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寧, 劉淑婷, 陳啟宇
(1.華南師范大學 心理學院/心理應用研究中心,廣州 510631;2.天津蝌安諦睦南幼兒園,天津 300380)
作為早期發展過程中大腦的基本活動,睡眠占據了兒童每天至少40%的時間[1]。充足且優質的睡眠不僅是兒童體格生長、免疫增強和能量恢復的保障,更對其神經發育、認知發展乃至未來的學業成就至關重要[2-3]。然而,隨著社會經濟和信息技術的高速發展,當代兒童的生活環境愈發復雜,其睡眠問題也日漸凸顯[4]。
相較于西方同齡群體,中國兒童的平均睡眠時間更短、睡眠質量更差[5],其睡眠問題的發生率高達52.9%[4],我國學齡前兒童的睡眠問題不容忽視[6]。學齡前(3—6歲)是個體成長的關鍵期[7],在此期間,由于神經系統發育尚未完全而自主活動性增加,兒童易出現睡眠不足、夜醒、夢話等問題[8]。早期睡眠問題帶來的影響具有持續性和不可逆性,不僅損害兒童的身心健康,還影響其認知功能的長期發展[9]。
在學齡前期發展的關鍵認知功能中,注意與睡眠質量的關系尤為密切[7,10]。作為將心理活動指向和集中于特定對象的基礎功能,注意保障了個體對外界事物的及時反應和準確認知,與兒童社交技能和知識水平的提高密切相關[11]。而注意功能的生理基礎——前額皮層的神經細胞對睡眠缺失效應極其敏感,其發育水平高度依賴于兒童期的睡眠時長和睡眠質量[2]。長期睡眠不足會影響兒童的皮層發育水平和注意穩定性[8]。入睡困難、睡眠持續困難等問題是兒童注意缺陷多動障礙(ADHD)發生的風險因素[12]。除了注意表現,學齡前遭遇睡眠問題的兒童在社會適應[13]、學業成就[11]方面也不如睡眠健康的同齡個體。可見,學齡前期的睡眠質量關乎中國兒童的健康成長和未來國民的綜合素質,有必要關注學齡前兒童的睡眠,為其認知發展提供保障。
除了生理因素引起的睡眠障礙,學齡前的睡眠問題(夜醒、睡前阻抗等)往往起源于心理、環境和文化等多層次因素[1]。此類行為性睡眠問題的產生和干預與家庭因素密切相關。作為個體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環境微系統,家庭直接影響兒童生活習慣的養成和發展。其中,就寢習慣(Bedtime Routine)——在兒童睡前,家長為其安排的、輔助放松身心的固定活動——是影響兒童睡眠質量的關鍵因素。健康、規律的就寢習慣為兒童營造了良好的睡前環境和輕松的家庭氛圍,對兒童的情緒健康和認知發展大有裨益[14]。已有研究發現,閱讀繪本、聽家長講故事等就寢習慣不僅促進了親子關系[15],還有益于幼兒聽說讀寫能力的發展,而言語技能發展良好的幼兒表現出更佳的注意力、理解力和適應力[16]。這意味著,良好的就寢習慣不僅是睡前親子互動、培養感情的有效方式,還可能提升兒童的注意力及相關認知表現。然而,并非所有的就寢習慣都有益于兒童的睡眠健康。Henderson等人[17]發現,相較于更具適應性的睡前閱讀活動,依托電子設備完成的睡前活動(看視頻、聽音頻等)可能對兒童的睡眠質量產生消極影響。不同就寢習慣對兒童睡眠質量、注意功能的影響可能存在差異。因此,深入探討就寢習慣與學齡前兒童睡眠、注意力的關系,有助于引導家長更科學地培養子女的就寢習慣,更大程度地發揮入睡前的良好習慣在兒童認知發展關鍵期的積極作用。
綜上,本研究提出以下假設:學齡前兒童的睡眠問題負向預測其注意水平,而就寢習慣能有效調節學齡前兒童睡眠與其注意水平的關系。
