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梁 周芃 向松
摘 要:元代浙東藏書業整體低迷,呈現藏書群體小眾化、藏書功能學術化的特點。及至明代,得益于明廷對書籍的重視,以及江南社會生產力的恢復和發展,浙東藏書業迅速復興,涌現出黃孔昭、祁承爜等藏書大家,以及“天一閣”“澹生堂”等著名藏書樓,極大推動了浙東地區的文脈賡續。
關鍵詞:浙東藏書業 文化政策 天一閣 澹生堂
藏書文化不僅是對先人文化智慧的尊重與繼承,也是地方文化歷史底蘊的呈現,對新時代堅定文化自信意義重大。浙東藏書業發軔于東漢,在南宋一朝臻于高峰,元明間雖涉低谷,但很快便在明中后期迎來復興。本文基于諸多史料,梳理元明間浙東藏書業的曲折發展歷程,以呈現其旺盛的文化生命力。
一、元代浙東藏書業的低迷及原因
入元后,受制于連年戰亂及元廷歧視性的文化政策,浙東藏書業迅速進入調適階段。在這一時期,雖然涌現了胡三?。?230—1302年)、袁桷(1266—1327年)這樣的藏書大家,但社會的藏書氛圍已大不如前。根據顧志興《浙江藏書史》的相關考察結果不難發現,南宋、蒙元兩代的藏書業雖然在藏書家人數方面前后相差無幾,但無論是藏書量抑或是歷史影響,元代都明顯不如南宋時期。這一落差固然有蒙古鐵騎蹂躪與破壞的原因,但亦不盡然。對此,明代著名學者兼藏書家胡應麟(1551—1602年)頗有認知:
宋世圖史一盛于慶歷,再盛于宣和,而女真之禍成矣;三盛于淳熙,四盛于嘉定,而蒙古之師至矣。[1]
其次則是元廷為強化對浙江的文化管控而多次強行征調圖書的惡果,《元史·世祖紀》載其事曰:
(至元十二年九月)丙申,以伊實特穆爾為御史大夫,括江南諸郡書版及臨安秘書省《乾坤寶典》等書……(至元十三年二月)戊申,立浙東西宣慰司于臨安,以戶部尚書麥歸、秘書監焦友直為宣慰使……丁巳,命焦友直括宋秘書省禁書圖籍……(十月)丁亥,兩浙宣撫使焦友直以臨安經籍、圖畫、陰陽秘書來上。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元廷長期廢除科舉取士制度、推行族群區隔與重吏輕儒政策,這不但阻斷了漢人原有的晉身正途,而且嚴重打擊了他們收藏、閱讀圖書的熱情,具體表現為宋元易代后浙東藏書家數量明顯下降(詳參表1)。也因此,認為元朝對漢文化抵制最力、族群間存有明顯政治與社會區隔的這一傳統觀念盡管近來受到諸如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蕭啟慶《九州島四海風雅同:元代多族士人圈的形成與發展》之類的論著的質疑和修正,卻并未完全喪失其合理性。


相比較而言,蒙元政府所采取的一系列政策和措施對浙東藏書業有著全方位的消極作用,主要表現為藏書者身份的窄化與藏書功能的單一化。當時著名的浙東藏書家幾乎都是學者,其藏書主要用于學術研究,遷居鄞縣的寧海人胡三?。?230—1302年),便是其中的典型例證。
南湖袁學士橋,清容之故居也,其東軒,有石窖焉。予過而嘆曰:“此梅磵藏書之所也!”……按梅磵之注《通鑒》凡三十年……訖乙酉冬始克成編。丙戌,始作《釋文辨誤》。梅磵以甲申至鄞,清容謂其日手鈔定注。己丑寇作,以書藏窖中得免……先生所著《江東十鑒》 《四城賦》,清容比之賈誼、張衡,后世不可得而見,而是書則其畢生精力之所注。[2]
當然也有例外,譬如定海人樂大原,其藏書之舉實非出自本意,而是樂氏積德行善的副產品。對此,嘉靖《寧波府志》言之甚明:
樂大原字君道,定海人。大德丁未(1307年)東浙大祲,大原發巨艘,販泉南、廣東之米,平價使人就糴,遠近畢集,活者甚眾。父占籍清泉鹽場,兇歲,官不降本,亭戶失業,大原發貲,視官本增三之一,以貸諸戶,隨其力之所及而收其入,被惠者眾。有持舊書易米濟饑者,輒應之,遂蓄至數千卷。曰:“吾子孫必有能讀是者。”孫良果能讀書,一時名卿,若黃溍、王袆,咸器重之。[3]
近年來,有學者認為元代浙東藏書業內具三大特色,即藏書家名列前茅,藏書有一定規模和影響,且繼承先世藏書,并做到了藏用結合。[4]但元代浙東藏書業的顯著特征,仍主要表現為藏書愛好者的小眾化和藏書功能的學術化。
二、明代浙東藏書業的復興
得益于官方及民間對藏書文化的重視,浙東藏書業在明初得到快速恢復。傳世文獻中的相關記載充分表明,明朝中央政府相當重視對圖書的搜集與典藏。事實上,還在明朝開國前夕的元順帝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六月,朱元璋就曾指令有關部門“訪求古今書籍,藏之秘府,以資覽閱”[5];爰及永樂四年(1406年)四月,明成祖又從解縉之請,令禮部擇人四出購求遺書。
