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西·潘彩霞
1990年5月20日,南京航空烈士公墓。
一位古稀婦人緩緩走來,站在一座墓碑前,凝視著“劉粹剛”三個字,她的眼睛濕潤了。雄鷹一樣的身姿又浮現眼前,隔著五十多年的光陰,他熱烈的呼喚又響在耳邊:“我最愛的麟……”
“麟”,正是她。她叫許希麟,是劉粹剛的妻子。犧牲時,他24歲,他們新婚只有兩年。
1933年一個春日的下午,杭州火車站內,中央航校學生劉粹剛和幾個同學正在等車,他們要回學校所在地筧橋。
一名年輕女子吸引了劉粹剛的目光,她的閨秀氣質是那樣與眾不同。只一眼,他就亂了方寸,失了靈魂。同乘一趟車,他忍不住偷偷地打量著她。然而,她面色清冷,目不斜視,拒他于千里之外。
回到學校,劉粹剛悵然若失。當晚,那個倩影盤踞在他腦海,揮之不去。
周日,他又身不由己地來到杭州火車站,驚喜的是,他又看到了她。按捺住狂跳的心,他裝作若無其事地向她靠近,她手中的車票顯示目的地是臨平。

劉粹剛
那天,他一路跟著她到臨平,看著她走進民眾小學。從一個小學生口中,他得知她叫許希麟,家在杭州,是這所小學的校長。懷著喜悅與崇敬,他托小學生轉交給她一張飛機照片。
愛的風帆鼓起,回校訓練時,他兩次駕著飛機飛到民眾小學上空,想以此吸引她的注意。一個月后,他鼓起勇氣寫下第一封信,他說自己“積勞積思,望穿雙眸”“一身傲骨早為女士傾倒”。
在信中,他還介紹了自己的情況。他是遼寧人,20歲,中學畢業后考入東北大學。一年后,黃埔軍校在東北招生,因目睹日本人的暴行,他毅然參軍。“九·一八”事變后,家鄉淪陷,他又轉入中央航空學校學習飛行,決心以身報國。
信寫得真誠又忐忑,對于能不能收到回信,他則是惶然的。“女士其能復我耶?其不能復我耶?”期待與擔心躍然紙上。
果然,許希麟沒有理他。他不僅把她的名字錯寫成“希齡”,而且文筆普通,還有錯別字。對這封示愛信,許希麟毫不客氣批改一通,扔到一邊。
對于情書,她早已司空見慣。她出身富裕之家,家教嚴格,在杭州高級中學師范班讀書時,收到的表白信就有一百多封,但她一封都沒有回過。
然而,劉粹剛并不氣餒,他鍥而不舍,信一封接一封,有時講自己的訓練和生活,有時是滿紙相思。遠離家鄉舉目無親,唯有在信中向她傾述,他才能感到一絲絲的甜蜜。
“本來像我這樣一個渺小的人,是不值得你注意的,然而癡心的我,始終是做著非分的妄想。我忘了我的丑陋,忘了我的寒酸,我愿將我二十年來一顆純潔的心,雙手奉呈至寶座前。”在信中,劉粹剛獻上虔誠的告白,可是幾個星期過去了,他依然沒有收到只言片語。傷心之余,他忍不住懇求,希望她“能以教小學生的態度”,來教導他這個“孤獨的飄泊者”。
為了能看她一眼,他還偷偷跑到臨平。回來時,火車已經沒了,在荒涼的夜里,他沿著鐵路走了幾十里路,腳都磨破了。
所有戀愛中的情思,劉粹剛都寫在紙上,卻不敢貿然去見許希麟。只是,他訓練得更加刻苦了,他希望用自己高超的飛行技術贏得她的好感。
此后,他經常駕機飛到杭州,在她家的上空盤旋。半年多的癡情,終于打動了矜持少女之心。在母親的許可下,許希麟鄭重地寫下第一封回信:“粹剛先生大鑒:年來屢獲大札,素昧平生,不太唐突乎?結文字交,本毋不可,但麟生長于舊禮教之家庭,男女之嫌不得不避!先生誠意相交,待麟稟知家嚴慈后,倘蒙家大人許可,他日城站相逢,麟自以禮相待也。”
收到她的信,劉粹剛喜不自勝,他立刻回信,并附上一張自己的照片。可就在他們約好見面時,他連續接到飛行任務,等他回到基地時,竟意外收到她寄來的包裹,是一條領巾,上面繡著“壯志凌霄”四個字。
日軍橫行,步步緊逼,國家危難之際,共同的愛國情感,迅速拉近了他們的距離。
1934年,劉粹剛從航校畢業,成為一名正式的空軍飛行員。每當頭頂有飛機飛過,許希麟便抬頭仰望,藍天白云下,那飛翔的雄鷹就是她眼中最美的風景。
在彼此的心田里,他們播種著溫柔和浪漫。可是,飛行員的職業充滿風險,面對父親的擔心,許希麟的回復是八個字:“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1935年夏天,他們舉行了婚禮,之后隨部隊遷往南昌。訓練中,劉粹剛異常努力,他常常對許希麟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當今國家多事之秋,正是男兒效命疆場之時,因此益當奮發。”偶爾的閑暇,他開著車帶她兜風,穿行在農田與遠山之間,疲憊一掃而空。
作為航校畢業生中的佼佼者,劉粹剛擔任了中隊長。戰爭的氣息越來越近,他率領隊員苦練飛行技術。
不久,盧溝橋事變爆發。祖國被侵略,年輕人的心里熱血奔涌,他經常給許希麟講德國紅武士厲秋芬的故事,說到激動處,他握緊了拳頭:“希麟,我非替祖國爭口氣不可!”
許希麟也情緒高昂,不住地鼓勵他:“希望你能以你的毅力、果敢以及熟練的技術,征服一切,做一個空勇者──中國的厲秋芬!”
“那當然,我至少得打下一百多架!”他豪邁地回應。
甚至,對于生死,他們也坦然談論。他說:“我如果殘廢了的話,一定會自殺的,尤其不能夠拖累你!”她立刻打斷他:“這成什么話!假使你受傷殘廢了,我也可以好好看護你……”
驚濤駭浪般的生活開始了。日軍不斷來犯,劉粹剛奉命參戰。1937年8月,在大隊長高志航的率領下,空軍健兒初戰告捷,許希麟在日記中興奮地寫道:“中國不再是睡獅,醒了,怒吼了!”
然而,戰爭殘酷,幾天后,便傳來副隊長梁鴻云遇難的消息。難過之余,她真正體會到戰爭的無情:“鴻云兄今天走了,他太太怎樣辦呢?粹剛呢?他會丟下我嗎?”

