名為望海亭。站在望海亭上望海,牛眼坨和螞蟻島清晰可見。晴朗的天空下,更遠處的長山群島也清晰可見。亭上掛一橫匾“望海聽濤”。皮鎮初中的學生經常結伴去那里,既望海,也聽濤。
流言是從望海亭上傳播開來的。那天人多,有嬌嬌的同班同學,也有外班同學。一些同學站在亭內,辨認亭柱上密密麻麻的刻字,一邊辨認,一邊朗讀。也有往亭柱上刻字的。還有一些,在亭外的大理石臺階上嬉鬧。
到皮鎮讀高中時,老杜就見過亭柱上的那些涂鴉,是用老式鉛筆刀或者圓規之類的銳器刻上去的,刻痕一層壓著一層,把棕色的圓柱劃得亂七八糟。他到皮鎮初中教學那年,亭柱上突然出現三個豎寫的大字,“殺無赦”。現在它們還殺氣騰騰地豎在那里。那個亭子好像已被棄管。老杜一度想買桶油漆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刻痕統統漆了,轉瞬又覺得可笑,心里頭自嘲一回,亂不亂糟不糟跟你有幾毛錢關系啊,咸吃蘿卜淡操心。
依云說,那天,有人在亭子里發現跟嬌嬌有關的一行字,可著嗓子喊出來:“嬌嬌我愛你。”
一時肅靜,喊聲把所有目光都拽到亭里來,拽到那個喊話人身上。嬌嬌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半張。喊話人是嬌嬌的同班男生,叫孫茂林。他坐在嬌嬌的后座,常在上課時偷偷摸一下嬌嬌的馬尾辮。嬌嬌最煩別人摸她頭發,卻不好在課堂上發作,氣得幾次想哭。可以這樣說,在初二一班,嬌嬌最煩的男生就是孫茂林,現在他竟然當眾說出這種話,嬌嬌的震驚可想而知。
見所有目光都掃射過來,孫茂林慌得滿臉通紅,一個勁擺手,說:“不是我,是它。”他指著亭柱底部的一個位置。大家貓著腰圍上去看,果然有一行小字,“嬌嬌我愛你”。痕跡新鮮,像是最近才刻上去的。
依云說:“我看見了,嬌嬌看見了,大壯也看見了,大家都看見了。”
大壯陡然大叫:“誰寫的,站出來!”
沒人吱聲,更沒人站出來。空氣變硬,有凝固感。
隔著兩三米的距離,大壯指了指孫茂林的鼻子:“你知道誰寫的,對不對?”
孫茂林像吃了槍藥一般反擊:“知道怎樣?不知道又怎樣?”
摸馬尾辮的事,嬌嬌私下里跟大壯說過,為此,大壯揍過孫茂林一回,摁在身子底下一頓拳頭。大壯是嬌嬌的“哥哥”,不能不為“妹妹”出氣,但從此他跟孫茂林的關系就完全壞掉,不能對眼,不能搭話,一對眼孫茂林就梗脖子,一搭話孫茂林就像吃了槍藥。問題是,大壯不可能每天都揍孫茂林一頓,心里疙疙瘩瘩,別扭得很。
嬌嬌上前一步,對孫茂林說:“誰寫的,你說呀,說呀。”
孫茂林咬咬嘴唇,忽然說出一句嚇到自己也嚇到別人的話。事后他還私下里跟同學解釋,那話完全是自己沖出喉嚨的,他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那句話的內容是:“你讓我抱一下,我就告訴你。”聲音不高,卻很清晰,在場的男女生都聽得真真切切。
嬌嬌臉色煞白,退后一步,轉身,直愣愣盯住大壯,兩臂微微抖動,眼仁里邊全是委屈,眼角漸漸濕潤。
大壯攥緊拳頭,隨即松開,虎著面孔,對嬌嬌說:“讓他抱。”
孫茂林像是聽到沖鋒命令一般,搶出一步,從后面抱住嬌嬌。說抱并不準確,他的前胸與嬌嬌的后背,還隔著一粒粉筆頭的距離。他用兩手拍了嬌嬌的胸脯一下,迅速收回,沿臺階狂奔而去,速度快得讓人來不及做出反應。嬌嬌沒有反應,大壯也沒有。
第二天,流言傳遍校園,嬌嬌讓男生摸了,還是自愿讓男生摸的。說辭讓人驚駭。驚駭的同時又有莫名的興奮。流言一出,嬌嬌周遭的表情立馬豐富起來。特別是外班的學生,無論在校內還是校外,每次遇見嬌嬌,都有異樣表現,有沖她吐口水的,有罵她不害臊的,有瞥她一眼即刻扭頭的,有直勾勾用眼風撞她的,也有裝作視而不見的,什么怪態都有。嬌嬌從排名第一的校花迅速凋零,成為鄙視鏈的最末端。嬌嬌開始是生氣,生大壯的氣,生孫茂林的氣,生自己的氣;繼而是傷心,深不見底的傷心。用大壯對記者何靜的話說,“她是一個走投無路的人”。拜把子的姐妹,也都跟嬌嬌一樣生氣傷心,她們都想讓她盡快好起來,卻不知說啥做啥才能讓她好起來。
依云說:“事件就是這樣開始的。”
老杜在心里頭感慨,瞅瞅那些小屁孩,讀初中就懂這么多,而他這塊木頭,非得讀到師專,經過婉玲的啟蒙才開竅。
老杜想到這一層,不經意問依云一句:“嬌嬌,是不是,是不是胸脯很大?”
依云一愣:“你問這個干嗎?”
“不干嗎,你就直說是不是吧。”
依云遲疑片刻,說:“也不是很大,就是發育早,比別的女生大些。”
老杜點點頭,說:“這就對了。”
依云不解:“什么東西對了?”
