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與《西游記》中的“刑滿釋放者”

鄧彤

弘揚優秀傳統文化，教育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內容。特別是探討和反思古典小說中的教育問題，更可以讓我們獲得豐富而多元、生動而深刻的教育啟示。

古典小說創作在明清達到高峰，呈現出宏大、立體的文學世界。我們在理解文學“造象”的同時，也從中窺探和想象彼時的教育風貌、教育觀念，并由此反觀當下的教育現實。

從教育的角度來看，《西游記》是一部“成長”之書。孫悟空從一開始的拜師學藝，成為“齊天大圣”，這是一個征服世界、證明自己的“成才”過程；而自其五行山下拜唐僧為師，成為取經路上隱惡揚善的“孫行者”，這是“心猿”不斷去掉戾氣和虛榮，自我修行的“成人”過程。因此，教育的理想境界不僅是有本領，更須有理想、有擔當。

《三國演義》則可看作一部“英雄”之書。小說塑造了劉備之“仁”、關羽之“義”、諸葛亮之“智”、趙子龍之“勇”等英雄群像，并在故事沖突中，令我們反思什么是“治國安邦”之才，什么是真正的“大丈夫”。

《紅樓夢》可謂是一部“生命教育”之書。在“困而不學”的賈府眾子弟和大觀園眾姊妹活潑、文雅的教育生活圖景對比中，讓我們既看到古代一些混亂、嚴苛的教育景象，又看到“詩禮簪纓之族”家庭教育的風采。尤其是黛玉等以詩詞為載體表現出的審美體察力，寶玉對普通人的尊重、體恤背后“民胞物與”的同情心，讓我們看到，教育的真正價值在于啟迪生命的覺知。

《儒林外史》則可視為一部對教育“當頭棒喝”之書。全書以現實主義的辛辣諷刺、入木三分地為我們刻畫出一幅明清教育的百態圖。古代科舉選才制度在打破階級壁壘的同時，也為讀書人套上了“功名”的枷鎖。唐朝無名氏講“賺得英雄盡白頭”，清代徐大椿講“辜負光陰，白白昏迷一世”，當我們閱讀其中啼笑皆非的諷刺故事時，既是“鑒人”，也是“自鑒”，敦促我們反思讀書的意義。

應該說，好的文學和好的教育的相通之處，在于實現“人”自覺。當我們在文學中興發感動、批判反思時，也正好走在了通往人性覺醒的教育途中。這正是文學的教育魅力——它一般不“告訴”我們什么，卻讓我們悲其悲而樂其樂，對世界產生深刻的認識；它一般不作評價，卻讓我們久久反思，深受啟迪。

——趙曉霞（西北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教授）

少時讀《西游記》，最佩服孫悟空，最看不起唐僧。

孫悟空該有多威風！七十二般變化，上天，入地，下海，無所不能；降龍伏虎、除妖鋤怪，戰無不勝。唐僧呢？一無所長，除了念經，啥也不會。雖有一個緊箍咒，還算懂點法術，也不過是觀音菩薩看他可憐給他的。他憑什么當師父？要論本事，孫悟空最有資格做師父。

長大后才知道，是我膚淺了。

依我看孫悟空本事再大，也是給唐僧打工的，高級白領而已，最多算一個降妖專業的領軍人才。唐僧卻是天然的領袖人物。單看專業技術，唐僧確實無能，面對妖魔鬼怪，只會善哉善哉！但陣前沖殺，原本就不是元帥的活。在西天取經這個團隊中，唐僧才是靈魂人物。這個團隊如果交給孫悟空，團隊一準散伙，取經大業難成。

可見，對于團隊領導者而言，最核心的看來不是專業技術，一定有別一種素養在。翻看《西游記》，似乎在字里行間看出了以下幾個關鍵詞：信仰的力量、識人與用人、利益共同體。

信仰的力量

信仰的力量是巨大的。

美國領導力研究者查普曼在《發現，然后培育你的領導力》一書中提出了一個經典的領導力模式，該模式包括六個要素，其中第一條，就是領導者必須“充滿理想色彩的使命感”。

《西游記》中的取經團隊領袖是唐僧，這是一位德性學問好但社會經驗少的管理者。那么，唐僧究竟是如何帶領團隊完成西天取經這一偉大使命的呢？第一法寶，就是信仰。

唐僧帶這個團隊實屬不易，面臨著諸多困難。

從外部看，這個團隊面臨著各種艱難險阻，困難重重，誘惑多多。九九八十一難，就是八十一道關卡，任何一關過不去，都將萬劫不復。

從內部看，團隊成員復雜，都是有前科的刑滿釋放人員，能力品行參差不齊，價值追求各不相同。孫悟空是團隊中的技術骨干，但個性倔強不受約束，難于管理；豬八戒，本領不大、欲望不小，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沙僧則屬于勤勤懇懇、埋頭苦干，無欲無求的成員。

