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雨婷
張忠誠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屆高研班學員,遼寧文學院作家。作品有《翠衣》《藍門》《猴戲團》《公羊爸爸》等,小說集《翠衣》入選“21 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多篇小說被《小說月報》等選刊轉載。曾獲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遼寧文學獎等。
從1931 年“九一八事變”到1945 年日本侵略者投降,東北抗日聯軍進行了長達14 年不屈不撓的斗爭,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和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可是經歷近百年的歲月沖刷之后,這段白山黑水間的抗戰記憶在很多國人的腦海中開始有些模糊了,很多人只知道南京大屠殺,卻對東北抗戰14 年間日本侵略者實行的一次次細菌戰、集家并屯、屠村等慘無人道的罪行不甚了解。作者張忠誠生在東北、長在東北,小時候常聽村子里的老人說起抗聯往事,聽他們講述日本侵略者是如何殘害老百姓的。而當親歷者們漸漸老去,作為資料留存下來的大量檔案又很難有廣泛傳播性,對于當下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兒童來說,戰爭或許已變成了歷史書上的遙遠記憶。就像《龍眼傳》的結尾,張忠誠講述的那段耐人尋味的爺孫故事:年邁的龍眼去孫子鐵斤的學校講述當年他在獨立大隊的故事,可有人在報紙上發文駁斥龍眼,說他是在編故事賺名聲,他們查過相關資料,抗聯二師根本沒有獨立大隊。以前龍眼不愛去學校講故事,因為講一次疼一次,自那之后他很想去,想為烈士們正名,讓子子孫孫都知道他們的故事。誰知最后連龍眼的孫子都對爺爺說:“爺,恁大歲數了,騙騙我也罷了,你還到學校去說瞎話騙人。”
這是一個抗聯親歷者的故事,也是這套“東北抗聯三部曲”的出發點。遺忘歷史就等于背叛,而拒絕遺忘的良方就是走進歷史,去尋找真相。對于特殊動蕩年代里童年生活的記述是有理想、有擔當的寫作者應承擔的文化職責,于是張忠誠萌發了創作戰爭題材兒童小說的想法,他想真實呈現出東北抗戰歷程中民眾的苦難史和斗爭史,尤其是通過孩童的視角去審視戰火連綿、社會動蕩的背景下,中國兒童的苦痛、掙扎與成長。

正式動筆前,張忠誠就像一個在田野里低頭尋找的“拾穗者”。10 年來,他一直在對抗聯老戰士、戰爭親歷者進行尋蹤采訪,為抗聯史找回更多遺落在老人記憶里的“原礦”,盡可能保存下更多的珍貴歷史記憶;他數次前往吉林省圖書館和遼寧省圖書館,閱讀了超過500 萬字的史料,摘抄記錄和筆記心得近30 萬字;他還遠赴吉林和黑龍江參觀偽滿皇宮博物院和抗聯博物館,通過參觀實物和聆聽講解,進一步了解相關真實歷史。對此,他表示:“我想盡可能地呈現真實,作為書寫者,我要信,這很重要。這些資料絕大多數都是口述史,那里有巨大的苦難、鮮活的細節、真實的歷史,還有一個民族的韌性和耐力。”
從浩如煙海的文獻檔案中,張忠誠收獲了遠超一個作家想象的許多歷史細節:除了廣為人知的“三光”政策制造出的無數慘案之外,還有鮮為人知的“集家并屯”“奴化教育”“強征勞工”……而正是這些細節讓他意識到,他所要書寫的,不僅是侵略者侵占家園這一事實,還有入侵后他們具體做了什么,要對他們在中國犯下的罪行有足夠詳盡的細節呈現,防止隨著時間推移入侵者以所謂的“證據不足”,將入侵事實賴成一筆糊涂賬。同時,我們也要避免龍眼爺孫的故事重演,在我們的后輩那里,這些事實決不能成為糊涂賬。
為此,張忠誠深入生活、捕捉細節,對當時當地的吃穿用度、民俗風情、生活秩序、戰時環境等都進行了細致入微的刻畫,例如日本人的飛機在錦州城撒下的傳單上寫的是什么內容,學校御影室的陳列以及學生如何行禮,在硝洞隱居時如何在寒冬臘月里挖鼠洞找糧食……這些細節讓歷史記憶、童年視角和地域敘事達成了和諧統一,深度還原了戰時背景下普通民眾的生活狀態,也更容易讓讀者產生“在場”感。書中的情節雖然殘酷沉重,但張忠誠選擇直面那段慘淡的歷史,將講述視角對準戰爭過程中兒童的日常生活,關注戰爭中兒童的生命體驗,并沒有因為這是一套兒童小說而避重就輕、欲言又止,這既是對歷史的尊重,也是對讀者的尊重。