老杜笑笑,不接依云的話茬。怎么跟她說啊,要說,必須從婉玲的大胸開始,那真就叫做說來話長。罷了罷了,事到如今,說那些爛谷子干啥。
當晚,老杜網上搜索,還真找到了當年的專題報道。眼珠子瞪得溜圓,一連看了三遍,大致弄清了事件的來龍去脈。但他對報道整體評價不高,用八個字做了概括:蜻蜓點水,避實就虛。
記者第一個采訪的是大壯。當年的大壯,在同班學生中,年齡最大,個頭最高,身板最壯,是男生的主心骨。他最后一個自殺卻第一個被采訪。他在何靜面前一直低著頭,問兩句,回一句,不情不愿,欲言又止。
老杜從此成了金葉春天便利店的常客。不光買煙,也買酒,買牙膏牙刷香皂醬油等各種生活用品。日子久了,跟大壯混得臉熟,有時也不咸不淡扯幾句閑話。有時消費數額較大,大壯也會主動給他抹個零頭。
一次意外讓老杜和大壯迅速成為朋友。
老杜沒想到他這輩子還能做出一件舍己救人的事。是他不經意遇上的,一沖動便做了。
有人在大壯的便利店里劫持了一個男孩。那人一手摟住男孩,一手舉著菜刀,沖大壯罵罵咧咧。門口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七嘴八舌。老杜站在人群里,很快弄清其中的端倪。一個酒蒙子,在店里買了酒,去旁邊的小館子里喝,醉了,回來鬧事。酒蒙子說他平時喝一斤不醉,今天喝半斤就醉了,指定是假酒,要大壯賠償精神損失。爭吵中,酒蒙子隨手劫持了一個在店中購物的男孩,以此要挾大壯。
老杜思忖片刻,撥開人群,進到店中,對那酒蒙子說,朋友,你喝的是哪種酒?大壯替他回答,老村長。酒蒙子說,對,老村長。老杜從貨架上拿起一瓶老村長,沖酒蒙子晃晃,說,是這種?酒蒙子點頭。老杜打開酒瓶,遞到鼻子下面聞聞,抬頭,直視酒蒙子,說,我平常也喝老村長,也在這家店里買,我保證這酒是真的。酒蒙子說,你保證是真的,你你,拿什么保證,你你你,保證一個給我看看。老杜說,我當著你的面喝一瓶,行不?酒蒙子說,你一口氣喝一瓶,算你贏。老杜無話,從貨架上找出一袋五香花生米,撕開,捏幾粒,扔嘴里,嚼幾下,咽了,抓起酒瓶,嘴對嘴,咕咚咕咚,真就一口氣喝了一瓶。喝完,面不改色,對酒蒙子說,我證明,不是假酒。像一眾圍觀者一樣,酒蒙子也被老杜驚到了,舉刀的手垂下來,摟男孩的手也松弛不少,等他回過神,男孩早已跑掉。他扔了菜刀,向老杜一拱手,低頭往門外走。老杜也想離開,大壯走過來,用力拍拍他的肩,說,改日,改日我請你喝酒。
大壯說話算話,老杜再次去店里購物,大壯執意免了他的單,拎兩瓶西鳳,拽他去了斜對面的家常菜館。老杜剛下班,離吃晚飯還有一段時間。大壯不管這些,進店就點菜,一口氣點了四道,魚、蝦、螺、炒菜,都有,加一道湯和一盤三生蘸醬,齊了。洗了手,兩人進小包間,面對面坐下。大壯開一瓶西鳳,給老杜倒了一杯,自己也滿上。端杯,沖老杜點一下頭,自顧自干了。老杜愣一瞬,端起酒杯,也干了。大壯咧嘴笑了,攥起酒瓶,再次把酒杯都滿上。門響了一下,一盤三生蘸醬端進來。生是生菜、小蔥和旱黃瓜,醬是蝦醬。這是皮鎮的流行口味。老杜的中餐和晚餐,餐餐必有三生。沒有不行,沒有吃飯不香。老杜伸手,拾一片生菜,一段蔥白,一段蔥葉,一條旱黃瓜,纏在一起,蘸蘸蝦醬,一口咬斷,咔哧咔哧嚼一陣,咽下去。大壯也拾,也纏,也蘸,也咬,也嚼,也咽。再拾,再纏,再蘸,再嚼,再咽,時不時舉杯一口酒。大壯話少,老杜也懶得多說,兩個人的宴席,就這么開始了。
在大壯一邊,老杜的做派讓他好生感動。老杜的酒量有多高他不想猜測,但再高的酒量,也不能在刀刃下邊喝,也不能一口氣干一瓶,換成誰都一樣。
喝酒時大壯腦子里裝著一個人,是多年前他在甘肅遇到的。大家都叫他吳二,是礦工里的爆破工。吳二在一次爆破事故中,死在大壯懷里。他在巷道里跟導火索賽跑。巷道很長,很直。從他起跑的地方,能看到洞口拱形的亮光。洞口對面的山坡上,杏花開得熱烈。但他再也看不到那些熱鬧的杏花了。隨著一聲巨響,一塊礦石從巷道里追來,打穿了他的后背。煙塵滾滾,大壯摁亮頭燈,穿透空氣里浮游的粉塵,找到吳二。他把吳二抱到懷里,質問:“你為啥把導火索弄得這么短?”吳二聲音微弱,但大壯還是聽見了:“礦上的規定,沒辦法。”
大壯與吳二的友情,建立在一場簡陋的酒宴上。大壯初來的當夜,吳二給他接風。兩人都是爆破工,是搭檔,日后要天天在一起拼命。吳二講究,要用一場酒,向新來的兄弟表示歡迎。酒宴設在吳二的單人帳篷里。兩個人,兩瓶西鳳,三斤豬頭肉,一包花生米,一杯一杯喝到半夜。那天的第一杯酒,是吳二先端起來的,一聲不吭,一口干了,接著大壯也干了。那時候大壯根本不會想到,未來的某一天,他會模仿吳二的做派請人喝酒。
大壯跟吳二的第一場酒,兩人都喝得大醉。大壯跟老杜的第一場酒,也同樣喝得大醉。喝醉是好事。男人跟男人做酒友是一種境界,做酒友而喝得爛醉,是更高的境界。
大壯初中畢業便離開校園。他所在的班,只有依云等寥寥幾人讀了高中,其余男女,都讀了“社會大學”。他們中的少數在鎮上務工;他們中的多數,先是回家務農,沒幾年,就變作天南地北的打工仔。皮鎮初中的學生,只有少數是城鎮戶口,絕大多數是周邊的農家子弟。從表面上看,城鎮和農村已經沒有本質不同,但細分析,區別還是有的。比如大壯家住在鎮上,房屋臨街,他爹腦子一動,率先開了買賣,屬于先富起來的少數人。沒幾年,他爹又買了左鄰右舍的房子,擴大經營規模,加盟金葉春天便利店,又在便利店旁邊開了海鮮店,吃喝不愁,生活安穩。
大壯離開校園,先在自家便利店和海鮮店做事,不到兩年,心里長草,說什么也要出去闖蕩。他爹拗他不過,讓他去。先去的深圳,聽說那里機會多。仗著年輕,體力好,什么活兒都干。建筑工地、養殖場、皮鞋廠、罐頭廠、廣告公司,都干過,期間遇見各種各樣的人,老板、地痞、騙子、小偷,但更多的是像他一樣的打工仔。一時心血來潮,他跟人去了遙遠的甘肅,輾轉幾座礦山,成了爆破工。吳二死后,他一咬牙,離開礦山再下深圳,從頭再來。他的最后一個工種是安裝霓虹燈。他安裝的最大一個霓虹燈有11米高,1.5米寬。他把自己掛在樓房的墻體上作業,不敢往下看,可偏偏忍不住要看。他從六樓的高度往下看了一眼,一陣眩暈,差點掉下去。霓虹燈交付使用之后的很多個晚上,他都騎著摩托到施工地點附近轉悠,從不同角度欣賞自己的作品。多彩的燈光在城市的夜空中一閃一閃,也在他心中一閃一閃。就在他暗下決心要憑借組裝霓虹燈的手藝在深圳立足之際,一個電話終止了他的夢想,他爹病危,命懸一線。他火速趕回,好歹跟爹見上最后一面。葬禮之后,他束起翅膀,老老實實做了家業的繼承人和管理者。
老杜通過跟大壯的第一場大酒,收獲了大壯過往的部分經歷,但這不是他最想要的。他想聽大壯講講跟嬌嬌有關的往事。他不知道大壯能跟他說這么多話,完全是酒精的作用。大壯擅長沉默,能省的話堅決省掉,可禁不住酒精的慫恿,一慫恿話就多。他從眼前的兩瓶西鳳說起,拉拉雜雜把打工見聞都倒了出來。
老杜心有不甘,追問一句:“你家條件這么好,你干嗎要出去打工?”
