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牛強
感動中國2022年度人物”頒獎典禮上,一個特殊群體引發關注——
“銀發知播”群體。他們平均年齡77歲,由兩院院士、大學教授和中小學老教師組成,通過短視頻和直播等形式傳播科學和人文知識。海洋地質學家汪品先就是其中一位。
這位生于上海的院士今年87歲了,他的身上有太多傳奇。他曾以82歲高齡深潛南海,推動中國海洋研究諸多“首次”;他也曾用3個月的時間以科普俘獲百萬粉絲,成為B站“百大UP主”。
科普老頑童、深海勇士、被彈幕包圍的爺爺……聽到這些標簽,汪品先端坐起來,語速快了幾分地對記者說:“我只是個科學家,別的什么也不是。”
“爺爺好!”“來上課啦!”點開汪品先的視頻,首先涌入眼簾的就是密密麻麻的彈幕。出鏡時,這位眉發花白的老者愛穿白襯衫,天涼時就搭配上深色毛衣和西裝外套。他端坐著,精神奕奕,條理清晰,講到激動處總要舉起一只手比畫幾下。
2020年末,汪品先在抖音實名注冊了個人賬號,他成為第一個在短視頻平臺開設主體賬號的中科院院士。次年6月,他又正式入駐B站,短短3個月粉絲數就突破100萬。“百慕大三角的傳說是真是假?”“馬里亞納海溝底下有什么?”“海枯石爛真的存在嗎?”……三年來他更新了80多期視頻,最高一期播放量突破400萬。
“我找到了跟年輕人對話的方式,要講故事。”汪品先自豪地說道,“只要讓我講感興趣的、新鮮的東西,精神自然就來了。”早在10多年前,汪品先就作為主編擔負了《十萬個為什么》海洋分卷的編輯出版工作,近3年他又出版了《深海淺說》等科普讀物。
在信息爆炸的“快餐時代”,許多人覺得短小精悍才是王道,另一些人對這種看法嗤之以鼻。而汪品先覺得:“這個時代,說長話就是敗筆。長話短說、化整為零,讓年輕人愿意看,那是天大的好事。”在他的科普書籍中,文章被分成一個個小故事,適合大家在碎片化時間閱讀。他在B站發表的視頻大多時長近5分鐘,在抖音和微信視頻號發表的視頻時長甚至僅有50秒。
幾分鐘轉瞬即逝,但科普的影響卻在這分秒的積累中聚沙成塔。在汪品先視頻的評論區,許多網友留言說:“汪院士,我是您網絡大學的第一批學生!”一批“課代表”會自發地總結每一期視頻的知識點,跟數萬網課同學激烈討論。這讓汪品先十分欣慰,他期待著自己傳遞的科學精神能影響青少年,某天他們會想起“曾經有個院士爺爺說過這樣的話”。
在同濟大學的校園內,常有一道這樣的風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教授,風雨無阻地騎著他的老式黑色自行車來到校園,每天早上7點半準時出現在辦公室,一直待到晚上近10點。有人出于安全考慮勸說他改成步行,他卻爽朗地說:“我習慣了,騎自行車能比步行節省10分鐘呢。”
汪品先的生活總是這樣,爭分奪秒。2017年,他被查出患有前列腺癌,在醫生的督促下將作息調整到了現在的模樣,此前他甚至習慣工作到夜里12點。每天他都會記錄已完成的事情,反思當天的時間利用效率,然后規劃第二天應做什么。他笑著打趣道:“別人年底算錢賬,我年底算時間賬,計算出差多少天、出國多少天,甚至于編排個人當年的‘十大新聞’。”
一頭扎進海洋研究40余年,汪品先見證了太多“首次”。1999年,汪品先登上“決心號”大洋鉆探船,作為首席科學家參與首次由中國主導的國際大洋鉆探計劃。那時他感慨道:“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成為一名海洋地質學家。”2011年,他又迎來一件人生大事——主持我國海洋科學首個大規模的基礎研究計劃“南海深海過程演變”。研究持續的8年間,他統管700多人次,30多個實驗室,使南海進入國際深海研究前列。
分秒必爭的背后,是“出手太晚”的遺憾。在“決心號”鉆探船上,當時63歲的汪品先是船上最高齡的。他不止一次向公眾提及:“我拿得出手的東西基本是在60歲之后做出來的。我的生命已經走向倒計時,什么都能慷慨,錢也能慷慨,唯獨時間不能慷慨。”
汪品先想在科普這件事上剎車,在輝煌時瀟灑退場。不同媒體都曾向他提出簽約的意向,但他一一謝絕了。“做科普是一種手段,過去為了海洋科學發展,現在為了科學文化普及。我不靠科普吃飯,我就是一個做科研的人。”
“200米以下的海洋沒有一點陽光,這是一個世界上絕大部分人沒有機會看到的世界。我們用光照亮了一個永遠黑暗的世界。”
2018年5月,作為南海深部計劃的“導演”,82歲的汪品先搭載“深海勇士號”載人深潛器,下潛到1400米處的南海深處進行科考,在9天內完成3次下潛。
第一次下到南海深處,汪品先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層層疊疊的冷泉貽貝群,各種各樣樹枝狀的珊瑚林組成一派瑰麗景象。“愛麗絲夢游仙境一般,太美了,這就是我研究的深海啊!”
每次深潛長達8小時,汪品先需要一直趴在潛器的窗口看。“這是很累的,姿勢也很難看,像蛤蟆一樣。但是你看不夠,因為機會太難得了。”那次深潛帶來了突破性發現,“深海勇士號”在南海首次發現“冷水珊瑚林”,之后他就組織了科研隊伍,還幫助上海自然博物館辦了“深海園林”展覽。
“南海深部計劃”完成后,他的關注點就轉移到“科學與文化”上來:2021年,他開了課,2023年還要出書,都是為了在科學與文化之間搭建橋梁。近來網站上播放他評論“達爾文與華萊士”“愛迪生與特斯拉”的短視頻,有人覺得這類題目離海洋太遠,“不適合他來講”。汪品先不回答,只念了兩句《詩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德育崇尚信仰,科學貴在懷疑。”在2022年出版的《科壇趣話》中,他試圖厘清科學、科學家與科學精神。“科學家可以是可愛的,一邊開玩笑一邊工作,平易近人的。”他希望以身說法,重塑大眾對科學家深不可測,只可遠觀的刻板印象。“不要將院士和科學家捧得太高,認為他們什么都行,這反而不利于科學發展。”
他也思索著科學文化的塑造與創新。他喜歡旅游,尤其喜歡歷史古城,每年都會在忙碌的工作中擠出時間去別的城市待幾天。他去洛陽瞻仰唐朝的大佛像,赴泉州造訪元朝的古海港,至太原參觀前朝的錢莊古跡。在他眼中,文化是科學創新的原動力。先人留下的文化遺產該如何與現代科學聯結融合?中國科學應有何種獨具一格的文化?穿越厚重的歷史痕跡,汪品先仍在思索。
新的一天,汪品先依然早早來到辦公室,依然亮燈到夜晚。他伏案專心地工作,85歲向著媒體許下的生日愿望有時還會突然在他的腦海中閃現——90歲他還想搞研究。畢竟,“相對于南海來說,汪品先還是個小孩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