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貽斌
那天我去朋友家里,準備跟他殺幾盤棋。
朋友姓向,向前進,我們是多年的棋友。向前進手里有點閑錢,便在老家砌了棟別墅。當時我住在鄉下姑媽家畫畫,距離向家不遠,僅僅五百米左右。
向家的別墅為園林式建筑,院子里有山有水(不是假的),淡黃色琉璃瓦,四周圍墻為通透式,嵌著綠色瓷制翠竹。向家喂養了一條大黑狗,見我進來,搖頭擺尾,很親熱,這是因為我經常來。天氣很熱,我走進客廳,頓感涼爽起來。不用開空調,只有一臺站立式風扇在自作多情地轉動著。
我跟向前進打了個招呼,他給我端來茶水,兩人便在客廳一角坐下來準備對弈。這時他家里來了兩個老人,看來是對夫妻。向前進告訴我,兩個老人的年紀都上了九十,可稱為鮐背之年。
我們這地方將男人稱為男侉,女人稱為女侉。年紀大的,便在前面加個老字。我聽向前進說過,老男侉比老女侉還小三個月,是他的遠房親戚。
我扭頭一看,老男侉氣色很好,臉上竟無幾粒老年斑。一頭銀絲,腰板挺直,短衣短褲,棕色涼鞋。老女侉臉色也不錯,竟然沒有干癟的跡象,只是黑色的老年斑多點而已。白短衣,黑長褲,黑色涼鞋。總之兩個老人顯得比較利索、干凈,不像鄉村老人那樣邋遢,或不講究。據我估計,他們肯定不是地道的鄉村老人。
當時我跟向前進已經擺好棋子,準備大殺一場。又想,既然來了兩位老人,向前進應該要去招呼一下,這樣肯定會暫時影響我們下棋。誰料兩位老人僅僅跟向前進打了個招呼,老男侉便徑直朝大廳東墻的電視機走去,自己熟練地打開電視機,又拿著遙控器,調至適中的音量,似乎不想影響我們下棋。如此看來,老男侉不是第一次來這里。其實我來這里的次數也不少,卻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的確有點奇怪。他老伴很配合男人,立即搬來兩條木椅子,安靜地坐在他身邊,并不看電視,眼睛怔怔地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去院子里走走,好像自己是老男侉的侍者而已。
老男侉穩穩地端坐在木椅子上,居然沒有戴眼鏡,十分投入地看著電視。我以為這位老人只要看上幾分鐘,肯定就要栽瞌睡,像許多老人那樣,銀白的腦殼慢慢一歪,便閉上了眼睛,在夢中回憶自己漫長的一生,說不定還會流出清亮的口水,然后讓人扶到床上繼續做夢。誰料我的猜測居然大錯,老男侉竟然看得非常入迷,一點也不感到疲倦,上身微微前傾,雙眼盯著電視,一動不動,似乎電視機有種無窮的魅力。向前進下棋雖然很少悔棋,每腳棋卻要思考很久,因此我稱他為思考者。所以我趁著下棋的空隙,偶爾朝那邊瞟一眼,發現電視里無論發出驚叫或哭泣,炮火喧天或殺聲一片,總之情節無論如何緊張,或扣人心弦,老男侉居然沒有一點激動,沒有像別人一樣,不時地隨著情節的跌宕,發出驚訝的嘆息。一頭銀絲穩穩地貼伏著,竟無絲毫顫動,似乎跟著老男侉在淡定地盯著電視。
我跟向前進的棋藝旗鼓相當,所以殺得天昏地暗,硝煙彌漫。有時候一方悔棋,另一方制止的聲音不免大起來,一大,又覺得會影響老男侉看電視,立即又把聲音降下來。這種狀況曾經出現過多次,雖然沒有讓老男侉感到煩躁,但我跟向前進對視的目光里,還是能夠看出雙方懷有一絲愧疚。