永樂四年四月,上視朝之暇,輒御便殿閱書史,或召翰林、儒臣講論。嘗問文淵閣經史子集備否,學士解縉對曰:“經史粗備,子集尚多闕?!鄙显唬骸笆咳思疑杂杏噘D,皆欲積書;況于朝廷,可闕乎?”遂召禮部尚書鄭賜,令擇通知典籍者,四出購求遺書。且曰:“書籍不可較價直,惟其所欲與之,庶奇書可得?!庇诸櫧饪N等曰:“置書不難,須常覽閱,乃有益。凡人積金玉,亦欲遺子孫。金玉之利有限,書籍之利豈有窮也!”[6]
即便時至宣宗在位年間仍復如是,可見明廷之重視。此則《明史》卷72《藝文志一》述之甚明:
宣宗嘗臨視文淵閣,親披閱經史,與少傅楊士奇等討論,因賜士奇等詩。是時秘閣貯書約二萬余部,近百萬卷,刻本十三,抄本十七。
隨著政府對藏書的高度重視,浙東地方政府亦積極籌備,響應號召。但由于荒廢日久,恢復較為緩慢。例如寧波府學,直至憲宗成化二年(1466年)方才重建用以收藏圖書的“尊經閣”。至于浙東藏書業,更是在元明易代之后相當長的時間內,低迷猶如元代。當時,不但藏書者寥寥無幾,而且部分藏書者未必是因為愛好書籍而加以收藏,寧海人童伯禮無疑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邑士童君伯禮,既以禮葬其父于舍南之石鏡山,與三弟謀合貲產,共釜鬵以食,取古禮之宜于士庶人者,以次行之,復恐后之人未能盡知其意,而守之弗變,乃即石鏡之陽為精舍,聚六經群書數百千卷,俾子侄講習其中,求治心修身之道,以保其家,以事其先而不怠。[7]
時至憲宗成化年間(1465—1487年),曾經盛極一時的明代官方藏書事業因為管理不善、監守自盜的關系而開始趨于衰敗。[8]管理者的監守自盜更是官方藏書散佚嚴重的關鍵,此則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一“先朝藏書”條頗有指陳:
祖宗以來,藏書在文淵閣,大抵宋版居大半。其地既居邃密,又制度卑隘,窗牖昏暗,雖白晝亦須列炬,故抽閱甚難。但掌管俱屬之典籍,此輩皆貲郎幸進,雖不知書,而盜取以市利者實繁有徒。歷朝所去已強半。
與此同時,隨著江南社會生產力的逐步恢復,浙東藏書業在官方藏書事業開始趨于衰敗的成化年間走上了復興之路(詳參表2)。例如黃巖謝氏的“朝陽閣”,始建于成化四年(1468年),此觀謝鐸《朝陽閣書目自序》可知:
成化戊子(四年)冬,我先人既作貞則堂以祗奉先大母之訓則,特于其東辟藏書之閣曰朝陽閣。蓋念先祖孝子府君之遺書無幾,而深有俟吾子孫于無窮也。越十有三年庚子,先人棄諸孤,鐸歸自官,遂以中秘暨四方所得書置閣中。閣中遺書獨《尚書》 《西漢書》、韓柳李杜《集》各一部,皆殘缺不完……昔人謂積書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讀。鐸固未能讀者,而并其書失之,豈不重可惜乎。乃以所存與今書類藏之,蓋自列圣訓誥、六經子史以及漢唐宋名家之作具在已,無慮數千百矣。
至于臺州太平人黃孔昭,從其生卒年(1428—1491年)來看,這位知名藏書家的藏書之舉,也理當始于成化年間。


倘若僅作粗線條的靜態觀照,那么成化以降的浙東藏書業,無疑給人以全面復興的深刻印象,出現了藏書愛好者遍布浙東境內的紹興、寧波、臺州、溫州四府的盛景。加以深入考察,則又不難發現成化以降浙東藏書業的重心其實經歷了自東向西的空間轉移,其復興之路也因此大體上可分為三個階段:從成化初年到嘉靖中葉為第一階段,其藏書重心在臺州府;第二階段從嘉靖中葉到萬歷后期,寧波取代臺州,成為新的浙東藏書重心之所在;第三階段大抵始于萬歷后期,在此期間,紹興藏書愛好者塊然崛起,成長為浙東藏書業的翹楚。與此同時,繁榮的藏書業使得這一時期浙東的藏書樓數量眾多,別具一格,對歷史產生重大影響。其中尤以鄞縣范氏“天一閣”、山陰祁氏“澹生堂”最為典型。
據說創建于嘉靖四十至四十五年間(1561—1566年)的范氏“天一閣”[9],不但是寧波藏書文化的集大成者,而且特色鮮明。其所藏雖不乏宋元時期的刊本、稿本和抄本,但仍以明代所刻書籍為主,而且尤多地方志、科舉錄,前者不但多達435種,甚至不乏諸如《上海志》(弘治十七年郭經等人纂修)、《吳邑志》(嘉靖八年楊循吉纂修)、《武康縣志》(嘉靖二十九年程嗣功等人纂修)之類的善本、孤本。至于科舉錄,不僅數量更多,且其價值自明代嘉靖以來就頗受歷代文人學者的推重,例如趙萬里《重整范氏天一閣藏書記略》云:
天一閣藏明代《登科錄》,在明朝已經赫赫有名……現在閣里尚有洪武、永樂以下各朝的《登科錄》,這不能不欽佩范東明搜輯之勤。我想范氏搜輯這許多當代的史料,必有深意在內……除了《登科錄》以外,尚有各省會試、鄉試、武舉等錄,約有一千二百余種……《登科錄》等等,可算是最直接的傳記體史料。除了天一閣,別處很難覓得同樣的一冊兩冊。[10]