大壯一怔,啪啪胸脯,說:“不去不行,這里邊,堵得慌……”
話未說完,胃中波濤洶涌,大壯捂住嘴巴,沖出包間,到廁所里吐。
老杜是回家之后才醉倒的。上次在便利店喝老村長,也這樣。有解酒奇效的紅糖姜水也無能為力,一上床便鼾聲大作。
大壯比老杜醉得更深,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勉強起床。當過礦工的人,都嗜酒,但能駕馭一斤高度西鳳的,不多。他駕馭不了。他是逞能。他也不光是逞能,他是追念已經駕鶴遠行的吳二。在便利店,每次看到西鳳酒的商標,他心中都有別樣滋味。與老杜對飲的那個晚上,讓他生出友情回歸之感。他平素很少與人交往,除了幾個發小,便是自家的親戚鄰居。不過這回不一樣,他是打心眼兒里把老杜當成朋友看。有人跟他說過,那個梳著三七偏分發型戴著眼鏡的家伙,是個有名的筆桿子。大壯對筆桿子興趣不大,嗯一聲了事,沒往心里去,誰知端起酒杯之后感覺如此不同呢,始料未及,更相見恨晚。
蔡萍推門進來,見大壯剛起床,有些不滿,嘟囔一句:“哪有像你這樣不要命喝酒的?”說完把一份盒飯放到床頭柜上,那是她給大壯叫的外賣。這個家庭的生活格局比較特殊,住宅跟便利店連在一起,前店后居。平常都是大壯看店,蔡萍做三餐做家務照顧孩子。今天情況特殊,蔡萍代替大壯看店,不得已叫了外賣。海鮮店那邊,有專人照管,不用這兩口子操心。
一周之后老杜回請大壯,還在那家菜館。老杜帶酒,只一瓶。他發誓這回不能喝大。他要把埋在大壯心里的關于嬌嬌的往事,尤其是往事中的細節,都摳出來。
兩人先是東拉西扯,等第一杯酒下肚,老杜話中有了銳度,說:“你認識依云是不是?”
大壯停止咀嚼,瞅老杜的臉,說:“認識,我倆是初中同學。”
“依云是我老婆。”說完,老杜搛一筷子紅燒海兔,填到嘴里慢慢嚼。
大壯嗯一聲,不知該如何接話。
“嬌嬌自殺那件事,你能跟我講講嗎?”老杜直奔主題。不等大壯回應,老杜又接著說:“那個專題片,我看了好多遍,我認為只報道了表象,深層一定還有別的東西。我想問你,真相到底是怎樣。”
大壯悶聲悶氣說一句:“過去這么多年,你問這個做什么?”
“寫作需要。”老杜回答得干脆,“我幫過你一次忙,這回你得幫我。”
大壯端起酒杯喝一口,重重放下,說:“好吧。想聽什么,你問。”
老杜把專題片的內容梳理了一遍,說這個片子對事發后產生的傳言做了否定性回答,有助于穩定人心,這是它的長處。他邊說邊跟大壯掰手指頭:一,自殺事件不是有預謀的集體自殺;二,學生里邊根本就沒有什么非法組織;三,在同學中流行的所謂“白皮書”,其實是青少年期刊。
一口氣說完這些,老杜點一支煙,繼續掰手指頭。他說記者的采訪有走偏的一面。何靜追問自殺后被救活的那些孩子,為什么心里有事不跟大人交流,這個觀眾可以接受,可她一再追問那些孩子“死亡可不可怕”,你讓孩子怎么說啊?采訪中的沉悶,跟當時的緊張空氣有很大關系,但也不能說跟何靜追問的內容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老杜陡然停頓,盯住大壯,眼風如刀,說:“不是同學友情導致的連續自殺,里邊一定別有隱情,是不是?”
大壯緩緩端起酒杯,干了杯中殘酒,說:“是我害死了嬌嬌。”
嗯?老杜一驚,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大壯接受記者采訪,是在晚上10點多。記者敲門進來,亮出身份,問了大壯幾個問題。大壯低頭不語。大壯他爹一身酒氣回家,看見有記者登門,氣得大罵,罵大壯一次次給他找麻煩。大壯認出了那個領頭的記者,知道她叫何靜。他在電視上看過她的其他報道。他無端地信任她。可是當著父母的面,他無法開口。臨走,何靜說她明天要去皮鎮初中看看,大壯說:“我跟你們一起去。”
隨后一個中年男人出現在鏡頭里,他不停地用手爬梳自己花白的頭發。他一臉羞愧,勉強繃住笑,說話時臉皮發抖。這人是皮鎮初中當時的校長。他說:“就這兩個月頭發白了。”他說:“心里難受,壓力太大,精神幾乎崩潰。”
踏進初二一班教室,大壯直奔一張課桌,一手撐住桌面,另一只手在桌面上輕輕撫摸。何靜靠近了看。她看見上面有歪歪扭扭的三個阿拉伯數字,910。顯然是刀刻,刻得很深。
何靜小聲問:“嬌嬌的課桌?”