兩個老人在看著電視(老女侉是否在認真看,暫存疑問),我跟向前進在專注殺棋,互不相干。老男侉看電視,反正也不影響我們。他像一坨千年巖石,穩妥地坐在木椅子上,紋絲不動,任憑電視里風云變幻,殺聲震天。
時間過得很快,直至吃中飯了,老男侉仍然在看電視。而且我發現他一不抽煙,二不喝茶,三不說話,四不東張西望,五不東走西轉,六不上廁所,整整一個上午,便是獨自專注地看著電視。老男侉也不關心老伴是否看電視,似乎只要自己在看,至于別人是否在看,便不關他的事了。我暗暗佩服這位老男侉,我不明白他的精力從何而來。或許他是練功的高人吧,精力旺盛,不同于一般人。因為此地習武的風氣很濃,無論大人或細把戲都有兩手功夫的,老男侉或許練成精了,因此有如此坐功。我想問問向前進我的猜測是否準確,又礙于大家都在客廳里,便沒有發問了。
吃午飯時,向前進的老囡李姐(此地稱老婆為老囡)出于禮貌,輕輕地走過去,客氣地請老男侉上桌,老男侉竟然不去,眼睛仍然盯著電視,一只手朝李姐擺了幾下,明確地表示自己不上桌吃飯,似乎這樣會耽誤自己看電視。他居然連話也懶得說,竟然用手勢說話。
老女侉也對李姐擺了擺手,向前進的老囡這才走向飯桌,招呼我們。老女侉簡直像老男侉的貼身服務員,起身走向飯桌,拿飯碗裝上飯,夾上菜,然后端去送到老男侉手上。老男侉邊吃飯,邊看電視,竟然沒有掉落飯菜。不像上了年紀的人,因為缺牙,或嘴巴包不住飯菜,吃飯時總會掉落飯菜。據我猜測,老男侉這個一心二用的功夫,沒有幾年時間的訓練,是達不到如此境界的。老女侉自然也沒有上桌,自己裝上飯,夾點菜,安靜地坐在老男侉身邊吃飯,似乎陪著他吃飯,飯菜會更香些。老女侉邊吃飯,邊觀察老男侉吃飯的速度,看到他碗里的飯菜吃完了,便立即起身再添一碗,夾點菜,又送到他手里,一點也沒有耽誤老男侉看電視。
其實在準備吃飯之前,我便朝向前進眨眼睛,意思是叫老男侉夫婦上桌吃飯,不然顯得不太禮貌。向前進揚了揚手,大大咧咧地說,不要管他,他是個電視迷。
老女侉也說,喊不應的嘞,他不會坐到桌上來吃的嘞,在家里也是這樣的嘞,電視是他的命嘞。說罷,便吃吃地笑起來,露出黑黃的缺牙。如果不是李姐心細,去叫他們上桌吃飯,那么我覺得還是少了個禮貌的環節。
只是我疑慮重重,這種疑慮并沒有在杯觥交錯的氣氛中消失,我不時對著向前進眨眼睛,又把目光轉向老男侉。向前進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卻沒有做出任何解釋。我的疑慮是,老男侉的精神狀態,真的如此飽滿嗎?怎么一點也不感到疲倦呢?或許,他嘴里含著西洋參吧?總之這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和懷疑,因為從進屋到吃飯,我估計老男侉已經看了三個多小時電視了,竟然沒有一點倦意。那么他中午應該要午睡了吧?午睡可以養精蓄銳,到下午可以繼續再接再厲。哪知他并沒有午休的習慣,繼續看電視。
這是我跟隨向前進上樓睡覺時,他才告訴我的。
我不太看電視,也不知老人在看什么節目,所以在上樓前,有意走過去瞄了一眼,哦,原來是些粗制濫造的電視劇,幾個年輕男女在瘋瘋癲癲地打鬧著,嬉笑著。那么先前發出的槍炮聲一定是上個電視劇了,這應該是另一個電視劇開始了。老男侉看得極為專注,竟然連我出現在他眼前,也沒有看我一眼,似乎他的注意力都在電視上,那是不可分神的。好吧,既然如此,那就讓他繼續觀看吧,我們到樓上午睡去了。
