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龐鴻

我總覺得過年好像只存在于兒時的記憶里。
那是幾歲時候的事呢?那一年,到了年三十晚上,所有的親戚都到齊了,大家圍坐在碩大的圓桌邊,從桌子的這一頭望去,那一頭的人顯得很遙遠。我踩著母親新買的棉鞋沖出門外,抬頭望去,這座南方的小城竟罕見地飄起了細雪。
表姐站在身邊,對我說:“雪的形狀是六角形的,你看。”我伸出手,雪花在落到手心的瞬間就融化了,我怎么也看不見它六角形的樣子。遠處響起了細碎的鞭炮聲,大人們跑出來沖我喊道:“小鬼頭,你的棉鞋都要濕掉了。”
小時候,我喜歡在過年時跟著母親去超市。在那里,一切紅色的裝飾物吵吵嚷嚷地沖入視野,廣播里震耳欲聾地流淌著中國娃娃的口水歌。超市的節日氛圍無疑有著虛情假意的人工質地,卻同時也滲透出對儀式的強化意圖,這給予年幼的我巨大的幸福感,讓我嗅到世界的某種無憂無慮的熱烈氣息。
年三十的晚上,我最愛看父親放鞭炮。將一堆硝石、硫和紙筒點燃,看著它化為灰燼,這些毫無實際意義的行為因其無用而顯得任性,具有了狂歡的屬性。不過我從來沒有告訴過父親,其實每一年我都很擔心他會因為放鞭炮而受傷。如今再回憶起那些日子,比起鞭炮爆裂的聲音,我居然更多想起的是父親對我喊“點火了哦”的那個瞬間。因為用手堵著耳朵,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
這些曾經的過年記憶,像交匯在一起的暗淡光影,已經虛幻得如同夢境一般。
疫情發生的第二年,我因故而留在了日本,沒有回國過年。年三十的那天,我穿行于東京曲折的街巷,看到人們一如往常地生活,天上的云與昨天的那一朵也好像沒什么區別。我想到在海的那一邊,人們又將為過年而歡歡喜喜地忙碌起來,這些人里面也有我的父親與母親。這種感覺很奇妙,我發現自己雖然失去了與家人團聚的機會,卻獲得一種將自己抽離出來進行思考的可能。
我想,我們為什么如此需要過年?
為什么當我行走在澀谷人潮洶涌的十字街頭,卻還是無法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這只是平常的一天。
在日本度過的這個春節里,我看了《歸途列車》這部紀錄片。片子里,散落于大城市的人們在春節前夕走向火車站,在那里忍受種種艱辛,卻仍舊執著地想要讓火車帶著他們駛過隧道與水田,將他們送去那棟小小的舊屋,度過那幾天被稱為“年”的日子。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之前對于過年意義的探索似乎有些走偏了方向。我一個勁地在身份認同、傳統文化、社會價值這些幽深的洞穴里探尋人們之所以過年的原因,卻沒有想到,過年對我而言,未必是張燈結彩、中國娃娃的旋律、鞭炮或是別的什么,它是母親在超市時牽著我的手,是父親對我說“點火了哦”。
今年春節前夕,我回家了。雖然沒有紅色的門聯,沒有鞭炮,沒有絡繹不絕的走街串戶(這一切或許都已移到了手機的方寸屏幕之間),但在這看似無緣社會的世界里,我知道有一扇門為我存在。當我叩開它時,家人就在后面,當然,年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