采用方便抽樣法選取3—6歲學齡前兒童進行問卷調查并完成注意力測試。此次研究問卷由學齡前兒童父母填寫,測試任務由受過培訓的幼兒園老師指導兒童在上午完成。不符合如下任一標準的被試將被剔除:一是性別、年齡等基本信息準確;二是問卷的各題目都填寫完整;三是行為任務測試正確率在60%以上。經篩選后完成問卷填寫及注意力測試任務的有效被試為138名(男生75名,女生63名),年齡范圍為3—6歲,平均年齡為4.45歲(標準差為0.89歲)。本研究已獲得作者所在研究機構的倫理審查委員會批準,并在實驗前取得了家長知情同意。
1.兒童睡眠習慣量表 (Children Sleep Habits Questionnaire,CSHQ)
CSHQ原始量表由兒童睡眠專家Owens等人編制[18],本研究采用李生慧等人的中文修訂版[19]。問卷共包含45個題目,其中33個計分題目,從8個層面反映兒童常見的睡眠問題,分別為睡前阻抗、入睡延遲、睡眠持續時間、睡眠焦慮、夜醒、異態睡眠、睡眠呼吸障礙、白天嗜睡。問卷采用李克特3點評分,要求兒童父母依據幼兒近一周的睡眠狀況進行回答。其中,“0—1次/周”為“很少或無”,計1分;“2—4次/周”為“有時”,計2分;“5—7次/周”為“經常”,計3分。量表總得分為33個計分題目的總和,同時各維度所屬題目得分求和得出維度分,得分越高說明個體存在的睡眠問題越嚴重。同時,該量表還使用部分題目對幼兒睡眠時間(平日、周末)進行考察,包括個體上床時間、入睡時間、清醒時間以及起床時間。此次研究中該量表克隆巴赫α系數為0.75。
2.自編兒童就寢習慣調查問卷
自編問卷基于就寢習慣定義和相關研究中所含睡前行為[15],對“與家人嬉笑玩鬧”“獨自看紙質圖書”“聽家長講故事”“給家人打電話”“玩電子游戲”“觀看線上視頻”“聽助眠音樂或故事音頻”活動進行考察。問卷采用李克特5點計分法,其中,“從未”“偶爾”“1—2次/周”“3—4次/周”“幾乎每天”分別計為1—5分。該問卷在此次研究中的克隆巴赫α系數為0.74。
3.注意力測試任務
本研究采用“找動物”任務對學齡前兒童的注意力水平進行考察[20]。主試通過電腦屏幕呈現一系列圖片,包括動物和非動物兩種類別。當兒童看到動物(例如:大象、老虎、鴨子等)目標刺激時,口頭報告“動物”;而看到非目標刺激物時,不做報告[20]。如果兒童連續漏掉4個目標刺激,主試將予以提示。每輪刺激呈現流程如圖1所示:注視點“+”界面呈現1 800毫秒,隨后刺激圖片呈現200毫秒,共150個試次。主試記錄下兒童正確回答、錯誤回答(對非目標刺激的報告)以及提示個數。為了避免生物節律對兒童行為表現的影響,所有任務均在上午完成。每位學齡前兒童的注意力測驗得分為正確回答個數減去錯誤回答個數再減去提示次數。

圖1 “找動物”任務的流程圖
運用SPSS20.0統計軟件對數據進行分析。首先,使用描述性統計對學齡前兒童睡眠情況、就寢習慣得分和行為任務正確率進行統計分析。接著,使用皮爾遜相關、多層回歸分析對學齡前兒童睡眠與個體行為任務表現的關系進行探查。最后,使用調節作用分析探討學齡前兒童就寢習慣對兒童睡眠與注意力之間關系的影響。本研究參考相關文獻,依照以下步驟進行調節效應分析[21]:(1)對自變量、因變量、調節變量進行中心化處理;(2)計算中心化后自變量與調節變量的乘積項;(3)分步將控制變量、自變量、調節變量、乘積項放入回歸分析模型中;(4) 查看回歸分析原始估計值及效應是否顯著。雙側統計檢驗顯著性水平設為p<0.05。
采用Harman單因素法進行共同方法偏差檢驗,檢驗結果顯示特征值大于1的因子有16個,且第一個因子解釋的變異量為11.02%,小于40%的臨界標準,表明本研究的數據不存在嚴重的共同方法偏差。