躺在床上,我一時沒有入睡,我仍然在想著這個老男侉。按他的年齡來說,不可能有如此旺盛的精力。所以我覺得這值得醫學家們來研究一下,然后可以讓絕大多數老人們從昏昏沉沉的狀態中振作起來,讓這個已經步入老齡的社會,其精神面貌能夠有所改觀,至少也顯得有些朝氣吧。
等到我們午睡醒來,已經到了下午三點半,我和向前進又準備拉開楚河漢界大戰的序幕。上午向前進輸了三盤,很不服氣,決心下午扭轉敗局。我們下樓來到大廳一看,天哪,老男侉竟然還坐在那里看電視,身子坐得穩穩當當,紋絲不動,腦殼伸得很近。他那種入迷的樣子,似乎恨不能將腦殼伸進電視機里。盡管電視劇在哭哭笑笑,或要死要活,但老男侉的神態一直極其穩定,既不驚嘆,也不激動,就是那樣默默地觀看著,好像是個極其冷靜的旁觀者,在觀看劇情中的世間風云。又好似一個嚴肅的文藝判官,在評判該劇的品位之高下。我甚至還以為,老男侉肯定當過軍人,所以一直還保持著軍人強健的體魄,當然還保持著那種沉著跟鎮靜。不然像這個年紀的老男侉,是不可能具有這種精神狀態的。我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從生死決戰的硝煙中走出來的人,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
這樣一個漫長的下午,又被老男侉打發了過去。
說實話,我的注意力早已不在楚河漢界上了。我甚至認為,棋盤上的風云廝殺,已經抵擋不住老男侉對我那種罕見的誘惑力,以至于我頻頻敗下陣來,這讓向前進極為不悅,以為我在故意放水。我朝他眨眨眼睛,又朝老男侉瞟一眼,他才似乎明白我心不在焉的原因。其實向前進應該早已明白,從這位老男侉看電視開始,他便應該明白我心里的疑慮了。是的,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種精力旺盛的老男侉,如果說出去,沒有誰會相信。
吃晚飯時,老男侉仍然像吃中飯那樣,讓老伴夾菜送飯,他仍然坐在木椅子上邊吃邊看,吃飯的動作以及姿勢,跟中午一模一樣,沒有絲毫差別。我們說說笑笑,他似乎一點也聽不見,也不關心,他的眼睛和耳朵已被電視畫面和聲音深深地吸引了過去。他腰背不酸嗎?屁股不痛嗎?我真是無法理解。
夜晚來臨,我和向前進終于偃“棋”息鼓,靠在大坪里的躺椅上,歇涼、喝茶、抽煙、聊天。大山里很涼快,根本不像是炎熱的夏天,簡直像秋天的氣溫,晚風徐徐吹來,像綢緞輕輕地滑過皮膚。老男侉也不出來歇涼,仍舊固執地坐在大廳里看電視,他老伴則像個忠誠的衛士,一步不離地陪伴著他。我想,這樣的老伴也真是罕見。
我禁不住問向前進,哎,老人每天都是如此嗎?他不是沒有看過電視吧?
向前進一笑,解釋說,他怎么沒有看過電視?他自從退休后,每天都是如此。況且老人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不打麻將,也不跟任何人聊天。現在掐指一算,已經整整看了三十年電視了,家里的電視機,都被他看壞了六七臺。
我又問,哎,老人以前是做什么的?
向前進說,鄉村教書匠。
我說,以前難道不是軍人嗎?