大壯點頭,別過臉去。
教室里還有幾張課桌,上面都刻著910。
大壯對老杜說:“嬌嬌的910,是她當天下午刻的。別的910,是9月11日刻的,為的是紀念嬌嬌。”
“這里還有一個,”大壯亮出左側小臂,上面有隱約彎曲的疤痕,“現在看不清了,也是910。”
9月10日下午有一節體育課,說是體育課,實際上是自由活動,打籃球的、乒乓球的、跳繩的、踢毽子的,都有。沒等下課,嬌嬌就回到教室,趴在大壯的課桌上哭泣。等大壯回來,嬌嬌起身,拿出一張自己的二寸小照,送給大壯,同時向大壯要一張他的照片。皮鎮初中學生當時流行互贈照片,還時興大頭貼,把明星的腦袋、同學的腦袋,都剪下來,貼滿各自的日記本。大壯把照片給了嬌嬌。嬌嬌說:“哥,謝謝你實現了我的最后一個愿望。”說罷轉身走開,往自己的課桌上刻字,一邊刻字一邊說:“哥,別忘了這一天。”刻完招呼蔡萍,兩人背上書包,一起走了。
大壯事后得知,上體育課時,嬌嬌坐在操場一角看書。一排大楊樹,樹葉在風中啪啪作響,樹下有石凳。嬌嬌坐在石凳上。班里有個叫張慶和的男生,悄悄過去,從后面抱了嬌嬌一下,隨即松手跑掉。怕啥來啥。嬌嬌最怕的不是被人抱,而是被別人看見并發出尖叫。果然有人看見,有人尖叫。嬌嬌彎腰撿一石子打張慶和,沒打著,氣得掩面跑回教室。嬌嬌聽見有人在她身后說:“張慶和摸她奶子。”
嬌嬌服毒的第二天,大壯把張慶和打得鼻孔躥血,好多同學圍觀,沒一個上前拉架。
大壯沒告訴何靜,嬌嬌死前一個半月,跟他爭吵過一回。爭吵的起因,也跟張慶和有關。放學時段,男女生一個接一個往校外走。張慶和緊走幾步,追上嬌嬌,用手指捅她肩膀。張慶和長了一雙賤手,喜歡捅女生后背,誰漂亮捅誰,為此不知挨過多少罵,卻不惱,笑嘻嘻討人嫌,如民間俗語所說,“蛤蟆跳到腳背上,不咬人硌硬人”。嬌嬌回頭罵他一句,加快腳步。張慶和跟上,又捅了一下肩膀。此一情狀被保安看見,小跑幾步,追上來,一把薅住張慶和的衣領,說:“你再捅一下試試?”那保安長得粗壯,手上勁道足,張慶和小臉嚇得蠟黃,連說不敢了不敢了。保安手一松,張慶和兔子一般躥出很遠。嬌嬌站在原地,中規中矩給保安行了一個少先隊隊禮,說了聲:“哥,謝謝你。”不料這一幕恰巧被后面走來的大壯看見。大壯跟嬌嬌有約定,這輩子,他是她唯一的哥。嬌嬌答應了。這才答應不到一年,怎么就違反約定了呢?大壯氣哼哼從嬌嬌身邊走過。嬌嬌追他,說了一連串的對不起,大壯看都不看她。那天傍晚,嬌嬌在大壯家門外,罰站般站了很久。
大壯對老杜說:“禍根就是那時候埋下的。”
連續數天,大壯對嬌嬌不理不睬。一天上學,嬌嬌在路上等他。兩人碰面,嬌嬌再次請求大壯原諒,大壯木著臉不說話,嬌嬌抓起路邊的一塊破磚,啪一下,拍到自己腦門上,血流下來,泥污也隨著流下來。大壯還是不說話,繞過嬌嬌,大步而去。
大壯對老杜說,那一瞬間,他的心很硬,不光硬,還冒著寒光。稍頓又說,他爹罵得對,他是一個天生的混賬東西。
關系稍稍緩和后,嬌嬌告訴大壯,那天她跟隨大壯來到學校,徑直走到操場中間,沖著朝陽跪下,說:“是我不好,我對不起我哥。”
沒過多久便是望海亭上的聚會。那時大壯雖說跟嬌嬌的關系已經緩和很多,但心中的不滿并沒有完全消散,他讓孫茂林去抱她,就是想給她一個難堪。而在嬌嬌那邊,一時的猶豫,是不想再惹大壯生氣。這話是嬌嬌說給依云聽的,依云說給了老杜。
大壯對老杜說:“說一千道一萬,嬌嬌是讓我害死的。”
老杜不知該怎么回答,只得轉移話題:“這就是你自殺的動機?”
“是,也不是。”大壯說,“調查組找我談話,說我跟嬌嬌有不正當關系,我怎么解釋都不聽,他們在侮辱我。”
大壯大口吸煙,良久,緩緩說道:“嬌嬌是忍受不了侮辱才服毒的,我也是。”
大壯版的“910事件”驚到了老杜,也驚到了依云。顯然,有些事依云至今還蒙在鼓里。但她對老杜明確表示,大壯的敘述,也有不準確的地方。9月10日那天下午,跟嬌嬌一起離校的,不只是蔡萍,還有依云。她們結伴去了郵局。嬌嬌在郵局里寫了三封信,信紙是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嬌嬌還買了三個信封,兩張郵票。她在其中的兩個信封上寫了自家的地址和媽媽的名字,交給依云,囑咐她哪天寄第一封,哪天寄第二封。怕依云做不到,兩人還拉鉤發誓,“一百年不許變”。出了郵局,依云獨自回家,嬌嬌跟蔡萍手拉手,不知去了哪里。一個小時后,兩人都被送進醫院。
蔡萍
蔡萍是第二個接受記者采訪的人。電視屏幕上,何靜指著一棟紅磚瓦房向觀眾介紹,就在這家小賣店,嬌嬌和蔡萍買了一瓶粉末狀的“聞到死”老鼠藥,老板好心,又贈送一瓶。兩人在店外的空地上打了一會兒羽毛球。幾分鐘后,不玩了。嬌嬌進店,跟老板借水杯。老板以為小丫頭口渴,好心好意給倒了一杯開水。水杯拿到門外,將兩包老鼠藥化開。水太燙,放到窗臺上,涼著。等待的間隙,嬌嬌和蔡萍坐上一只條凳,背對背,手拉手,互相倚著。
畫面上出現蔡萍跟何靜的對話。
“我們都笑了。”
“為什么會笑呢?”