比如《柿子地》從一個小切口展開,敘述了雙羊鎮小學師生與以主事吉野為代表的日本侵略者斗智斗勇、反抗日本侵略者對青少年進行奴化教育的故事。面對侵略者的肉體摧殘和精神奴役,一群孩子用自己的方式進行了反抗:班長張執一有勇有謀、膽大心細,召集宿舍同學實施“摔趴計劃”;孫茂生看似懦弱,實際也在進行抗爭;田少康被父親送去給日本人當義子,蒙受恥辱后堅守自我,不做日本人的走狗等。如果說陳鐵血練習摔跤,象征著對日本人的公開斗爭,那么師生們在柿子地里學習古文與中國歷史,在日本侵略者的監視下堅持教書育人,維持中國文化于不墜,則象征著深沉的愛國主義。東北人民堅忍的意志力與深沉的愛國情,在張忠誠的作品中得到了高度的文學表達。《龍眼傳》則以龍眼的個體成長反映了時代的變遷,時間跨度與空間跨度更為廣闊,既反映了主人公在日軍侵略之下被迫流亡的悲慘命運,又以兒童的視角以小見大、流動性地反映了這片土地所蒙受的深重災難與所進行的不屈抗爭。

在重返歷史現場、反思戰爭危害時,張忠誠沒有將這些孩子刻畫成手刃敵人、智勇雙全的“小英雄”式的人物,也沒有極力去渲染仇恨。相反地,他以一種更加悲憫的敘事方式賦予了他們人文價值的關懷,尊重每一個孩子的成長與夢想,細膩捕捉戰爭給孩子帶來的不可磨滅、不可治愈的深重傷害,真實而又深刻地呈現出戰爭樣貌,重新建構了一批戰爭題材下的兒童形象。
在創作這三部書稿時,張忠誠如同一位一絲不茍、精工至善的匠人,在筆記本上手寫出了近30 萬字的初稿,又數次打磨、修訂,從籌備、構思到創作、出版經歷了數十年之久,其赤誠之心和工匠精神可見一斑。在創作過程中,他數次沉溺于抗聯烈士們的悲壯事跡和侵略者慘絕人寰的暴行,心痛難受到無法自拔,寫完三部曲后由于長時間的超負荷工作和高度的精神緊繃大病一場,他說:“自己像被掏空了。”
“戰爭”在兒童小說的書寫中始終是一個沉重而艱難的符號,“這不僅是因為宏大而復雜的戰爭事件本身即指向著文學書寫的難度,也是因為戰爭與童年之間存在著諸多天然的語義和語法對立”。誠然,“東北抗聯三部曲”中不乏對戰火之下的饑餓、寒冷、暴力、死亡等殘酷一面的書寫,也沒有逃避對戰爭給孩子帶來的情緒波動和心理陰影的刻畫,但難能可貴的是,作品中也不乏對溫情與動人場面的描摹,如戰爭之前兒童的快樂游戲,舐犢情深、兄友弟恭的親情,鄰里之間感人至深的樸素情懷……張忠誠用輕盈的童心、人性的溫暖,盡量淡化悲情、稀釋沉重,以兒童更易接受的方式講述關于戰爭的一切。
與此同時,張忠誠的文字也充滿了張力,他擅長用白描的方式講述故事,寥寥數語卻字字鏗鏘,迸發出飽滿的情感與無窮的力量,體現出了高超的藝術駕馭功力。在《土炮》中,墩兒的舅舅火勺偷襲日本軍官失敗后被殺,賣熏食的老郝出于對火勺的敬仰,將生死置之度外,把火勺的遺體背走,放在了供有岳飛塑像的殿閣里。現實中明性寺和明性寺的岳飛閣都真實存在,它們出現在作品中有著不同尋常的象征意義。在《柿子地》中,賣火燒的蒙古人烏恩看到陳鐵血他們想摔趴吉野,不但不限量地為他提供火燒,給陳鐵血補充營養增強體力,還手把手教他摔跤術。當他看到陳鐵血失手摔死了吉野準備逃命時,烏恩“將出鍋的火燒全倒在笸籮里,覺著還不夠多,把爐子上半生不熟的也撿了出來……將火燒包斜著系在陳鐵血后背上”,為陳鐵血的逃亡提供了最后一點援助。而在《龍眼傳》中,爺爺和龍眼無意中發現了身負重傷的抗日義士陳拾年,爺爺想去買藥給陳拾年療傷,可日本人對紅傷藥盯得緊,哪個郎中無緣無故賣紅傷藥就會被懷疑是給義勇軍治傷。爺爺只好用錛子把自己的小腿割傷了,買到了藥給陳拾年治病,自己卻落下了殘疾。這些充滿人情味兒的動人書寫指引著讀者找尋撫慰人心的微光和繼續前行的力量,讓作品呈現出了更為寬廣深厚的美學意蘊,也讓我們看到了戰爭題材的兒童小說能有如此豐富細膩、深入人心的藝術表達。
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孩子與戰爭似乎相距甚遠,但不可否認的是,今天的孩子依然需要了解戰爭,了解世界的善與惡、美與丑、光明與黑暗,只有胸懷家國意識,銘記戰爭的暴力與傷痛,才能重塑和維護和平的生活。在虛構的文學故事與真實的歷史事件之間,張忠誠找到了平衡點,無論現實如何殘酷,總有一抹暖陽照亮孩子們的成長路徑:為學生提供了一塊學習凈土的柿子地,在深山中保護了一對母子的隱蔽硝洞,收留了在戰火中失去家園的小戰士的染坊……它們就如同堅硬的盔甲,呵護著兒童沖出硝煙戰火,保護著一個個弱小的生命向陽而生、茁壯成長。在這些故事中,我們看見了一個個少年正在如虎般成長,也看見了我們民族一往無前、戰無不勝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