向前進肯定地說,不是。
我說,哎呀,這真是個電視迷,全世界都難得找出一個,真是不可思議。所以我覺得那些電視機廠,應該要授予老人榮譽員工的稱號,每年還應該請他夫婦去北戴河療養。
向前進哈哈一笑,贊同說,兄弟說得很有道理,很有道理。
我又問,每天晚上不知他要看到什么時候。
向前進伸出兩根手指頭,像剪刀,說,那起碼要看到兩點鐘,然后清早五點鐘準時起來,又接著看。
哎呀,我幾乎驚呼起來。
他們有崽女嗎?我試著換了一個話題。
向前進又伸出兩根手指頭,兩頭翹,說,六個崽,沒有女。
我說,那應該是很幸福的呀。
誰料向前進臉色一變,忿忿地說,幸福個鬼,他娘的腳,兩個老人辛辛苦苦把他們帶大成人,按說在當地應該是很風光的,六條龍呀。老人送他們讀書,又幫他們成了家,現在他們都老了,竟然沒有一個崽愿意接他們去住。兩個老人如果去他們家里小住,那是有先決條件的,一定要交伙食費,每月一千五。他們想,既然如此,還不如住在自己屋里,兩個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想睡覺就睡覺,想出去走走就出去走走,想看電視就看電視,沒有任何拘束,也不會產生什么矛盾,實在是省心多了。其實他們也不是交不起這些錢,而是覺得后輩們的這種做法,實在是太讓他們寒心了,沒有什么意思。
向前進的話讓我驚訝不已,六個崽竟然沒有一個孝順之人,這也是世上少有的。我想,兩位老人辛苦了一輩子,原以為可以享天倫之樂,到每個崽家里住住,逗逗孫輩,那也是很快樂的,哪知落到了需要交錢進門的地步。那么老男侉是否為了忘記這些難言的痛苦,忘記那種世俗的尷尬,便把全部精力和時間,投入在看電視上面了呢?用電視里那些粗糙的故事與情節,強壓住內心的憤懣呢?
也許是,也許不是。
我想,這個罕見的電視迷,如果去爭取吉尼斯紀錄,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我想對向前進說出自己的想法,向前進忽然伸出一個手指頭,朝別墅那邊一指,我們隱隱地聽見屋里傳來一陣輕輕的啜泣聲,很壓抑。
側耳一聽,應該是老女侉的聲音。
那年回家過春節,火車晚點,我覺得極其無聊,加上候車室人多聲雜,心里有點煩躁起來。我心臟不太好,因此提醒自己盡量地平靜下來,以適應這種嘈雜的場合。望著候車室擁擠的乘客,我想,這蕓蕓眾生,我除了清楚自己的去處,不知他們去處何在,當然各有各的歸宿吧。
我想找坐在身邊的人說說話,借以打發這無聊的時間。我左手邊坐著一個小妹子,穿著紅色羽絨服,估計是剛讀大學的吧。她戴著耳機在聽歌,沒有跟人說話的欲望。再說我跟她也沒有說話的基礎,至少有代溝吧。再看看我右手邊,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臉部肌肉結實,皮膚黝黑,大眼睛,個子在一米八以上,穿著黃軍大衣,頗有軍人的感覺。
我輕輕地碰他一下,微笑地問道,哎,你會武功吧?
他轉過臉來,大眼一張,驚訝地說,你怎么曉得?
我笑,又說,你的工作應該是保鏢或保安。
他簡直要跳起來了,說,對呀,你怎么曉得?
我哈哈大笑,說,還不是亂猜的呀。
這不是說謙虛話,我的確是亂猜的,居然都猜準了。有了這個不錯的鋪墊,他便摸出煙來,準備遞給我。想想又說,哦,不能抽煙。又把煙塞進煙盒。
然后他幽默地說,那請你再幫我猜猜吧,我下半輩子到底能夠做哪樣?
我一聽,笑得透不過氣來。
他驚愕地看著我,你笑什么?