“想笑著離開世界。”
“死亡不可怕嗎?”
“不可怕。那是另一個世界。”
“什么世界?”
“沒有煩惱的世界。”
“誰告訴你的?”
“自己想的。”
嬌嬌的褲兜里裝著一封遺書,有信封無郵票,開頭這樣寫:“爸爸媽媽,你們好,當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到另一個世界里快樂生活了。”
嬌嬌在遺書里叮囑媽媽要對奶奶好一些。她說,爺爺不在了,奶奶很寂寞。她還說,奶奶不需要錢,只需要關心和體貼。
有那么一段時間,老杜幾乎每天都回放一遍專題片。依云跟著看了幾次,每次都淚流滿面。老杜緊緊握住依云的手,握一陣,又握另一只手。巨大的無力感籠罩著他和她。
何靜向觀眾介紹說,嬌嬌去世后第三天,她媽媽收到一封信,信里寫:“親愛的爸爸媽媽,看到你們哭腫的雙眼,我的心都碎了……”
司法鑒定,信是嬌嬌的親筆。
就是從那天開始,嬌嬌媽的精神出了問題,時哭時笑,四處游走。她在尋找,找嬌嬌。她認為嬌嬌一定躲在什么地方,故意讓她著急。她認為嬌嬌是在跟她玩藏貓貓的游戲。“嬌嬌這孩子,怎么這么淘氣,怎么這么讓人不省心啊。”
嬌嬌媽每天都圍著皮鎮初中轉圈圈。嬌嬌媽走在前面,依云跟在后面。依云心里在滴血。她罵自己,我怎么這么蠢啊。嬌嬌的第二封信,按約定,應該在嬌嬌死后半個月寄出,但依云怕得不行,不敢再寄。拉過鉤也不行,不能寄就是不能寄,打死也不能寄。可她也不敢打開看。她把信夾在一本雜志里邊。那是嬌嬌的遺物,流行的青少年期刊,里邊經常刊登少男少女不盡如人意卻又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女生都愛看。有些男生也看。
老杜向依云索要嬌嬌的第二封信。嬌嬌事件讓他悲憫,也讓他亢奮。他想弄清里邊的每一個細節。他覺得這事很可能會拯救他的寫作。
依云搖頭:“信不在我這里。”
老杜瞪起眼:“在哪兒?”
“在蔡萍家。”
跟依云深聊幾句,老杜弄清了,蔡萍是大壯的夫人。怎么這么巧。那還等什么,見見蔡萍吧。到這時,老杜跟大壯,已是割舍不下的酒友。對男人而言,酒友比其他什么友,依賴感更強,見面頻率更高。
大壯與蔡萍的愛情故事讓老杜暗暗稱奇。依云說,蔡萍刻意尋找大壯卻到處找不見,大壯刻意回避蔡萍卻一見定終身。
大壯從深圳回到皮鎮,每逢嬌嬌的忌日,他都去她墳前看她,帶兩袋她愛吃的小食品,點三炷香,磕三個頭。第一次去,是黃昏時分,也就是嬌嬌自殺的時段。他遠遠看見一個人影站在嬌嬌墳前。是個女人。他有些疑惑,踩著草皮,腳步窸窸窣窣走過去。女人回頭,端詳幾眼,說:“哥,你來了。”
大壯也認出來了,是蔡萍。
七八年時間沒見,都變了模樣。蔡萍眼中的大壯,跟當年的大壯,有了很大變化,不高,不大,也說不上有多壯,普通人一個,摻到男人堆里,你一時半會兒還真就找不著。當年不是這樣。當年,大壯在班里,那叫鶴立雞群。
大壯離開皮鎮不久,蔡萍也去了深圳。表面上看,蔡萍也是去打工,但實則卻是尋找大壯。
蔡萍去大壯家的便利店買東西,得知大壯去了南方。買東西是假,打聽大壯的消息是真。大壯他爹瞇著眼睛,把眼前這個俊俏的閨女足足打量了一分鐘,笑呵呵地說:“丫頭,你要是能把大壯找回來,就來店里上班吧,工資多少你說了算。”大壯他爹說完這話,還找出一支圓珠筆,把大壯的手機號碼一筆一畫寫到紙上。接過那張紙片,蔡萍心跳加快,一出店門就直奔街頭的電話亭,給大壯打電話。大壯接了。蔡萍說:“哥,我是蔡萍。”大壯掛了。再打,不接。
蔡萍先去的深圳,后落腳東莞。在深圳和東莞的幾年,她給大壯打過多少次電話,自己都記不清。大壯不理她,一聽“蔡萍”就掛機,發短信也不回。蔡萍的心,死了一回又一回,卻每回都沒有死透。她指望著哪一天,能在街頭跟大壯走個面對面。都面對面了,你大壯還能躲到哪里去?她一次次幻想面對面的場景,那場景有可能明天就出現,也可能下一分鐘就出現。每次想到這里,她都激動得臉頰緋紅,胸膛咚咚。
誰能想到面對面的場景竟出現在嬌嬌的墳前呢。蔡萍想不到,大壯更是想不到。蔡萍跟大壯打了招呼,扭頭對嬌嬌的墓碑說:“嬌嬌,哥來看你了。”言罷蔡萍緩緩跪下,跪在草地上,又說:“嬌嬌,我想跟哥好,好一輩子,你答不答應?”
大壯的心倏然一緊,腦中一片空白。
蔡萍繼續說:“嬌嬌,我會像你一樣去愛他,你答應吧。”
一股莫名卻又堅定的力量,推動大壯緊走一步,站到蔡萍身后。他緩緩伸手,從后面拉起蔡萍,緊緊擁住。他流淚了,淚水滴在蔡萍的頭發上。蔡萍也在流淚,肩膀一顫一顫一顫。兩人誰都沒有發現,此刻一只黃蝴蝶正落在嬌嬌的墓碑上,急速扇動翅膀,也是一顫一顫一顫。
黃蝴蝶是老杜的想象。他固執地以為,他的想象是事實,是被大壯和蔡萍忽略的事實。他決定把這一事實寫到小說里去。
兩個淚人倒是注意到嬌嬌的墓碑下面,有人放了一大束波斯菊,白色居多,也有紫色和粉色。幾天后他們知道了,那是依云送給嬌嬌的禮物。嬌嬌生前愛花,最愛波斯菊。
大壯他爹無意中說出的那段話,前半截打了水漂,后半截落地生根。蔡萍真的來便利店里上班了,工資多少也是她說了算。她是老板娘哪能說了不算?