為探討學齡前兒童睡眠的各維度得分與注意力水平的關系,本研究首先對各變量進行了描述性統計、相關分析和回歸分析(見表1)。分析結果表明,CSHQ量表中的睡眠持續時間維度得分(r=-0.19,p<0.05)、睡眠呼吸障礙維度得分(r=-0.17,p<0.05)與注意力任務得分呈顯著負相關。在進一步的回歸分析結果中,排除性別、年齡的影響后,學齡前兒童睡眠時長、睡眠潛伏期、睡眠中點、CSHQ量表總分均不能顯著預測幼兒的注意力水平。然而,睡眠持續時間(β=-0.19,p<0.05)與睡眠呼吸問題(β=-0.20,p<0.05)依然能夠負向預測學齡前兒童的注意力水平(見表2)。

表1 睡眠與注意的描述性分析結果與相關分析結果

表2 睡眠問題與注意的分層回歸分析結果

表3 就寢習慣與睡眠、注意的描述性分析結果與相關分析結果
采用皮爾遜相關分析,對上述研究變量進行初步考察。如表3所示,幼兒睡前“嬉笑玩鬧”與睡眠時長呈顯著負相關(r=-0.18,p<0.05);“獨自看紙質書”與睡前阻抗(r=-0.17,p<0.05)、入睡延遲(r=-0.22,p<0.01)、CSHQ量表總分(r=-0.21,p<0.05)呈顯著負相關;“聽家長講故事”與睡眠時長(r=0.07,p<0.05)呈顯著正相關,與睡眠呼吸障礙(r=-0.18,p<0.05)呈顯著負相關;“給家人打電話”與睡眠阻抗呈顯著正相關(r=0.20,p<0.05);睡前“聽音頻”與睡眠焦慮呈顯著正相關(r=0.19,p<0.05)。
調節效應分析中,因變量為注意力測驗得分,自變量為學齡前兒童睡眠時間指標、睡眠各維度得分及睡眠問題總得分,調節變量為就寢習慣,控制變量為性別、年齡。為簡化數據結果,本次研究僅對出現調節效應的分層回歸分析結果中的主效應及調節效應進行展示(見表4)。研究結果顯示,在加入調節效應乘積項后,睡眠持續時間主效應(β=-0.19,p<0.05)與交互項效應(β=-0.15,p<0.05)顯著,其中交互項能夠解釋2.50%注意力水平的變化。
為進一步分析睡前“聽家長講故事”如何調節睡眠持續時間問題與注意力水平的關系,進行簡單斜率分析,結果如圖2所示。當聽家長講故事頻率低時,睡眠持續時間問題顯著負向預測注意力水平(simpleslope=-0.20,t=-2.22,p<0.05);當聽家長講故事頻率高時,睡眠持續時間問題對注意力水平的負向預測效應同樣顯著(simpleslope=-0.35,t=-2.92,p<0.01)。高頻率地聽家長講故事會放大學齡前兒童睡眠持續時間問題對其注意力發展水平的影響。

表4 學齡前兒童就寢習慣在睡眠與注意力水平間的調節作用

圖2 睡前“聽家長講故事”調節作用圖
本研究關注睡眠對學齡前兒童注意水平的影響,并考察就寢習慣在其中的調節作用。結果發現,睡眠持續時間問題、睡眠呼吸障礙的嚴重程度負向預測學齡前兒童的注意力水平,而“聽家長講故事”這種就寢習慣調節睡眠持續時間問題對注意力的負向影響。
在本研究中,睡眠呼吸障礙、睡眠持續時間問題嚴重的學齡前兒童注意表現更差,而睡眠時長、睡眠中點等問題未對其注意表現產生顯著影響。這意味著,睡眠問題對個體早期注意功能的負面影響可能主要來自于睡眠碎片化和每日睡眠時長不穩定[22]。
首先,包括打鼾、呼吸暫停在內的睡眠呼吸障礙會導致兒童在睡眠期間間歇性缺氧、不斷從睡眠狀態轉為覺醒狀態,引起睡眠碎片化、慢波睡眠缺失等問題,嚴重影響其睡眠效率和睡眠質量[22]。兒童學齡前期的睡眠對大腦發育至關重要,其中,前額葉的神經發育是包括注意在內的認知功能發展的神經基礎[7]。而睡眠期間頻繁呼吸暫停導致的供氧不足會降低皮層代謝水平,抑制神經內分泌活動,進而損害兒童的腦功能和持續注意表現[22]。此外,兒童睡眠呼吸障礙引發的其他問題(夜醒、體質健康問題等)還可能干擾其父母的睡眠體驗,造成“親子關系緊張—兒童情緒健康受損—睡眠問題加劇—注意功能下降”的惡性循環[23]。