我說,你真的把我當成江湖上的看相先生了。
他也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也許他肚子里憋著許多話,一定要說出來吧,所以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我叫劉朝陽,有叫我朝(cháo)陽的,也有叫我朝(zhāo)陽的。你貴姓?哦,姓李,那是大姓。我是在湘西大山里長大的,多年來每天眼里就是樹林、草地、石頭,還有豬牛羊。我除了讀書,還要放養這些牲畜。它們都很聽我的話,從來沒有淘氣,總是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安靜地吃草。那時候我就想過,這輩子就在這大山里放養牲畜嗎?想想,心里就比較灰暗,像黑云從天上壓下來,覺得生活沒有多大意思。
后來我去了訓練保鏢的公司,才終于走出大山。不瞞你說吧,在我身上有許多第一次。嘞,第一次看見火車。嘞,第一次坐火車。嘞,第一次吃冰棒。嘞,第一次看見長江黃河。總而言之吧,是個貨真價實的鄉巴佬,所以經常惹得他們笑話我,說我沒有見過世面。其實我也明白,有些人也有許多第一次,只是他們隱瞞不說罷了,不愿意暴露自己也是個孤陋寡聞的人,害怕別人笑話。他們不像我這樣蠢里蠢氣,見到什么就大驚小怪,并且大聲地承認自己是第一次。哎呀,這個就不說了吧,如果繼續往下面說,肯定會笑斷你的腸子。
到了保鏢公司,我毫不謙虛地說,自己是很能吃苦的,大山里走出來的后生,不怕什么苦。我刻苦訓練,不甘落于人后。比如說練俯臥撐吧,你猜我能做多少個?一千二百個嘞,他娘的腳,誰也比不上我。盡管我訓練出色,考核榜上有名,一些榮譽卻沒有我的份。比如評選優秀保鏢啦,大家——包括隊長他們——似乎都把我忘記了,同時還忘記了我那些優秀的成績。我實在搞不懂這是怎么回事,所以心里感到很委屈。我想,可能是自己在某個方面還做得不夠吧。哎呀,現在想起來,那個時候自己也是太年輕、太幼稚了,所以做出的事情也是很好笑的。
他寬大的臉龐竟然爬上一絲羞澀。
劉朝陽將軍大衣攏了攏,接著往下說——
在那個公司,誰都想表現好一點,只想把自己快速地訓練成一個出色的保鏢,讓別人來優先挑選。所以除了白天訓練,我每天都凌晨三點半便悄悄地起來打掃衛生,掃了大操場,又打掃走廊。每天打掃完了,他們還沒有起床。我堅持了幾個月,都沒有引起隊長的注意,更沒有表揚過我,所以我心里難免有一點沮喪,有兩天就沒有打掃衛生。說實話,我的確有功利主義思想,這不可否認。后來我看見有個姓李的東北人——對,也姓李——五點半鐘起來打掃衛生,僅僅打掃了兩次,就被隊長發現了,居然就得到了表揚。我這才明白,這個李姓東北人打掃衛生,是故意做給別人看的。果然沒過多久,他就被推薦到一家大公司上班去了。說實話,這對我的打擊很大,他娘的腳,老子打掃幾個月衛生,居然當不得他打掃兩次。我悶悶不樂,又有三天沒有起床打掃衛生,心想,即使打掃也是白打掃。當然啰,我心里雖然不太愉快,后來還是堅持打掃衛生。最后我得到了什么好處呢?好處還是有的,他們終究推薦我到一家小公司工作。
看著這個結實的后生,我覺得他還是比較可愛的,雖然也脫離不了世俗的成分,卻還沒有完全被世俗所污染。在這個世界上能夠保持這份純潔,也是極不容易的。
哦,你問我去了那家小公司沒有,當然去呀,我還能去哪里呢?難道回到湘西那個窮山溝去嗎?哎呀,我已經回不去了。趁春節期間,我到老家看了看父母,然后決定脫離那家小公司,去東莞打工。說實話,我并不像有些人所說的,找工作非常困難,我覺得并不困難,而且很順利地就找到了工作。
我插話說,你還是去當保鏢的吧?