老杜跟蔡萍的第一次見面,還是那家他和大壯常去的家常菜館,還是熟悉的包間。依云也在。四個人都端了酒杯。老杜想把話題引到嬌嬌身上,卻一時找不到切入口。是蔡萍主動把話題引過去的,沒有任何過渡,一開口就提到望海亭。蔡萍說,望海亭聚會那次,她做了對不起嬌嬌的事。她不看大壯,也不看依云,直視老杜。
她說:“我當著嬌嬌的面,叫了大壯一聲哥。”
她說:“我知道大壯跟嬌嬌有約定,大壯這輩子只準有一個妹,嬌嬌這輩子只準有一個哥。”
她說:“我不是故意氣嬌嬌,我是鬼使神差。”
她說:“我傷害了嬌嬌,為了彌補,才決定跟她一起服毒。”
她垂下眼皮,看手邊的酒杯,像是自言自語:“嬌嬌讓我先喝,我才喝三口,她把杯子搶過去,一口氣喝光。”
導致嬌嬌死亡的老鼠藥,一塊錢一瓶。此前,嬌嬌還買過五毛錢一袋的顆粒狀“聞到死”。那是“不要臉”流言傳得最兇的時候。一天下午上課前,嬌嬌從書包里拿出老鼠藥,撕開袋子,一粒一粒往嘴里填,被同桌看到,趕緊抓住她的手,說:“你吃,我也吃。”這么一嚷嚷,驚動了其他五姐妹,也驚動了大壯,嬌嬌吃了四粒,其他人各吃兩粒。沒吃完,剩下半袋,上課鈴響。直到下課,吃過的人都無任何癥狀,事后懷疑老鼠藥可能是假的。
酒后蔡萍邀請老杜去自家的便利店。大壯不吱聲,依云也不吱聲,顯然這二位都知道蔡萍的用意。橫穿街道,一路默默。店里有一道不被人注意的側門。蔡萍打開側門,老杜的眼睛頓時瞪大一輪。顯然,這是一間靈堂,不大,卻肅穆,有往日的青春氣息,有訴不盡的哀傷。
北邊墻壁上,掛有一張放大的少女彩色頭像,鑲在相框里,下邊是一張供桌。少女臉色紅潤,瓜子臉,彎眉,彎眼睛。劉海也是彎的,俏皮地翹在額頭上。白底碎花上衣,鮮艷的紅領巾。她在笑。她笑瞇瞇地看著大壯,看著蔡萍,看著依云,看著老杜。
蔡萍說,這是嬌嬌死前幾個月照的,我陪她去的照相館。
供桌上有一座香爐,香爐里有擁擠的香根。還有一只花瓶,瓶中有幾朵老杜叫不出名字的白色花朵。兩只果盤,裝滿時令水果。果盤之間,有一封信,白色信封已泛黃,信封上有郵票無郵戳。老杜心知肚明,這就是依云所說的那封不敢寄出的信。他想征求蔡萍的意見,打開那封信,看看里邊的內容,須臾改了主意,心說,就讓它成為永恒的秘密吧,這樣最好。
靠東墻有一方桌,配五把椅子。北側一把,東西兩側各兩把,南側空著。桌上有一把茶壺、五只茶杯、一只煙灰缸。缸里有幾枚煙頭。
蔡萍說:“有時心煩,我會進來坐坐。”
大壯說:“我有時也來。”
蔡萍說:“你們坐,我泡茶。”
分坐東西兩側,男女相對。蔡萍倒茶,第一杯擺在桌子北側。顯然,是敬給嬌嬌的。老杜在恍惚中,仿佛聽見北側那把空椅子發出輕輕挪動的聲音。
大壯遞一支煙給老杜,老杜掏出火機,給大壯點上,也給自己點上。
喝茶,吸煙。蔡萍打破沉寂,對老杜說:“每年嬌嬌的忌日,我們都要在這里會餐。”
老杜會意。顯然,會餐者共五位,嬌嬌算一位,加上眼前這三位,還缺一位。
老杜開口:“另一位是誰?”
大壯吐出一口煙霧,說:“孫茂林。”
“就是專題片里提到的小孫?”
“是。”
老杜知道小孫。小孫是第三個自殺的,在嬌嬌死后的第二天。那天下午,十幾個同學集體曠課,去醫院的太平間看嬌嬌。太平間的門竟然開著。他們在門口猶豫,胸膛里都在打鼓。大壯攥了拳頭,帶頭往里邊闖。小孫緊緊跟上。剩下的,先男生,后女生,依次跟進。嬌嬌躺在水泥臺上,身上蒙著白床單,對同學的到來,一點兒表示都沒有。大壯揭開床單。嬌嬌的臉露出來,她閉著眼,還是一點兒表示也沒有,不打招呼,不點頭,也不笑。她平常是愛笑的。抿著嘴唇笑,笑得眉毛眼睛都彎起來。她不光愛笑,還特別擅長聆聽。不管誰跟她說話,她都聽得認真。她是全班公認的最尊重別人的人,男女生都喜歡她。她是友情鏈條中最關鍵的一環。可是今天她怎么這樣啊。她臉色蒼白,面無表情,對誰都不搭理。她變了,不再是以前的她了。十幾個同學圍著她,默視幾分鐘。這幾分鐘,比一個世紀還要長。他們的呼吸似乎也要停止了。他們心里壓著一座山。
走出太平間,小孫變得跟嬌嬌一樣,對誰都不搭理。他一個人,徑直去了望海亭。他在望海亭上望海。海天一色。天上什么都沒有,連只鳥都沒有。海上也是,什么都沒有,連條船都沒有。空空的。
小孫腦中空空地回到家。晚餐已經上桌,媽喊他吃飯,他不吭,坐在炕沿上發愣。媽進屋,隨手拿起一本雜志,卷成一卷,在他頭上敲兩下,說:“你同學喝藥了,你是不是也想喝藥?”他氣呼呼回一句:“就是。”說罷沖出門,到廂房里找了瓶“敵殺死”,一仰脖,喝了。
第二天上午,小孫服毒的消息傳遍校園。小孫躺在醫院里,已被搶救過來。他的好友小倪哭了一上午。小倪覺得小孫一定是死了,學校要保密才說假話。小倪光顧著哭,忽視了學校的一個新規。新規說,從即日起,每個學生必須在家長陪同下才能進入校門。事后校長也說不清他怎么一時頭腦發熱做出如此荒唐的決定。小倪下午來上學,校門口的值班老師不許他進門,還對他無視學校新規給予了鄉村式的批評教育。小倪在校門口蹲了幾分鐘,起身回家,喝的也是“敵殺死”。
有人總結說,這倆孩子,多虧喝的是“敵殺死”,換成除草劑,必死無疑。
