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榮 楊亞平
摘 要 我國古代詩詞中的絕大部分都有應用的功能,其中用于交際的比例又占多數。從詩歌的交際性出發,重視交際對象和交際目的對詩歌創作的影響,并以此來觀察近三年全國高考古代詩歌鑒賞主觀題,會發現其命題變化的趨勢、命題的精心或問題之處。
關鍵詞 交際語境 詩歌閱讀 主觀題
交際是重要的人類活動,語言文字是重要的交際工具,承載著交際過程中的各種信息。交際構成了語言文字真實而具體的運用情境,不同的場合,需要不同的語言文字運用技巧。
在中國古代,詩歌也是文人重要的交際手段,無論是送別、寄遠,還是應制、酬和,乃至唐代特有的行卷、溫卷,社會風貌、生活瑣事、情感思想都隨著“社交”流瀉在筆端。如果還原“社交”詩的交際情境,在鑒賞其語言形式(文學性)是如何為交際功能(交際性)服務的,或許能給教師、學生以新的欣賞視角或途徑,也可以將詩歌學習的評價(測評、考試)的重心由“寫了什么”“怎么寫”“寫得怎樣”轉向“為什么寫”“為什么這樣寫”上。基于此,筆者對近三年高考古代詩歌鑒賞主觀題的命制進行考察。
近三年十二份全國高考卷選用的詩歌文本,除了《畫眉鳥》《畫眉禽》(2022,甲卷)《苦筍》(2020,丙卷)屬于詠物詩,《讀史》(2020,乙卷)屬于詠史詩,《鵲橋仙·贈鷺鷥》(2021,乙卷)有題贈之名而無題贈之實外,其他都是具有相應交際功能的詩,具體如下。

八首詩詞中,三首用以送別,兩首用以應和,其他三首分別為寄友、約游、示兒,多側面展示了古代文人在仕宦經歷、修身教養、日常生活等方面的際遇、情志、心緒等。從中或可以對近三年交際性詩歌主觀題的命制形成如下印象。
命題角度和范疇處于“搖擺”之中。課程標準規定了文學鑒賞活動要做到“結合作品的具體內容,闡釋作品的情感、形象、主題和思想內涵,能對作品的表現手法作出自己的評論”,或者在這些角度比較不同作品的異同、同一作品不同闡釋的看法。在古代詩歌閱讀方面,學生語言、思維、文化方面的素養與能力是伴隨著文學鑒賞這一審美活動展開的,而上述規定也意味著高考命題的角度和范疇還是比較多的。但從近三年交際性詩歌主觀題的命制來看,2020年圍繞情感設題,且新Ⅰ卷考查詩歌頸聯峨眉、峴首兩座山對表情達意的作用呈現鮮明的隨文命題特征;2021年主要圍繞詩歌的交際目的,對詩中的觀點或者前人評詩的觀點進行理解和分析,繼續強化隨文命題的特征,引導考生通過理解詩意來作答,但主要落實考生在“思維發展與提升”上的素養能力考查,在“審美鑒賞與創造”方面則不明顯;到了2022年,新Ⅱ卷和甲卷均是送別詩,而考點幾乎雷同,即抒情方式的認知,如“本詩是如何表現離愁別緒的”無非就是“本詩是如何表達情感的”更集中、更清晰的表述而已,“詩人排遣離愁的方法有所不同”思考的起點就是“本詩是如何表達離愁的”,雖然參考答案力圖結合詩歌內容的具體表述顯示隨文命題的用心,但并不能排除考生也能走得通套路化答題的路徑,因為抒情方式無非直接抒情(直抒胸臆)、間接抒情(借景抒情)兩種。可以很明顯的看出,在2022年高考詩歌閱讀的主觀題在角度和范疇方面均得到開拓后,2022年對2020年是有所回歸的,并沒有將2022年所做的開拓繼續深化。