擔驚受怕中,她和部隊家屬一起轉移到南京。聚少離多,她只能在報紙上追蹤丈夫的身影。得知劉粹剛在一天內擊落兩架敵機時,她歡呼雀躍。盡管思念難耐,但她依然把兒女私情放在身后。在信中,她充滿期待:“現在你已交給了國家,我不應再以私情來擾亂你為國家御侮的心。誠如你所說,在殺退了倭奴、恢復我河山,我中華民族永存于世界的那一天,我們再娓娓清談……”
她的鼓勵,給了他百倍的信心。在中國空軍史上,劉粹剛不斷地創造新紀錄,不僅擊落敵機數量最多,還打破了日軍九六式驅逐機“不可戰勝”的神話。

劉粹剛許希麟夫婦
“中國的厲秋芬”,他做到了!
開戰幾個月,中國空軍誓死御敵,揚眉吐氣。可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是敵強我弱,戰機不斷損毀,飛行員陣亡已是平常事。
生死難料,兩個人每一次談話都變得小心翼翼。許希麟燉燕窩、織毛衣,用無聲的愛帶給劉粹剛溫暖和力量。
1937年10月,在無盡的擔憂與牽掛中,她再一次送別丈夫——山西求援,他奉命率機前往。那天凌晨,她親自把他送上車,隔著車窗,他們彼此交換了一個深情的目光。
誰也沒有料到,那一眼,是他最后的告別。
率領著四架飛機,劉粹剛一行從南京到漢口,再經洛陽進入山西,到山西時天已經完全黑了。那時,為免遭日軍突襲,地面經常實行燈火管制,暗夜中,因地形不熟悉,幾架飛機繞來繞去,始終找不到太原機場。
油量將罄,為了僚機隊員的生命安全,劉粹剛毅然投下唯一的一顆照明彈,協助僚機迫降。而他自己一心想著保全飛機,放棄了跳傘,繼續尋找降落點。就在這時,地面突然燃起火光,他以為那是降落信號,迅速直飛過去。不料,飛機撞上了高平縣城內的魁星樓。
噩耗傳來,許希麟肝腸寸斷,萬念俱灰之下,她吞下銀元想要追隨而去,幸被發現及時才撿回性命。可是,每每見到朋友們鶼鶼比翼,她就忍不住涕淚滂沱。
家人聞訊從杭州趕來,同時帶來了三封信,那是劉粹剛在兩個月前寫的。為國捐軀,他早已預料到,在最后一封信中,他說:“我的麟,我最親愛的麟!真的,假如我為國犧牲殺身成仁的話,那是盡了我的天職!因為我生在現代的中國,是不容我們偷生片刻的!”
他一再叮囑她,“要理智,不要愚笨,不要殉情”。言猶在耳,想到他渴望的“以余力辦學”,許希麟振作了起來,22歲的她含淚寫下《念粹剛》。
“你已離開了我,以后我們固然不能再相處一起,但是我相信,你的靈魂仍和我相依相偎。”1938年,為了紀念劉粹剛,國民政府在昆明創辦了粹剛小學,許希麟親自主持。他的英武不屈,她要講給未來的青年。
隨著大環境發生變化,后來許希麟去了臺灣,隨身帶著的就有劉粹剛寫給她的所有書信。那些字句里,有他的氣息,有他一世不舍的眷戀。
時隔幾十年后,1990年,75歲的許希麟跨越海峽來到南京祭奠。在劉粹剛墓前,她獻上了親手書寫的條幅,是王昌齡的《出塞曲》:“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英雄的故事一直在講述,他就永恒地活著,連同他們不朽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