保鏢?劉朝陽搖了搖頭。說實話那我還不行嘞,保鏢的要求很高,要么是特種兵出身,要么是武林高手,我僅僅只會幾路毛拳,離保鏢的標準還有點距離。所以我去應聘保安,心想老子當個保安,應該還是比較適合的。那家工廠老板看過我的簡歷,再把我上上下下地掃了幾眼,然后肥手一揮,說,那你就去當保安吧,你要記住,要給我嚴格把門,一旦有了失誤,不要怪我炒你的魷魚。我想,當個小保安對于我來說,還是小菜一碟的吧。比起那些在車間上班的人來說,可說是天上人間了。在車間上班的人,每天累得像孫子,他們吃飯或上廁所,都是用分秒來計算的。當然我深知當好保安也不容易,要有責任心,要遵守廠規,注意扒竊者,還不能講人情,不能讓那些沒有穿工裝的人隨便出入。
說到這里,我有個小小的插曲,當然是屬于感情方面的,似乎又不是。
廠里有個女工叫張玉娜,是車間檢驗工,老家是湖南岳陽的。中等個子,還算比較清秀,她居然看中了我。你說,每天上下班那么多人,我哪里會注意到她呢?這個妹子鬼得很,每天居然悄悄地往我口袋里塞一把東西,我也不清楚她是怎么塞給我的。你猜是什么東西?就是那種小包裝的青豆。我后來問她,你給我塞青豆做什么?她說擔心我上晚班栽瞌睡。我感激地說,那你也沒有必要給我塞青豆,我自控力是很強的,不能栽瞌睡的時間,是堅決不會栽瞌睡的。我以為她要跟我談戀愛,所以心里也有種甜蜜的感覺,我還沒有談過愛,沒有想到張玉娜主動把甜蜜送來了。后來我才明白,她并沒有要跟我談戀愛的意思,那么她目的何在?原來她是要我每晚上專程送她回家,擔心路上不安全。夜里的確不太安全,有搶劫的,還有強奸的,還有奇奇怪怪的騙子。有一次我問她,你有男朋友嗎?她說有。我一驚,說你既然有男朋友了,為什么不叫他晚上來接你呢?她居然說,她男朋友膽子很小,到晚上就不敢出來了。我一聽,簡直哭笑不得,他娘的腳,那我成了什么人?難道白天我是廠里的專業保安,晚上就是你私人的業余保鏢嗎?我原以為她是想跟我談愛的,原來是讓我護送她回去。我算了算,自己整整送了她五個多月,風里雨里的。后來她可能也感到不好意思了,才終于說出她是有男朋友的。
你看看,我這輩子都碰到了這些鬼腦殼事情。
這次我還是算比較聰明的,送到四個多月的時候,我便發現,她還沒有任何情感上的表露——除了送青豆,我想也可能是我自己不主動吧。有天晚上,我說要去她租屋看看。她反應卻十分強烈,激動地擋住我說,你絕對不能去。她的呼吸竟然變得急促起來。我感到很奇怪,說,你說你是一個人住在租屋里,那為什么不能讓我去看看?我難道是個壞人嗎?我如果是壞人,那你為什么每晚要我送你呢?這時她突然緊緊地抱住我,苦苦求我不要上去,好像租屋里有什么重大的秘密。據我猜測,不是藏著販毒者,就是賣淫場所。我又問,為什么不能去?你說吧。她淚水流出來了,嗚嗚地哭起來,這才很不情愿地說出了實話。
說她男朋友的左手被機器截斷了,一直待在屋里,情緒壞透了,尤其是疑心太重,她如果不按時到家,他就要狠狠地打罵她,還把菜刀擺在床頭,隨時威脅她。她想跟他分手,又于心不忍。她是他從鄉里帶出來的,而且對她一直很好,卻沒有想到,這次事故徹底地毀掉了他。我聽罷,無語極了。我沒有想到,她竟然有這么個遭遇,而我又無力幫助她。本來我還以為是我命里動了婚姻,居然有個妹子主動追求我了,我不由沾沾自喜,哪里曉得竟然是這么個結果。她又說,這幾個月的晚上有我送她,她感到最安全,一點顧慮都沒有了,而且又能夠按時到家。我這才忽然想起來,難怪我多次請她吃夜宵,她一次都沒有答應。所以我覺得非常奇怪,這也太不符合常理了吧。不然她悄悄地塞青豆給我做什么呢?又叫我每天晚上送她做什么呢?如果不是對我有點那個意思,她實在沒有這個必要。當我明白內幕后——雖然與談愛無緣——我仍然堅持送她。你說,我這個人是不是有點蠢呢?