根據交際功能命題并非易事。交際一定是在具體場合中發生的,比如同樣是離送者的身份、離時與到時的時空特征、離別的具體原因等因素若有不同,意象的擇選與組合、情感的表達方式也必然有所差別,這樣也就有了詩歌獨特的價值。2020年新Ⅰ卷和甲卷的命題就依此顯出優劣之分:前者讓學生理解以“峨眉”“峴首”指代分別之地與友往之地,正是為表達離情精心擇取的,離情也因此有了此在性和排他性,也在思維和審美兩個方面達成了考查目的;后者“簡要概括本詩表達的思想情感”,缺乏指向友人“抱疾”處境的文字說明,在加上詩歌本身晦澀難懂,使得考生很難找到明晰的思考路徑。2021年新Ⅰ卷在客觀題中指出《醉落魄·人日南山約應提刑懋之》一詞“以議論入詞,能夠做到情由境出,情至論隨”,這既是本詞的特點,同時也是本詞的疑點,因為議論本是宋詩的特色,而非宋詞所長,這樣的詞也非詞之正宗。詞人摒棄作詞正道,以淺近的文字發表議論,必然和約友人游山及“人日”這一特殊時日有關,如能從這些因素出發,引導考生思考議論中蘊含的詞人情感,可能比較接近該詩的交際功能。可惜命題者只以“詞中談到哪些做人的道理”考查能否從“翁前子后孫扶掖,商行賈坐農耕織”的畫面看出人倫的、社會的秩序,表面看是考查考生從形象思維走向抽象思維的能力,其實考驗考生是否具備儒家思想在治世主張方面的認知:題目難度很大,命題也很粗暴。
題干涉及交際功能的語言、文字不準確、不科學。拋開詩歌的交際性來看詩歌意象的功能、藝術手法的妙用、情感的抒發,常會使鑒賞者走入對詩歌這些元素的概念性認知。現實是變化的、復雜的,詩歌記錄的無非是特定時空、特定事件下詩人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概念性認知常會消泯鑒賞者對這些特殊的個性因素的感受,如送別就會有離愁,有離愁就會想辦法排遣,登高就會無愁生愁、愁上加愁等,但事實皆是如此嗎?其實也不一定。同時概念是凝練的、通用的,缺乏生動的細節,往往涉及概念性認知表述的題目,常需要加“結合內容”來作細節表述的規定,“隨文命題”實質上只是“隨文答題”而已。2021年高考詩歌主觀題之所以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使人初步認識到必須要在理解詩意的前提下作答,杜絕了套路化答題可能,就在于命題者充分考量了詩歌內容中體現出的交際活動,發現了詩歌為了達成交際所作的個性表達中的方式、角度,并挖掘出有考查價值的問題。但也要看到,正是因為交際是鮮活的、變化的、細節的、因人而異的,我們從交際角度去理解、品味詩歌時,會受自己經驗的束縛,存在理解錯誤、品味不到位的可能,題干的擬制也會不準確、不科學。如2021年新Ⅰ卷將“前人論此詩,認為第二句已包含委婉勸告的意思”作為確然的觀點讓考生作具體闡釋,其實詩歌第二句“惠遠東林住得無”中是否含有委婉勸告之意是值得懷疑的,雖然詩無達詁,但在沒有“你是否認同”、可表達不同意見的前提下,讓考生只去印證其說,在邏輯上是不科學的。又如2021年新Ⅱ卷“詩人指出‘道在六經寧有盡,又讓兒子‘熟讀周公七月詩” 中的“又”字,極容易使考生得到這樣的暗示:讀“六經”和“七月詩”分別導向讀書做官和務農兩種互相排斥乃至對立的行為。殊不知《七月》所在的《詩經》就是“六經”之一,既表現出躬耕的腳踏實地,也蘊含著圣人之道,兩者并不違背,那么該題的表述就是不準確的。
交際展現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交際性詩歌是為特定對象而寫的,即使寫作者最后澆的是自己的塊壘,也要激起交際對象的情感的共鳴,如此就不得不考慮交際對象的處境、心境。換句話說,詩歌為什么要以某種方式來塑造形象,以某種手法來表達心緒、情感,都要以交際對象能否接受、能否感受為出發點。
