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臨之
《海邊的中國客人》是我“中西亞系列”小說的第四個中篇小說,與同系列的《伊斯法罕飛毯》《中亞的救贖》《我所知道的塔什干往事》一樣,這也是關于中國人在亞洲腹地的故事。在全球化的年代里,我深入考察后發現,亞洲人的命運總是一體的,活躍在中西亞的中國人連接著當地和國內的現實,他們來自中國各個地方,他們有迥乎不同的情感,他們生活在中西亞各個國家,和中國人、中亞各族人生活交織在一起,參與著當地和國內的社會事務。我通過剖析人物的生活和故事,試圖解釋后蘇聯時代的現實,其中包括中國的現實、中亞的現實。
2019年春天和2020年夏天,我在比什凱克生活了一段時間。這座吉爾吉斯斯坦的首都靠近哈薩克斯坦,城市混合著中亞、俄國和歐洲的氣息,街道陳舊、清新、自然。2019年春天第一次來比什凱克,我們住進了小旅館的木質樓房。一開始就下了三天的小雨,我們待在樓上,一共欣賞了三天春雨下的春景。窗下一派恬靜幽冷,牧馬人偶爾從樓房前面的街上悠悠走過,消失于春雨中。我站在樓上,不時去想象生活在這些街區里的人們是怎樣生活的。當然,比什凱克有非常完善的現代都市設施,它能提供當下生活的全部需求。2020年夏天,我和朋友又一起來到比什凱克,這次吃喝玩樂了十多天,我也總算是熟稔了大街小巷。我記得我第一次想寫比什凱克是在一次酒醉醒來后,那次酒醉后,我痛定思痛,開始試圖去全面了解乃至解析它。
《海邊的中國客人》里面,我塑造了一名久居比什凱克的主人公沉河,沉河是職業偵探,愛好騎馬釣魚,突然有一天邂逅來到比什凱克做地毯生意的前導師。在前導師請求下,沉河開始為其尋找昔日被拋棄的情人和女兒。沉河利用公司熟稔的技術很快幫導師找到了,后來又發現結果與預想的有很大不同,這讓沉河自己也卷了進去。小說中,我給職業偵探沉河傾注了大量的情感,這既是我個人情感的抒發,同時也是沉河的氣質、社會現實造就的。這種氛圍就像亞洲腹地流淌的河流,深沉、細密、內斂。河水是冰冷的,像籠罩在人物周邊的漫霧,濃稠得化不開。小說人物的體溫都不高,這導致整部作品的“體溫”也并不高,但又不是零度。小說中,沉河雖然日常與導師保持著距離,避免與熟人來往,但面對工作,卻是負責和深切的態度,所以用0.5度來描述最為恰當。
當地柯爾克孜族朋友告訴我,比什凱克是非常適合篝火下徹夜長談的。我想,應該是的,比什凱克毗鄰哈薩克草原,很久以來這里是北線絲綢之路的必經之路,商客都會在此停留、休整。為了符合邊冷地區的場景,在《海邊的中國客人》里,我決定采用一種這樣的寫作策略:讓人物對話來揭示人物本身。于是,人物對話占據了作品里相當大的篇幅,其中大多采用二人對話的方式,來揭示人物的內心和境遇。事實上,長篇幅的對話在俄羅斯經典文學乃至其繼承者(諸如帕慕克的長篇小說《雪》),甚至在電影(例如努里·比格·錫蘭的電影《冬眠》)中比比皆是,它們并沒有傷害敘事性,相反無限加深了作品的縱深。長篇幅對話成為作品通往成功之路的鑰匙。在《海邊的中國客人》中,它也成為我所要再現的文體方向。
《海邊的中國客人》揭示了我近年內心尋找的目標。在我的中亞系列作品里,《海邊的中國客人》是對真實生活的短兵相接,它既不同于飛翔在遠古神話間的《伊斯法罕飛毯》,也不同于揭示殘酷宗教和社會現實的《中亞的救贖》,更不同于描寫烏茲別克斯坦塔什干和布哈拉的《我所知道的塔什干往事》。整體來看,《海邊的中國客人》這篇小說貫通了歷史與現實,穿插了數個民族(漢族、朝鮮族、柯爾克孜族、哈薩克族)、四個國度(中國、俄羅斯、吉爾吉斯斯坦、哈薩克斯坦)和三個城市(符拉迪沃斯托克即海參崴、S城、比什凱克),它是復雜的語序,環繞著當下現實生活展開,照射了后蘇聯時代的社會現實和生活方式,書寫了中西亞和中國的命運相連,情感上,它也顯得更加沉重和內斂;而且,我決定更加傾向書寫深沉的社會心理現實,在這里,我放棄了宗教和遠古人文,也不去思考極端勢力,只需要全心全意地去思考商業漶漫下的世俗生活。
依據歷史的考察看,在發達的基督文明和神秘的東方文明之間,中西亞的生活是被遮蔽的,特別是在后蘇聯時代,當地的生活已經脫離人類主流觀察場。但是,有心的人從來沒有忽視:索爾仁尼琴的目光依然留在這里,人文學者的目光并不曾離開。作為一名中國寫作者,這是我的觀察著落點,也是因為這種貧瘠、偏遠、落后的狀態讓我思考著人的命運走向,而這始終給予我待以抒發的痛感。亞洲曲折的國境線雖然存在,但相比揮之不去的人文和社會的現實,它們和中國之間的共性從來沒有消除。
就是這樣全方位接近逼真的環境中,我希望書寫一種完全的真實,來描述我所知道的參與其中的中國人面對生活的方式。這不是所謂炫耀近四十年成就的贊歌,或是公路小說、游記小說,而是真切地聯系著整個亞洲大陸命運的書寫,它就像草原上冰冷的河流,是寒流中向前脈動的方向,也是人物命運的交匯處。當有人問我為什么寫作中亞系列小說,我想同樣可以這樣回答他了,這就是我為什么寫作的原因。
責任編輯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