其次,每天睡眠總量不穩定可能是兒童注意表現下降的關鍵成因。一方面,神經行為功能的日間波動受個體的睡眠—覺醒周期調節,而睡眠總時長的變化也可能導致個體警覺性下降、注意表現不佳[24]。另一方面,由作息不規律導致的短期睡眠限制和晚睡行為也與兒童注意力不良密切相關[25]。由于幼兒園作息時間的規定,周末晚睡晚起的學齡前兒童更可能在需要早起的上學期間遭遇睡眠限制,出現日間困倦、注意渙散等不良反應[24],影響其日間活動和學習效率。因此,家長應適當幫助學齡前兒童養成科學規律的作息習慣,以保障其睡眠健康和認知發展。
良好的就寢習慣能促進兒童的睡眠健康和身心發展[26]。本研究發現,“聽家長講故事”這一就寢習慣能調節睡眠持續時間問題對學齡前兒童注意表現的影響。對于睡前經常聽家長講故事的兒童,其注意表現與睡眠持續時間問題的嚴重程度呈顯著的負相關關系,且斜率更大。這一結果表明,經常在睡前聽家長講故事放大了睡眠質量對兒童注意功能的影響,并有效提高了睡眠問題較少者的注意表現。
學齡前兒童主要處于口語詞匯發展階段,在睡前聽家長講故事不僅有助于提升其詞匯水平和理解能力,還鍛煉了他們集中注意的能力[14-15]。同時,詞匯量的擴增有助于兒童更好地理解、適應環境,從而對外界事物表現出更高的注意和興趣[16]。在認知測試中,理解能力更強的兒童能更快地熟悉任務規則并合理分配其注意范圍和維持時間[27],睡前常聽家長講故事的兒童反而擁有更差的注意表現。這意味著,對于兒童的認知發展,良好的就寢習慣與睡眠質量缺一不可。睡眠是個體整合信息、鞏固知識技能的關鍵階段,而睡眠持續時間問題可能影響慢波睡眠的時長和睡眠連續性,進而削弱記憶鞏固效果[28],也使“聽故事”這一睡前活動對兒童認知發展的促進作用大打折扣。家長在科學培養子女就寢習慣的同時,仍需關注子女睡眠過程中潛在的問題對其認知發展的影響。
本研究系統考察了睡眠時間、睡眠狀況等因素對學齡前兒童注意力的影響,并探討就寢習慣在其中的調節作用,為中國學齡前兒童睡眠的臨床評估和干預提供數據支持,對家長管理兒童的就寢習慣、維護其睡眠健康具有重要參考價值,但也存在以下不足。
首先,采用家長評定問卷的形式考察學齡前兒童睡眠,可能受到評定者主觀偏見的影響。但已有研究證實,主觀報告與客觀測量的睡眠情況具有較高的一致性[29],采用家長觀察反饋的數據也提高了研究的生態效度。因此,本研究結果具有一定的可靠性。未來研究可以考慮使用睡眠體動儀、活動腕表等可穿戴設備,采集學齡前兒童日間活動和睡眠期間的生理數據,更全面地評估睡眠質量對認知功能的影響。
其次,本研究收集的人口學變量有限。未來研究可納入幼兒家長教育水平、家庭教育方式、家庭社會經濟地位等多個因素,并考慮采用追蹤評估的方式進一步探討兒童的睡眠及就寢習慣對其認知發展的影響。
最后,不同認知功能的發展進程均存在差異又彼此關聯,其受早期睡眠問題的影響也可能不完全相同[30]。本研究僅考察睡眠情況對注意的影響,為進一步探究學齡前兒童的睡眠、就寢習慣和認知功能的關系提供初步證據。未來研究可納入工作記憶、執行功能、社會和情緒等行為,更全面地探究睡眠及就寢習慣對兒童心理的影響。
本研究發現,學齡前兒童睡眠持續時間和睡眠呼吸障礙問題頻發會妨礙其注意力水平的發展,而“聽家長講故事”這一就寢習慣調節了睡眠持續時間問題的嚴重程度對注意表現的負向預測作用。睡前時常聽家長講故事的學齡前兒童在保持睡眠充足、擁有適宜且規律的睡眠—覺醒時間的情況下注意表現更佳。