同時,“天一閣”確立了嚴格而又獨到的圖書保護原則,即重藏輕用、封閉保守的藏書模式和行之有效的防火、防潮、防蠹措施。平情而論,天一閣“禁以書下閣梯”[11]的這種做法雖不無可商榷之處,卻無疑是這座現存最古老的私家藏書樓四百余年來巍然屹立于浙東的重要保證。
山陰祁承爜的“澹生堂”在諸多方面頗類似于范欽“天一閣”,并突出地表現在三方面。其一,精心規劃、布置藏書樓。此則祁承爜《澹生堂藏書約》言之甚明:
只是藏書第一在好兒孫,第二在好屋宇。必須另構一樓,迥然與住房書室不相聯,自為一境方好……唯后用翻軒一帶,可為別室檢書之處。然亦永不許在此歇宿,恐有燈燭之入也。
其二,藏書特色鮮明,厚今薄古、重史求專,尤其偏好對傳奇、戲曲之書的收藏,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16的下段記載,就是有力的旁證:
參政富于藏書,將亂,其家悉載之云門山寺,惟遺元、明來傳奇,多至八百余部,而葉兒、樂府、散套不與焉。
其三,嚴格護持、管理所藏之書,并為此要求其子孫:“入架者不復出,蠹嚙者必速補。子孫取讀者,就堂檢閱,閱竟即入架,不得入私室。親友借觀者,有副本則以應,無副本則以辭。正本不得出密園外,書目視所益多寡,大較近以五年,遠以十年一編次。勿分析,勿覆瓿,勿歸商賈手?!盵12]
祁承爜在長期的購書、藏書實踐中總結出一套比較完整的采集、鑒別、分類、編目圖書的理論和方法,著成《澹生堂藏書約》 《庚申整書略例四則》。尤其是他所首創的“因”“益”“通”“互”四術,更成為章學誠“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這一目錄學思想的重要源頭,也因此被視為中國圖書管理理論建設的先驅。[13]
三、結語
縱觀浙東藏書業在元明兩朝之發展,社會生產力水平及統治者對書籍的重視程度無疑是影響其興衰的核心要素。同時,由此而生的愈發成熟的藏書心態、多樣化的藏書樓營建和管理模式等均促進了浙東文脈的延展與外溢,奠定了浙東地區在目錄學、校讎學、版本學、圖書館學等領域的領先地位,留下了深刻的區域文化烙印。
參考文獻:
[1] (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1·經籍會通一[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6.
[2] (清)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卷18·胡梅磵藏書窖記[M]//全祖望集匯校集注.朱鑄禹,匯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092.
[3] [清]浙江通志:卷188[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出版地不詳].
[4] 馮曉霞.浙東藏書史[M].杭州:浙江工業大學出版社,2013:49-52.
[5] (清)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14·開國規模[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出版地不詳].
[6] (明)黃佐.翰林記:卷12·“收藏秘書”條[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出版地不詳].
[7] (明)方孝孺.遜志齋集:卷16·石鏡精舍記[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出版地不詳].
[8] 李瑞良.中國圖書流通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402-403.
[9]駱兆平.天一閣叢談[M].北京:中華書局,1983:15-18.
[10] 李希泌,張淑華.中國古代藏書與近代圖書館史料(春秋至五四時期) [M].北京:中華書局,1982:432-433.
[11] (清)阮元.揅經室集二集:卷7·范氏天一閣書目序[M].《四部叢刊》本.[出版地不詳].
[12] (明)祁承爜.澹生堂藏書約[M]//筆記小說大觀:第12冊.揚州:江蘇廣陵刻書社,1984:391.
[13] 王燕飛.祁氏澹生堂藏書小識——澹生堂重建四百年祭[J].紹興文理學院學報,2002(3):13-15.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19CZS037)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