轉天專案組進駐,校園氣氛沉郁。
專題片里出現一位年長的心理學老師,側著一張臉,對何靜說:“這個年齡的孩子,特點就是以伙伴的價值觀和情感為中心。他們這種非常牢固的小團體友情,一旦關鍵鏈條斷了,就很危險。”
老杜跟孫茂林的第一次談話是在望海亭上展開的。是孫茂林的提議。孫茂林先老杜一步趕到,在望海亭上望海。老杜來了,他還在望海。海天一色。天上什么都沒有,連只鳥都沒有。海上也是,什么都沒有,連條船都沒有。
空空的。
老杜坐在孫茂林身邊,不說話,等他。孫茂林一動不動,只望海。
老杜抽煙,繼續等他。等他從空空的境界里回來。
老杜用腳尖碾滅第三枚煙頭那一瞬間,孫茂林開口了,不看老杜,自說自話:“當年,何靜就坐在你的位置,問這問那。”
老杜知道。老杜在屏幕上看見,當年那個小孫,在山路上跑得飛快。何靜脫了高跟鞋,慌慌的,大步去追。何靜光腳踩石階的鏡頭,給了兩個,一個左腳,一個右腳。老杜確信,何靜的這兩腳,一定會踩到觀眾的心坎上,有重量,有疼痛。
老杜說:“我知道。”
孫茂林扭頭,瞅老杜:“后邊的事,你也知道?”
“嗯,知道。”
孫茂林凝住,無語。老杜的腦子里,浮出何靜的采訪場景。
兩個背影,一男一女。一個問另一個,聲音輕柔,像是賠著小心:“你經常來這里?”
另一個背影點點頭。
“為什么?”
“不為什么。”這是小孫接受采訪后說出的第一句話。
小孫的左側小臂引起何靜的注意。她端起小臂,輕輕撫摸一下,看上面的傷痕,問:“怎么弄的?”
“鉛筆刀刻的。”
“刻的什么?”
“910。”
“為什么要刻?”
小孫不吭,起身走下山坡。攝像鏡頭追著他。他的身影一點點變小,曲曲彎彎,消失在山下的槐樹林里。這段影像,長度接近一分鐘。
何靜怔怔地瞅著他的背影。
片子結尾,何靜手持話筒對觀眾說:“事件調查到最后,我們發現,最大的謎是孩子的內心,能不能打開它,可能是每個人都需要面對的問題。”
這是一個無言的結局。可就是何靜的這段話,讓老杜腦洞大開。他要繼續她的采訪,打開那些封閉多年的心。他無端地以為,這是他的責任,或者叫使命。他心里頭有神圣感。
孫茂林把目光從空中收回,起身,習慣性地拍拍屁股,說:“你過來看看。”
孫茂林讓老杜看亭柱上密密麻麻的刻字。老杜曾一時好奇,仔細辨認過那些字。內容五花八門,此刻他還記得一些:掏心掏肺。愛你個頭。對你的愛濤聲依舊。不管多久我都等你。寧景坤我愛你。于媛媛太丑了。不再走心。大老爺請自便。胸膛里沒東西。于振民我恨你。等等。
這是一座四角亭,卻立了十二根柱子。孫茂林走到東北角的那根柱子前面,弓起身子,指著底部兩個很小的字,用后背對老杜說:“我刻的。”
老杜屈身去看,看清了,是“我愛”,后邊有兩團禮花般的刀痕。
孫茂林說:“后邊還有兩個字。”
老杜猜出來了,后邊兩個字,一定是“嬌嬌”,不由得心頭一凜。
“那天,”孫茂林猶豫片刻,說,“我要是不抱嬌嬌,她就不會服毒。”
孫茂林緩緩轉身,淚流滿面看著老杜,說:“是我害了嬌嬌。”
說罷,孫茂林不再搭理老杜,抬腳,沿石階下山,一如當年。只不過,當年步伐散亂,頻率快,此刻步伐沉重,頻率慢,一步一跌,曲曲彎彎,慢慢消失在山下的槐樹林里。
老杜像何靜一樣,怔怔地瞅著孫茂林的背影。
秋英
再次跟大壯見面,老杜把話題緊緊拴在“910事件”上面。從孫茂林開始,到六姐妹結束,說了至少兩頓飯的工夫。兩人從未一起說過那么多話,也從未一起吸過那么多煙。煙頭塞滿煙灰缸,倒過一回,又被塞滿。菜館里只剩老板一人,蔫蔫地坐在吧臺里刷手機。
兩人淹在煙霧里,把往事的犄角旮旯都打掃得干干凈凈,這才起身,走進深不見底的夜色。
老板去包間收拾,一開門,一團煙霧撲面打來,驚得后退一步,剎那,還以為房間里著了火。
當晚的老杜,腦子里裝滿了感喟。
孫茂林服毒后,整個狀態都變了,經常逃學,躲到無人處,捉螞蟻,捉天牛,捉蜘蛛,捉蝴蝶,捉蜻蜓,捉蟬,捉各種蟲。凡是被他捉到的蟲,最終都死在他腳下。他不愛見人,唯一的例外,是張慶和。每年的9月10日,他都要跟張慶和見一面。他通常是一大早就躲在張家門外,提一根棍子,等張慶和出來,尾隨到僻靜處,一頓暴打。張慶和找到規律,每年到了那一天都閉門不出。你不出來是不是?孫茂林現身了,在院門外走來走去,走一整天。這比暴打更嚴重。不經意間,張慶和的身子開始顫動,起初是微顫,像帕金森,后來是劇顫,像打擺子。就這么顫了幾年,張慶和受不了了,動輒犯病,一犯病就發狂,撞墻,摔碗,砸玻璃,三天兩頭鬧騰。無奈之下,家人把他送進縣城的精神病院。大壯告訴老杜,張慶和現在安靜得很,多動癥消失了,也不再發狂,改成慢鏡頭了,整天慢吞吞移動,慢吞吞說話,一見人就一字一頓,說:“我,沒,摸,奶。”
當年結拜的六姐妹,除了依云和蔡萍,其他三位都遠嫁外地。即便回娘家,也從不跟外界聯系,大壯、蔡萍和依云對她們的近況一無所知。
大壯跟老杜還說到“910事件”之后,皮鎮初中開展的“愛惜生命”主題教育。學校的墻壁上掛滿標語口號,紅底白字,每個字都有西瓜大小:“守法紀,講文明,講科學,講道德”“看健康書籍,不進游戲廳,不拉幫結派,不參加迷信活動”“熱愛生命,報效祖國”“青春和祖國一道閃光,光榮與夢想共同創造”……