你說我還不蠢?我看世上沒有像我這樣的蠢人了。
還給你說一件事情吧。記得那天上午七點多鐘,正是上班時間,滿眼都是一色的淡藍色工裝,像藍色的海洋在我眼前匆匆流過。在這片淡藍色人群中,我突然發現有個白衣服混在其中,像海上漂來一艘白帆船,是那樣顯眼。等到那人走近一看,哦,原來是個沒有穿工裝的男人。況且這個男人還不是一般角色。我認識他,他是老板的親弟弟,也在廠里上班。按說,我應該讓他進去對吧,他是老板的弟弟呀。我如果放他進去,老板絕對不會責怪我的。而我這人是個直腸子,不曉得拐彎。我匆匆地走過去,伸手一攔,說,你現在不能進去,要進去也是可以的,那你要把工裝穿起來。
老板的弟弟見我竟敢擋道,很沒有面子,不由得火冒三丈,竟然一記老拳猛地朝我打過來。我伸手一擋,他又是一記老拳揮過來,當然又被我擋開了。
我眼睛盯著他,警告說,喂,我還讓你一拳。
他惱羞成怒,突然改變進攻的方式,一飛腳朝我踢過來,我身子一別,伸出拳頭,叭地朝他的眉骨狠狠地打過去,打得他鮮血直流。
這時許多人紛紛走過來扯架,還有人趕緊送他去醫院。我明白這些人過來扯架,并不是很認真的,因為我為他們出了口惡氣,這個人對工友們很厲害,極其苛刻,所以大家都恨死他了。
沒過多久,老板聞訊匆忙趕來,派人把我押到辦公室。老板坐在沙發上,陰沉著臉龐,咬牙切齒地說,你娘的腳,你曉得我弟弟縫了幾針嗎?八針嘞,你的拳頭比菜刀還要厲害嘞。然后老板發瘋似的沖到我跟前,好像要打我,其實他并沒有打我,而是用大拇指和食指做出一個八字,氣咻咻地說,他是我弟弟,你難道都不曉得嗎?你不是個瞎子吧?
我冷靜地說,我眼睛沒有瞎,我只認藍色工裝,不認他是誰的弟兄。
老板痛恨地看我一眼,說,你還犟嘴,你今天就給老子滾蛋。
我說,我可以馬上走,那你把工資給我。我伸出一只手。
老板厭惡地看著我,說,你還想要工資?我弟弟治傷不要錢嗎?你也太不懂事了,我這是放你一馬嘞。不然老子叫警察來,你非給我蹲班房不可。
我說,你可以叫警察叔叔來評理。一,這整個過程,大家都看見的,我已經讓了他三次,兩拳一腳。二,你的廠子都是用價格很貴的玻璃安裝的,你不給我工資,哪天玻璃全部碎掉了,你不要怪我。說完我便走了。
你的工資呢?我好奇地問道。
他不敢少老子的,僅僅過了兩天,就叫我的老鄉把工資給老子送來了。說罷,他笑了起來。
這時火車終于來了,我們紛紛起身排隊進站。
他笑容還留在臉上,仍然忍不住問道,哎,你到底是怎么猜中的?依你看,我以后做哪一行更好?
我沒有回答。心里在說,你往后的事情我也猜不到。這個后生不圓滑,又不知通融,只認死理,我不知哪個單位會包容他,我希望能有這么個單位。就說眼下吧,他在哪個車站下車,我都猜不到。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