我們在教學時也常常會忽視詩歌的交際對象,使得詩歌意蘊解讀的豐富性大大減少。比如說曹操《短歌行》,教師常常會從各種藝術角度來賞析詩歌開頭對人生短暫的慨嘆,但很少有從招賢角度去思考為什么曹操要將內心最柔軟、最薄弱的一面袒露給他人?那是因為他想勾起被招之賢士的生命之感,在共情之下主動走出山林澤野,來自己的幕下建功立業。以婦孺皆知、耳熟能詳的李白《贈汪倫》為例,詩中并無一絲分別時的不舍、傷感,且透露著一點“怪異”:既然汪倫對李白的情意比桃花潭水還要深,為何在詩中沒有一處交往的細節描寫來支撐和佐證?而且這“情”只由汪倫對李白單向傳遞,李白并沒有對向傳“情”。其實,如果從當地富戶、李白“粉絲”汪倫的心理出發,就能揣摩到他踏歌送李白時,更可能擔心對“偶像”李白招待不周,希望李白能正面評價一下他的接待。那么李白用夸張手法告訴汪倫對自己招待得非常好,就可以使汪倫安心了。
由此可以來看2022年乙卷的一道對比閱讀題。題干在默認考生熟背《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前提下,使之與測評文本《白下驛餞唐少府》構成同一作者相同交際功能——送別——的對比閱讀語境,要求分析詩人排遣離愁的不同方法,意在引導學生感受到王勃對杜少府直抒胸臆中的深情厚誼、對唐少府用典抒情中的美好祝愿,其實難度不大。值得思考的有兩處:一是考生熟背《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前提是否存在?筆者曾在無錫市高三期中調研卷中讓考生運用非連續性文本中的觀點分聯解釋杜甫《登岳陽樓》為何成為名作,相比于《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考生對《登岳陽樓》更熟悉,因為它是必背必考、剛背就考的篇目,結果相當比例的考生將《登岳陽樓》錯背為《登高》,那么多少考生因為背不出《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而在高考時失去了答題的機會,可想而知。二是為何王勃會分用不同的方式來排遣離愁?這是因為王勃與兩位少府的親疏不同:王、杜二人是知己,知己意味著兩人不光“同是宦游人”,更有人生志趣的投味;王、唐二人雖都經歷困厄,懷抱相同,但相交日短。兩位少府的處境不同:杜少府當時由京輔外放蜀州,唐少府卻是由江南遠地調入京城。交際對象親疏的不同、心境的不同,自然王勃遣詞造語的方式也會不同。如果能從詩人為何會以不同的方式來排遣離愁,或許更切近作者的創作心理,而這一方面恰恰是傳統詩詞賞析所缺失的內容。
再看2022年新Ⅰ卷,魏了翁與應懋之南山出游時為何由看到的百姓游玩場面引發“如果懂得做人的道理,每天都是人日”的議論?這或許與交際對象應懋之的官職“提刑”相關。提刑是宋朝主管一路刑獄、監察訴訟、兼理民事的官員,“翁前子后孫扶掖,商行賈坐農耕織”正是為官者治理之效最好的證明與褒獎。如果在讓考生理解做人道理的同時,思考強調“須知此意無今昔”與交際對象官職的關系,更能切中以議論入詞的原因與價值。