大壯說:“好像還有,記不清了。”
一連停課兩天。第一天上午,全校師生在操場集合,聽頭發花白一臉苦相的校長做愛惜生命的長篇報告。校長的報告分四大部分,每個部分都有四個小節,每個小節里都有一個關鍵詞,而且在整個報告中還凸顯了四個革命英雄故事。這個報告后來經過縣教育局修改審定后,印成紅皮書,發放到全縣中小學,供成千上萬師生學習領會。那是老校長的高光時刻,臨終前提起這事,迷蒙的眼風里還爆出一顆流星。
校長做完報告的當天下午,皮鎮初中的熱愛生命大討論宣告開啟,以班級為單位,人人都要發言。有話則長,無話也不能太短,中心思想是,向老師和同學們保證,在校讀書期間,愛惜生命,絕不服毒。討論持續到第二天下午,初二一班那位清瘦的班主任老師作了總結性發言。班主任臉上有壟溝狀的皺紋,皺紋的縫隙里塞滿愁緒。班主任的發言,在班里是最長的,但跟校長比,要短得多。校長的長篇大論,大壯早已忘得干干凈凈,班主任的一句話,反倒記得牢固。
班主任說:“服毒會得胃病。”
大壯的一番長談,在老杜心里鬧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一連幾天,課間休息時,他都在校園里巡視,巡視嬌嬌過往的足痕。足痕用眼看不見,用心卻看得清晰。他把時間推到23年前,把自己想象成困境中的校長,或者班主任,或者依云。每次想象,他都戰栗不已。設身處地,換成他,也未必能應對得更好。直到這時,他才完全理解了依云。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依云都不能面對,換成他,也一樣。
自此老杜的生活習慣有了微調。一開始不覺得,后來才有主觀認知。他去望海亭的次數明顯增多,不干什么,只是望海。他在微河邊散步的次數也明顯增多。依云跑步是在清晨。老杜散步,大多是在黃昏。入冬后,他更喜歡在午后的暖陽里,到河邊遛遛。河邊的樹木,都脫了濃綠的衣裳,光溜溜的,人卻一天天變得臃腫。河邊的草本植物,在方磚步道兩側,鋪出一地枯黃,少數還支棱著軀干。老杜發現,那些支棱著軀干的草本植物,大多是波斯菊,其中有些,花萼頂端還殘留著不少花籽。老杜想起他跟蹤依云的那天清晨,想起依云采花的身影,想起他躲在楊樹后面的鬼祟情狀,不由得咧開嘴巴無聲一笑。
老杜與大壯交往日益緊密,導致兩個家庭的關系,也越發親密起來。時間長了,連性格古怪的孫茂林也上了他們的酒桌。
轉眼,嬌嬌的忌日又到了。老杜、大壯、孫茂林、蔡萍和依云,五個人一起,起了大早,去槐樹林看嬌嬌。依云走在最前面,按慣例,手里捧了一大束波斯菊。到開闊地邊緣,依云站住。眾人緊走幾步,一字排開,都發愣。嬌嬌的墳頭,以及周邊空地,都開滿嬌艷的波斯菊,白色,紫色,粉色,都有,都在微風中搖擺,像一張張笑臉。
依云扭頭,用目光尋找老杜。老杜知道依云在看他,卻假裝不知。他似乎也被眼前異象所驚呆。今年雨水好,波斯菊的長勢超出他的想象。
靜默之后,老杜第一個走上前,站在嬌嬌墓碑的斜對面。依云走過來,大壯走過來,蔡萍走過來,孫茂林走過來,排成一排,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傍晚的追思會,依舊在金葉春天便利店的密室里召開。嬌嬌的位置不變,與老杜面對面。吃碟、湯碗、筷子、酒杯,別人面前有的,嬌嬌都有。一桌菜肴,大多是嬌嬌生前愛吃的。大家把第一杯酒灑到地上,敬嬌嬌。敬過嬌嬌,再由東道主大壯起杯,宴會開始。敬酒的間隙,也小聲說些閑話。蔡萍說嬌嬌人緣好,當了班長,卻沒有一點兒班長的架子,說罷瞥一眼墻上的嬌嬌。依云說嬌嬌站在講臺上擦黑板,馬尾辮一蕩一蕩,下面一群男女生,都瞪著眼睛,看得入迷。依云說罷,也瞥一眼墻上的嬌嬌。
說得眼淚下來了,墻上的嬌嬌卻一直在笑。
老杜話少。這種場合,他不宜說得太多,但有幾句話,他不能不說。他是提前備過課的。
老杜的話,大多跟波斯菊有關,有科普知識,有傳說故事,有花語。
老杜的介紹讓大家知道,波斯菊原產墨西哥,后傳至歐洲,進而傳遍全球。此物喜光,喜疏松土壤,耐貧瘠,有極強自播能力。
難怪微河邊上的波斯菊,年年都在,年年花開。依云在心里頭嘀咕。
老杜的話還在繼續:“波斯菊的花語,有四個:少女純情、堅強、珍惜眼前人、永遠快樂。”
老杜脧了依云一眼,說:“每一個都跟我們有關。”
散席,老杜和依云,肩并肩走在回家路上。老杜感覺到依云的步履稍有跌撞,趕緊張開胳膊,環住她的腰。依云抽出胳膊,也環住老杜。
老杜抬頭看月,看它從未有過的圓潤和明亮。
在圓潤明亮的月亮下面,老杜小聲對依云說:“波斯菊有個別名叫秋英,你知道吧?”
依云嗯一聲,歪了頭,倚住老杜的肩。
“我明白了,”老杜的聲音里帶著磁性,聽著像抒情,“你給女兒取名叫秋英,大有深意。”
依云用額頭蹭了蹭老杜的肩膀,沒說話。
老杜不看也知道,月光下,會綻開一朵銀色的秋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