正如佛祖如來所言：

（孫悟空）因大鬧天宮，吾以甚深法力，壓在五行山下……豬悟能，汝本天河水神，天蓬元帥，為汝蟠桃會上酗酒戲了仙娥，貶汝下界投胎，身如畜類，幸汝記愛人身，在福陵山云棧洞造孽，喜歸大教，入吾沙門，保圣僧在路，卻又有頑心，色情未泯……沙悟凈，汝本是卷簾大將，先因蟠桃會上打碎玻璃盞，貶汝下界，汝落于流沙河，傷生吃人造孽，幸皈吾教……

要帶領這樣一個團隊，實在是任重而道遠，確實是考驗團隊領袖的重大考題。應該說，在這場大考前，唐僧經得起考驗，交出了一份圓滿的答卷。可以說，在這個團隊中，孫悟空開過小差，當過逃兵；豬八戒動輒“散伙回高老莊”，沙僧則隨大流無所謂。唯獨團隊領袖唐僧，從來沒有任何猶豫彷徨。可以說，在取經過程中，唐僧哪怕稍微動搖那么一次，這個團隊就會土崩瓦解。

在西天取經團隊中，唐僧的角色是師父。

這個師父，就是導師，是團隊精神的塑造者、引領者，肩負著教育團隊成員的巨大責任。信仰教育，不靠說教，靠教育者本人的信仰堅定，如此才能激發團隊成員的信仰。唐僧本人信念堅定、意志頑強、百折不回，這是團隊取得成功的重要前提。

唐僧是個好導師。

識人與用人

教育者，還需要善于識人用人。

教育者首先要學會因材施教，引導受教育者在做事中成就自我。人事人事，會識人用人，才能成大事。

看看現代企業的發展史，我們發現，最早的企業管理者多半是車間主任出身，后來則是財務主管出身，再后來是人力資源主管出身。這里面暗含著一個邏輯：一個企業，在原始階段，靠技術立身；中級階段，靠資源發展；成熟階段，靠用人發展。正如原始社會，誰最會打仗，誰就能當酋長，因為生存是第一需要。進入文明時代，誰還擁有資源多，誰能當首領。最后則是，誰最善于用人，誰最有競爭力。

唐僧很了解自己“學生”的長處短處，因此能夠知人善用：悟空本領大路子廣，讓他承擔安全工作；沙僧踏實本分，適合擔任后勤主管；八戒毛病不少但具有情緒價值，可以維持團隊內部關系。唐僧作為“團隊導師”，則負責掌控團隊終極目標。在這個團隊里，每一個成員都不可或缺，每一項人事安排也不能錯配。

還用歷史說話。唐僧的教育管理智慧，也可以用劉邦與項羽來加以印證。

論個人戰斗技術，十個劉邦也不是項羽的對手。項羽一直以武功高強而自得，很瞧不上沒啥本事的劉邦，到最后居然說“我們單挑，一決勝負”。劉邦則笑嘻嘻說“我不和你角力，我和你斗智”。因為劉邦明白這個道理：作為領導者，自身專業能力強，其實并不重要；善用專業人士，才是核心領導力。

劉邦手下有經濟管理大師蕭何，有軍事奇才韓信，有頂級智囊張良，能讓這些一等一的人中英才為自己效力，這就是劉邦的本事。項羽卻連一個范增都用不好，最后弄得眾叛親離，一敗涂地。除了一身好武藝，其實別無所能。

項羽其實和孫悟空一樣，最多只能擔任一個團隊的技術骨干，卻鬼使神差地做起了團隊靈魂，最后免不了失敗的命運。從管理學角度看，項羽只配給劉邦做手下。但項羽不這么認為。他覺得自己出身好、本事大，理當做天下之主，卻不知劉邦才是真正的天選之子。