長期以來,詩歌鑒賞以主旨闡發為旨歸,缺乏對寫作目的的認知,或者將主旨與寫作目的混同。對于交際性詩歌來說,交際目的一定是寫作目的的組成部分,對交際目的把握不準、認識不清晰,就會在作品思路、語詞意義和情感理解上生誤。2020年八省適應性試卷正因為沒有認識到《幽州新歲作》是一首頌圣詩,才會將“去歲荊南梅似雪,今年薊北雪如梅”理解為南北流徙、時光荏苒,殊不知其中蘊含隨人事變化而變化的心情:外放荊南,梅花雖好,卻如白雪般有寒意;回鎮薊北,白雪雖大,卻如梅花般讓人心美。同時“人事何常定”也不是寫人事無常、不能自主,而是寫自己沒想到能這么快就從蠻瘴地回到國家重鎮。
近幾年高考的詩歌閱讀題已經注意到圍繞交際目的來命題,有的直接在題干中點明,如2022年乙卷“但詩人排遣離愁的方法”中的“排遣離愁”、2021年新Ⅰ卷“認為第二句已包含委婉勸告的意思”中的“委婉勸告”,就是詩歌的寫作目的;有的隱含在題干對詩歌內容的表述中,如2021年新Ⅱ卷“道在六經寧有盡”“熟讀周公七月詩”指向的就是“示兒”目的,2021年甲卷“如何處理‘仕與‘隱”指向對曾鞏“出山”行為的評價。交際目的意味著強烈的“在場”情境要求,它使寫作思路清晰起來、意象呈現鮮活起來。以此來觀察2022年乙卷時,一個問題就呼之欲出了:“王勃寫送友詩是為了排遣誰的離愁?”杜少府和王勃兩人,前者將遠離京城,后者尚留京城,在離愁之外,杜少府的情緒理應比王勃更加低落,王勃由此先以“同是宦游人”引起共情,再以“海內”兩句寬慰杜的“離別意”,所以排遣遠宦者的離愁才是王勃寫本詩的意圖。而對唐少府,祝他前程美好的確是王勃踐行作詩的應有之義,但王勃因此排遣自己的離愁嗎?此時王唐二人的處境有著鮮明反差,他們雖同有仕途挫折經歷,但唐可以回京,王卻繼續淹蹇江南,望長安而不得,所以對友人的祝福下是王勃深沉的身世慨嘆,他的離愁更深了。
2021年新Ⅰ卷詩歌閱讀主觀題命制也有誤差:《寄江州白司馬》中的“委婉勸告之意”究竟是從哪句開始的?參考答案的要點雖認為“第二句在問候中提到僧人和寺廟,為結尾正式的勸誡做了鋪墊”,但這些只涉及寫作思路,并沒有對委婉勸告的體現作正面闡述。其實“惠遠東林住得無”只是詢問有沒有到惠遠曾居的東林寺住過,暗含的意思是“我”已經知道你因為仕途受打擊而沉浸禮佛之中,而暗含勸告的應是三、四句“湓浦曾聞似衣帶,廬峰見說勝香爐”,兩句反《琵琶行》中白居易的自敘,以江州勝景婉勸白居易不要心態失衡影響人生觀、價值觀。
當我們依隨詩歌的交際目的去觀察一些詩歌,會有更深崛的理解,如《和南豐先生出山之作》當然是表達晚輩對師長志行的敬佩之心,為了達成這個目的,陳師道在第二聯以曾鞏的口吻來敘寫出山時的情態,那問題就來了:第三、四聯是以曾鞏的口吻訴說的心曲,還是以陳師道自己的視角作的評價?圍繞這個問題來命題,更符合審美鑒賞與創造的能力要求。
用評價引導、倒逼教學的改革,已是考試命題承擔的重大責任。通過精心命制的題目,用新的文藝理論的分析方法,為陳舊的機械的詩歌閱讀注入新的解讀視角和闡釋路徑,創新詩歌閱讀教學的內容和方法,是值得期待的。
[本文系無錫市教育科學“十四五”規劃立項課題“積極性評價視域下高中語文教師命題素養提升的實踐研究”(課題編號:WXSJY202200352)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通聯:李欣榮,江蘇無錫市教育科學研究院;楊亞平,江蘇無錫市濱湖區教育研究發展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