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許曄
“幫300多人‘復活’去世親人的樣貌”,這個頗具話題性的標簽,讓90后泥塑手藝人徐位領受到不少關注。
徐位領那雙總是沾滿泥土的手,仿佛成了一臺時空穿梭機,托著那些或輕或重的回憶與思念,將人們送回到難忘的、珍貴的、與親人相伴的舊時光中去。
找徐位領做泥塑的人,不少都和爺爺奶奶有特別深的感情。
徐位領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次。一位小伙拿著去世爺爺的照片來找他,讓他給自己的爺爺做個泥塑雕像。過了兩天,小伙來取成品,看到雕像后就坐在那里一言不發。
當時徐位領剛入行不久,看到這情況有點忐忑,心想:“顧客是不是不滿意?”結果沒想到,小伙突然掉眼淚了。小伙說,自己是被爺爺一手帶大的,爺爺因病去世后,心里一直很難受??吹降裣竦乃查g,突然感覺好像看到爺爺“活”了過來,音容笑貌,歷歷在目,所以忍不住紅了眼眶。這件事讓徐位領觸動挺大。
后來,有位顧客的情況跟這小伙特別像,也是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希望徐位領能用泥塑定格奶奶的樣子,讓自己日后想念奶奶時,抬眼就能看見。等徐位領把泥塑做好寄過去,那位顧客看完忍住沒哭,顧客的爺爺倒是背著人悄悄哭了一場。這些眼淚里都是思念。
很多時候,顧客會講些和已故親人之間的酸甜苦辣。徐位領聽完常常唏噓又難過,更堅定地想把泥塑做好,圓他們“看見”親人的夢。
只有一次是例外。
那次的顧客是一位30多歲的年輕女子,孩子剛一歲多。她想給丈夫做個泥塑雕像,可發過來的照片不太理想。
徐位領問能不能再拍幾張正臉和側臉的照片發過來,她說丈夫遭遇車禍去世了,只剩這些生活照,問能不能就根據這些照片來做。
徐位領猶豫了。不是因為技術上有多難實現,而是一想她還如此年輕,看到泥塑后睹物思人,會不會更難走出悲傷?對她來說,“遺忘”是不是比“思念”更好?這些問題,徐位領沒有答案。不過轉念想想,人確實都需要一個寄托,可以偶爾對著訴說思念,不然一直把思念憋在心里更難受。
最后,徐位領還是為她做了丈夫的泥塑雕像。收到實物后,她沒哭,只一個勁地說謝謝。
徐位領走入泥塑這行,是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的事。
大學時,他學的是土木工程專業,雖然有時也要玩泥巴,但和泥塑八竿子打不著。第一次接觸泥塑,是徐位領大二那年,一位學雕塑的朋友邀請他去看泥塑。當時,桌上有陶泥,徐位領本來只是拿著隨便玩一下,結果經過朋友指導,竟捏出了一只羊。盡管這只羊比較抽象,但徐位領第一次感受到泥巴被賦予生命力的神奇。后來,他時不時就去跟那位朋友學習泥塑。
可這也僅僅是個愛好而已,徐位領更多的精力得用來想怎么賺錢養活自己。
徐位領來自單親家庭,家里經濟條件不太好。上大學時,除了頭半年的學費、生活費是從家里拿的,后面三年半他都靠自力更生。那幾年,徐位領擺過地攤,賣過腸粉,烤過羊肉串,干得最久的是賣花式棉花糖。站在人生低谷,徐位領想起了泥塑這門手藝,既能溫暖別人,還能照亮自己,多有意義。徐位領下定決心,要把它做好、做精。2021年初,徐位領去河北拜了位師傅,開始系統學習泥塑。那一年徐位領29歲,臨近而立,卻突然轉了行。
有些人面對這種情況可能會焦慮,但徐位領還好。泥塑這塊,徐位領有幾年基礎,學起來挺快,困難不算多。師傅總告誡他,做手藝活,不能有滿足感,對自己的作品要抱有批評的心態,要多練才能生“熟”,熟了才能生“精”,精了才能生“巧”。
師傅對徐位領要求特別嚴,哪怕是一點小問題,也會指出來說一頓。有一回練習時,一片嘴唇來來回回改了三次,依然不合格。師傅過來給徐位領改,邊改邊說,差點把徐位領訓哭。但出師之后,徐位領真的特別感謝他的嚴格。
想賦予一堆泥巴生命力,終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很多已故之人的照片有限,如果照片中的人物表情過于嚴肅,就需要人來判斷,在保證相似度的情況下,調整面部哪幾塊肌肉走向,才能讓人物雕像達到微笑狀態,看起來更加溫和。徐位領有時和朋友開玩笑說,做完這些泥塑后,自己比他們的親人更加了解他們。
還有些習慣是徐位領轉行做泥塑之后才養成的,比如把指甲剪得短短的,工作時從不戴戒指。
做泥塑的過程中特別需要注意保濕:發現泥有點干了,得及時往上面噴點水;精雕細琢臉部細節時,身體部分得用濕毛巾圍著;中途休息的話,還得給未完成的泥塑先裹一層濕毛巾,再在外面纏上一層保鮮膜。
聽起來麻煩,但做到這些并不難,最難的還是應對客戶的刁難。
徐位領遇到過一個客戶,打算給80多歲的老母親做泥塑,但沒有合適的近照可以提供,后來給了一張母親20多歲時拍攝的黑白照。可等徐位領做完,客戶非說他做得不像自己母親。徐位領問這泥塑和照片的人哪里不像,客戶說和照片很像,但就是和自己遙遠記憶中的母親不像。最后那人還是沒給他結尾款,拿走了那個泥塑……
當然,這種情況極少發生?!按蟛糠秩耸呛芘牡?,會謝謝我用這門手藝幫他們把親人重塑了出來?!毙煳活I說。
重塑的過程,也是彌補遺憾的過程。
一位客戶找到徐位領,想為10多年前去世的爺爺定制個泥塑。爺爺幾乎沒留下清晰生活照,泥塑的參考圖只能是一張遺照。客戶說,爺爺教了一輩子書,是位真正的老教師,生前最喜歡穿的是西裝,但遺照上爺爺沒穿。徐位領想了想說:“那在做泥塑的時候,給老爺子的衣服改成西裝吧?!?/p>
他們對去世親人的思念,通過徐位領手中的泥巴,一點點凝結成實物。
那一刻,泥塑超越了手藝本身,泥人不再只是個物件,思念也突然有了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