項羽的悲劇在于，原本只具備技術骨干的資質，卻被安置在董事長的位置上，而且自己居然也認為自己就是董事長的最佳人選。德不配位，最后必然以悲劇收場。

劉邦早年江湖闖蕩，與三教九流的交往，都成為他成就大事的資本，劉邦沒啥技術，但他最大的本事就是善識人、會用人，哪怕最后當上皇帝也會高唱《大風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因為劉邦自己沒技術，所以他特別重視技術人員。而項羽自己是技術高手，所以一般技術人員他都看不起。這種人如果只是一般白領，倒也無妨，你清高自傲那是你個人的事情，一旦被放在領導崗位上，那就必然導致悲劇。

識人用人的另一個要義，是能容人之短。因為，基于人性的教育才是好教育。

譬如，唐僧本人堪稱道德修養的天花板，但如果以這個標準要求他的徒弟，那簡直就是一場災難。好在唐僧在這方面做得非常好。他信仰堅定，意志剛強，面對名利財色毫不動心，但他絕對沒有道德潔癖，沒有因為自己道德高尚而看不起徒弟的道德缺陷，相反，他很理解很包容動機不純、具有許多人性弱點的徒弟。徒弟豬悟能幾乎具有人性中所有的主要弱點，例如貪財好色、好吃懶做，唐僧卻能夠大度包容，激發其善心善念；豬八戒一路上不斷鼓噪散伙，動搖軍心，唐僧也總是既往不咎。這樣的包容，最大限度地團結了一切可以團結的人，使他們共同參與到最偉大的事業中來。八戒貪財好色好吃懶做，唐僧從來沒有因此鄙夷訓斥，相反倒是時時關照體諒“八戒食腸寬大”，多吃多占的事情總是想著八戒，平時也如寵溺幼子般對八戒的諸多毛病采取寬容態度。

海納百川，不僅僅是指吸納多種異質元素，其實還指能夠包容一些對立的甚至是負面的元素。大海的博大，除了能夠吸納多種元素外，還在于它具有“藏污納垢”而不至于“同流合污”的本領。

唐僧非常清楚，生而為人、為神，免不了存在性格上的一些瑕疵、人性上的一些弱點，在完成取經這一偉大使命面前，這一切完全算不了什么。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為完成偉大的神圣的使命而努力，這才是一個導師、一個領袖應該做的事情。

由此看來，作為一個教育者，如果具有不粘鍋性格和道德潔癖，那簡直就是一場災難，吹毛求疵，斤斤計較，只能使得偉大的教育事業毀于一旦。

但是，包容并不是無原則的遷就，唐僧對于一些小錯可以不計較，但是一旦徒弟違反團隊核心價值則必然予以懲戒，并不惜驅逐團隊核心成員。對于違規者必要的紀律威懾不可缺少，例如對于孫悟空這樣桀驁不馴的員工，緊箍咒有時就顯得必不可少。

利益共同體

唐僧的可貴之處在于，他能夠將團隊整體利益與成員個體利益加以整合。請看，取經這一偉大事業一旦完成，整個團隊自然是無上榮光，唐僧本人自然功德圓滿，而團隊中這些有著“犯罪前科”的成員都能夠脫胎換骨成仙成佛，這樣的最終激勵政策確實極大調動了所有成員的積極性。西天取經團隊成分復雜，修為不同。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一旦取經成功，所有團隊成員都能夠為位列仙班，可以洗去以往罪愆，獲得不壞金身。經過九九八十一難終于完成取經大業之后，唐僧被封為旃檀功德佛，孫悟空為斗戰勝佛，豬八戒為凈壇使者菩薩，沙和尚為金身羅漢，白龍馬為八部天龍廣力菩薩。最終，每一位團隊成員都功德圓滿，皆大歡喜，這是團隊利益的最大化。

一個社會，一種理論，哪怕遠景再美好，如果藐視社會成員的利益，一味用高大上的道理與信仰要求眾人、約束眾人，那是對其成員的不負責任。至于為了所謂的共同利益不惜一切代價，而讓其成員成為那個“代價”的做法，更是完全不可接受的。

利益共享，也是教育的要素之一。教育的神圣使命在于：教育既為社會謀長遠的發展與幸福，也為受教育者本人謀發展與幸福。在這個意義上，教師與學生、社會與個人都是利益共同體。

古典名著，具有多重價值。無論我們從哪個視角切入，都能夠獲得極為豐富的啟示，得到許多智慧的啟迪。

在這個意義上，《西游記》就是一部教育啟示錄。

（作者系上海市黃浦區教育學院語文特級教師，高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